他離去。留下白雪獨自在房里。
白雪怔看著這寬闊豪華大套房,種種舒適配備,一切像隔著層膜。
這里好冷,她發現自己在發抖。方才那急著佔有她、對她啦哮的王朔野,像陌生人。走進浴室,扭開水龍頭,捧水洗臉,想冷靜自己。再抬起臉,看見鏡中自己。被吮腫的嘴唇、脖子的吻痕,胸前上方殷紅一片。
怔看這一切,從頭冷到腳,她哭出來。
不,她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
不喜歡他那樣踫她,不喜歡他野獸般的表情,不喜歡他粗暴吻她,不喜歡他強勢要進入她身體。她攤開手看著,指尖都在抖。身體很誠實,她怕這個人,他的存在,不能給她安全感。皮膚起疙瘩,腳也發軟。
她在干麼?
為什麼會跟這個男人在這里?甚至答應他的求婚?!
這是她要的男人嗎?粗暴野蠻?她怕他回來,一秒都不想跟他相處。白雪沖出浴室,留紙條給王朔野。
我先回去了。
慌亂地拿手機叫車,拎了皮包就走。她急按電梯,一邊緊張他隨時會出現。到樓下,畏畏縮縮避開顯眼處,溜到飯店外。
站在美麗的飯店外,她只想趕快回家。
鑽入計程車內,報了地址,遠離老爺酒店。計程車在黑漆漆的路面疾馳。她恐懼著,王朔野狂暴的話不停在她耳畔回放。
你搞清楚我王朔野要找女人的話隨便都有,根本不用在這邊低聲下氣求你施舍!
從我們開始交往我百般遷就你,甚至沒再找過女人,就為了跟你他媽的認真交往!
你如果跟我是認真的,就不要吊我胃口
吊胃口?
不,她不是吊胃口,她是真的被嚇到。
罵她時,他的表情是鄙視的,是不屑的。可是他卻跟她求婚?他不能理解她感受,他一意孤行的嚇壞她。
手機響,白雪驚跳起。
王朔野打來了。
她看著,不敢接。
這男人對她的溫柔,是刻意演出來的嗎?是勉強來的嗎?都是在忍耐遷就她嗎?他打心里就不認為應該同理她的感受,或者應該體貼她。他沒耐性了解她,他渴望的是征服。對,是征服吧?征服不了時他發狂。
他遷就她?她何嘗不是在討好他?
他突然求婚跪在她面前時,他有顧及她的感受嗎?她為了他的面子,她可以拒絕嗎?
要她取消跟朋友的生日會,他有關心她怎麼面對朋友嗎?
就連身上這昂貴的洋裝都緊得令她難受!高跟鞋也是,方才一跑,腳跟都磨破。
我,還是我嗎?
這樣緊張他生氣,這樣看他臉色反應,陳白雪,你是誰?
這份愛,太勉強太失衡。
這份愛,沒有互相,只有彼此的遷就。
白雪痛哭,哭得不能自已。我到底在干麼?我在做什麼啊?
計程車駛入熟悉街道,經過江品常住處時,白雪看見他房間亮著。
「停一下。」她跟司機說。
幾乎像本能的,在這麼慌亂無措時,想見他。好像只要靠近他的地方,她就不那麼怕了。白雪下車,悄悄走近他房間對外那扇窗,只要看他一眼就好,只看一眼也許她就能安下心來。
靠近窗前,燈亮著,但他不在房里。桌上有攤開的書,放著一杯茶。他常穿的牛仔褲隨意扔床邊,單人床鋪、凌亂的藍色薄被,他的手表擱在床頭茶幾上。
這小房間啊,為什麼看起來這樣溫暖?
我喜歡這里。
仿佛能聞到他的氣味,這里沒有昂貴的古龍水氣味。
房間門突然推開,她慌了,轉身就走。
江品常听覺敏銳,他听見腳步聲了,走到窗前,看見那個急逃走的身影。
「喂?」他喊。白雪更急,鑽入車內。
「快開車。」她對司機喊。
司機發動車子。
江品常跑出店外,攔下計程車。「停車。」
趨近後座車窗,看見縮在里邊的陳白雪,看見她狼狽的臉色,也看見她哭腫的眼,他拉開車門。「下車。」
白雪不動,只是倉皇無助地望著他,感覺很窘。
「小姐?要我開走嗎?」司機問。
「下車。」江品常冷靜地再說一次。和那個男人不一樣,他的嗓音,令她好溫暖。
一見到他,眼淚失控,哭得更厲害。
江品常探入車內,握住她手。
她啜泣,被動地讓他握住。好暖的手,好暖。
他將白雪拉下車,砰,關上車門。
白雪哭哭啼啼打開皮包,付了車資,司機將車開走。
「怎麼搞成這樣?」看她嘴巴紅腫,脖子也有吻痕。馬的,他想沖去干掉王朔野,那家伙搞什麼!
她看著江品常,抽噎道︰「我搞砸了。」
白雪一直掉淚,忽然就抱住他,大哭。
她一直發抖,痛哭的聲音刺痛他。他張臂,緊緊擁抱她。
「好了,沒事。」
她還是哭得厲害。
他笑了。「還真是生日快樂啊?」輕撫她的發,好溫柔地哄。「好啦,沒事了。」
他沒追問她跟王朔野怎麼了。
哭成這樣,想也知道不是太愉快的過程。
他握住她手,帶她去他房里。
他讓白雪坐床上,跑去熱了威士忌,喂白雪喝一點,讓她鎮定下來。又擰了濕毛巾,跪在床邊,把她的臉擦得干干淨淨。
「沒什麼大不了的,哭什麼啊你,傻瓜。」
「我要跟他分手。」
「好好好,分手分手。」
「我真的沒辦法跟他相處。」
「是是是,分手呴,沒關系的,你這麼漂亮,還怕沒人愛嗎?賈伯斯要是還活著看到陳白雪也會心動的——」
什麼啦?她笑出來。
他也笑。
「我去一下廁所。」
白雪走進廁所,又一次用力洗臉,覺得被他吻過的每個地方都難受。看到手指上的鑽戒,真礙眼。趕快拔除,但手上有肥皂,拔出的同時,鑽戒也飛出去,然後——
哇靠!白雪大叫。
江品常沖進廁所。「怎麼了?!」
白雪趴在馬桶前。「鑽戒啊——」
「陳白雪!我真是輸給你了。」江品常跪在馬桶前,把手伸進骯髒馬桶里,幫她撈鑽戒。
白雪焦急哀號。「一定要撿回來啊!」嗚,幾百萬的鑽戒,不還王朔野,就只好嫁他了,死定了!
現在知道鑽戒危險了的,不能隨便戴呴。
終于,撈起來了。
「呼。」他們都松了一大口氣,一起癱軟在馬桶邊。
白雪很有領悟,握拳嚷。「沒事送什麼鑽戒……」這是在逼死誰?
然後,他們看彼此一眼,都爆笑出來。
今夜一番喧囂,如今都靜下來。
窩在他房里,恍若與世絕。
燈昏黃,小張床,普通書桌而已。
圓盤光盤們,一串串從窗檐垂落了,任風搖。
白雪坐床上,江品常將桌前的椅子反轉面向床,他坐椅上。
他們聊天,像對知己。
不聊王朔野,不聊老爺酒店發生的事。
她不說,他不問。
正因為他是這樣顧全她隱私,白雪反而什麼都樂意、掏心掏肺跟他講。在他這里,她感到安全。或者,在他身邊,她就安心,覺得舒坦。
「生日快樂。」品常拉開抽屜,拿出長形木盒給她。
白雪掀開,看到一排用彩虹橡圈編成的橢圓圈套。
「這什麼啊?」有十二個呢,是一打。
「鉛筆套。你看——」他拿一枝筆來,將它穿在筆身上。
「這些都你編的?」
「沒辦法,陪熙旺編汪美美要的手環太無聊,就隨手做了這個。」
「鉛筆的衣服?」白雪笑了。他抓住她手,觸模她中指側邊因長久繪畫生成的硬繭。
「以後畫畫時,讓筆穿上衣服,就不會磨出硬繭了。」
白雪,是在這時候,愛上江品常的。在心里,偷偷,愛上的。
男人追女人,贈禮物、約見面,情急地拍拖、示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佔有欲?好勝心?還是,真知道你喜歡的女孩需要什麼?該怎麼寵?如何照顧她?
王朔野不知道,盲目地以他的方式追求她。
江品常不說愛,只是朋友,存在她左右,卻心細如發,他給的禮物不昂貴。她收下,卻覺得,如真金可貴。
她對他笑。
他看她像個小女孩將禮物摟懷里摟緊緊的,跟他說︰「我好喜歡。」
有一剎那,因為那句我好喜歡,因為她欣喜的笑容,江品常感覺到,自己不滄桑,也不孤單。
白雪啊,品常微笑,眼里卻蘊著悲傷。
白雪啊,永不知道,這應是他漸失明前,最後努力的作品。因為在編這些鉛筆套時,瞅著細密的橡圈,在他眼中,常疊糊成團,使得簡易手工,也變得異常吃力。那一朵長在他腦子里的花兒,似乎預備著要盛放了。
白雪撫著指節的厚繭。「你不說,我都忘了有這個繭呢。」
人生多無常,也多麼有趣。
當她惶恐又挫敗地搭車逃離宜蘭,此刻,卻對著這些可愛的鉛筆套,欣喜滿足。唯有活到底,才知道一路有多少苦痛又有多少的驚喜。
「江品常。」望著他,她憨笑道︰「永遠當我朋友,好不好?」
「永遠?」他揚眉,搖搖頭,笑了。「你男朋友會吃醋的。」
「我要跟王朔野分手。」
「但你這麼漂亮,以後還是會有男朋友啊。」
我漂亮嗎?那你當我男朋友好不好?白雪想說,但不好意思。想到他愛自由,想到他討厭被女朋友胖住。于是改口。
「你再搬回來好不好?說不定我要很久很久以後才交男朋友嘛,你搬回來啦。因為——因為熙旺喜歡你啊。」熙旺真是很好的借口啊。
「哦?」他笑意更深。「這莫非是傳說中的『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好像是欸,她癟嘴,難過了。「不行嗎?我就想要你搬回來啊,反正你行李就一只袋子嘛,又不麻煩。」
「行,過生日的人最大。」他好愛她這麼要求他,然後,喜歡慷慨地允諾她。「我看你是希望有免費管家照料三餐、整理家里,你根本有公主病。」
「那真幸好你沒王子病,不然我們怎麼當朋友?」
他大笑,她也笑。
「就這麼說定了,答應了昀,記得喔。」急著要他保證。
他同意。
來就來,去就去,他有什麼好掙扎?他沒損失,他反正連命都惜不起,他反正習慣被拋棄,他反正生來就沒人希罕。
而他也想念有她的溫暖,離開她家時,他其實很難過的。可是拒絕表現脆弱,更不希望她為難,他想——只要那個男人寵她就行了。
可是品常覺得自己也挺壞的,現在他們鬧翻,他竟偷偷高興啊。
住她家里,白開水似的家常生活,尋常如流水般地這麼逝去,于他,卻是難能可貴的幸福啊。
達成協議,白雪安心,也累了。
他讓出他的床給她睡。
「那你睡哪里?」
「睡客廳地板。」
「那麼髒的地板?」
「笨蛋,有睡袋啊。」
瞧,這像伙真是天地為家哪里都能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