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白雪在街上流浪。拎著包包,漫無目的亂走。
她走到了爸媽出車禍的地方,那是一處已經荒涼偏僻的十字路口,附近住宅面臨都更,人群都搬走,荒草蔓生,侵佔頹敗的屋牆。
以前,她總避開這地方。
現在,卻敢在午夜時,一個人走到這里。太生氣,就忘了怕。
瞪著那十字路口,白雪氣憤難平。
老爸,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知道我多麼努力要守住你買的房子嗎?就因為你跟媽的回憶,結果你卻——
強烈疲憊淹沒白雪,轉身,走進暗巷。小巷雜亂,兩旁堆放廢棄物,老鼠竄出來又奔去。街貓,伏在暗處。這里陰暗潮濕,罕無人跡。
巷底,一株大榕樹下,竟有人在……
在干麼?
白雪好奇,悄悄走近,那人高大削瘦,他對著老屋牆做的事,教白雪驚駭。
是……是他?
籠罩在老樹搖曳的暗影中,在只有微弱星光之下。白雪默默趨近那人背後,泊驚擾到他正在做的事。
男人穿著連帽黑夾克、破爛牛仔褲,像暗夜隱晦的鬼魂。他手持噴漆,在老屋牆面噴畫。技法絕佳,恣意揮灑,水泥牆面,很快浮現諷刺畫。
是高市長坐在辦公室里講電話。
「屋主自殺,我非常遣憾痛心,但這都是為了蓋兒福中心。」市長桌上堆著鈔票,面前坐著腦滿腸肥抽雪茄的建築商。
「我們一切合法。」
是X先生!
沒錯,是他!
完成畫作,男人照例在角落簽上大大的X符號。
「X?」白雪喊。
男人回身,與她打了照面。他戴著黑口罩,怒視白雪。
白雪抓住他手臂。「是X吧?我——」很仰慕你四字未出口,X轉身就跑。
白雪追上去。「等一下!等等,喂?」
X身手矯健,原來不只畫畫厲害,賽跑也強,敢情是躲警察跑出來的?
白雪盡全力追,只見他越離越遠。
她的偶像啊……白雪跑更快,簡直把命豁出去,對!豁出去,這樣悲哀的人生惜命來干麼?不如追偶像,追啊!
她沒命地追,但平時不運動,身體哪堪這樣操?突然心一陣刺痛,撲倒在地,掩著心口直喘氣,頭暈、冒冷汗、好難受,快喘不過氣了。
忽有人握住她肩膀,白雪轉身看見一對黑暗深邃的眼。
是X,他把她攙近自己,讓白雪靠在他懷里,枕著他左臂。
「慢慢吸氣,慢點,好,再來——慢慢吐氣——」
白雪照做,直到心的刺痛感退去。
她仰望X,他黝黑深邃的眼,孤寂的眼神竟似曾相識?伸手,要摘他口罩,他握住她手制止。他的手,好溫暖。
白雪好虛弱,吞吞吐吐地表態。「我……我是你的fan,我很喜歡你的畫。」
盯著她看,他不吭聲。
「我想認識你——可以嗎?!」
他搖頭,眼里卻浮現笑意。
他輕撫過白雪的臉龐,明明是陌生人,但感覺他的觸模好舒服。她喜歡他觸踫她的方式,她喜歡這時刻,好像天地僅剩她跟X。
她苦苦哀求。「不可以嗎?跟我做朋友……下次涂鴉我可以幫你把風。我也是畫畫的,不會出賣你。」
他笑了,仿佛她的提議很搞笑。
白雪臉紅,不敢相信自己會這麼大膽冒失的請求,感到難為情。
但這是她的偶像啊。
見她呼吸平順了,他將她拉起來。「回去吧,這里不安全。」
「不可以當朋友嗎?」
他還是搖頭。但是,他給白雪一個擁抱。
那擁抱很奇特,仿佛有力量,可以透入體內。不敢想象,自己竟能這樣享受被個陌生男人擁抱著。
是不是因為今晚太沮喪、太需要被安慰?
她聞到某種氣味,混著汗味跟摻點油漆的氣味。這味道……也很熟悉。
聲音也是。他說︰「不要追,你追不到我的。晚安,回家作個美夢。」說完,他轉身離開。
凝視黑暗中那背影,白雪靈光乍現,她打開包包拿出手機,按下一組號碼。
前方,響起手機鈴聲。
X怔住,白雪奔上去。「江品常!是你!」
她驚喜,她只是揣測那對眼,她只是懷疑他氣味,她憑藉一股直覺,真沒想到——
他停步,轉身看著她。
她乘勢踮足,一把揭了他口罩。
果然是江品常!
「喔岣?喔昀!江、品、常!」白雪笑出來。
「難怪你知道《dpi》,你根本就會畫畫!」說著,沖到他剛完成的涂鴉前。
「原來都是你,X就是你!」
看完畫又奔回他面前,抓住他手,拉他走。
「走,找個地方坐下聊,太驚人了!你竟然就是X!你好好說明一下,你對市長到底有什麼仇。唉,你知道嗎?我今天難過死了,看到你真好,下次涂鴉找我行嗎?我也充滿憤怒,我也要發泄,我也要涂鴉——」
甩開她手,他冷冷地看著她。「我不是江品常。」
「矮油,」笑拍一下他肩膀。「不要掙扎了,明明是。這眼楮這鼻子這張臉,我沒瞎我認得出好嗎?安啦,不會泄漏你身分——」
「我是江品常的哥哥,江品迅。我們是雙胞胎。」
「蛤?」
「我平時都被我弟關在房里,他當我神經病不讓我出去。晚上他睡了,我才溜出來,他不知道。」
「嗄?」
劇情急轉直下喔。
說話時,他前進,把白雪逼到陰森粗獷的老榕樹前。
仔細瞧才發現,他確實跟江品常不一樣。這老兄口氣冰冷,跟愛開玩笑的江品常不同。眼色陰郁,表情冷酷,注視著她的眼神,冷冽得仿佛可冰封一切。
白雪一陣寒。「雙……雙胞胎嗎?」
白雪想到小時候看的漫畫《雙星奇緣》。里面的女主角同時跟兩個超英俊的雙胞胎兄弟談戀愛,好浪漫。她是不介意品常有個怪哥哥,但她好介意這個怪哥哥從牛仔褲口袋掏出的東西。
那東西銀燦燦的,令白雪臉色煞白。
刀?他手里是一把瑞士刀!
握著刀,他逼得更近,她幾乎感覺麥他說話時噴出的熱氣。
「你犯了一個很大的錯。」他緩道。
終于把白雪逼到無處可退,背抵著老樹,他幾乎迫在她身前,居高臨下俯視她。「你不該……在一個人犯罪時揭發他,更大錯誤是,看看附近,都是空屋,這里沒人住了,我殺了你,把你扔空屋里,也要過一陣子才會被發……到那時,你已經被老鼠野狗啃得只剩白骨吧?」
「等……等一下!」
「抱歉,這是你逼我的。」
「等一下等一下——啊——」白雪尖叫,刀刃刺來——
從出生到現在,一幕幕往事閃過腦海。
老爸扛她在肩膀搖晃,她抓著爸的頭發一直笑。(三歲時嗎?)
第一次繪畫比賽,拿下全校第一名,爸媽在台下鼓掌,她害羞地接過校長頒來
的獎狀。(小五時?)
媽媽撿回雪蓮,那時牠只有手掌大,在地上撲追爸的腳。(國一時?)
許多大事這麼翻過腦海,原來這就是瀕死前據說會有的……回、光、返、照。
剎那間白雪明白了。
之前感覺難過得要死,只是個形容詞。臨到真要死,才發現很多事不重要。白雪膝蓋一軟,癱軟在地。那刀躲過了……好險。她嚇壞了,快逃,但走不動,雙腳發軟,她不想死啊——于是她往前爬,拼命爬,邊哭邊爬。
「爸——媽——救我——」
哭著爬過枯葉,哭著爬過泥土,哭爬在小巷柏油路,哭爬向巷口,哭著仍努力著要爬出變態的魔爪。「救命,救命啊!爸——」等一下……等等。
又哭又嚷,淒淒慘慘淒淒爬這麼久,怎麼後面沒動靜?沒追來?
白雪回頭。
哇咧!
榕樹下,那男人悠哉悠哉坐石頭上。蹺著腿,吞雲吐霧在抽煙,欣賞她狗爬姿很久嘍。
恍然間,白雪明白了。
不爬了!
白雪滿身泥塵站起,呸掉沿路不小心吃到的野草,怒騰騰瞪那家伙。
那家伙跟她揮揮手。「好玩嗎?白雪?」他綻開大大笑容,如假包換,是那愛開她玩笑的壞小子。
「江品常!我要宰了你!」白雪殺回去。
什麼我叫江品迅?什麼雙胞胎?什麼神經病?這麼愛演干麼不去當演員?!
白雪沖過去掄拳就招呼好幾記,他被揍得不痛不癢,大笑不止。
「我這是給你震撼教育,讓你知道你剛剛的行為多不可取,多危險。」
她出盡洋相,嚇得差點死掉,她要報仇!
對一位創作者來說,最痛的就是作品被毀。
白雪抄起地上噴漆,瞄準他剛完成的畫。「跪下道歉,不然我毀了它!」
「毀吧,反正又不賣錢,而且這里要都更,早晚要毀。」
不怕是嗎?
好、有GUTS!
眶哪,扔了噴漆,拿出手機。
喀嚓喀嚓,對他拍照,拇指放手機一個危險關鍵位置。
「跪下道歉,不然把你照片發到臉書,告訴大家你就是亂涂鴉的X!我信市長很樂意和警察一起接見你。」
「發啊,涂鴉大不了罰錢,嚴重點就算被處連續罰,也不是什麼大罪。你發吧——」
不怕是嗎?好,好、好你個江品常!
白雪氣急攻心,一股氣梗住,蹲下。又驚又氣又沒轍,崩潰了,她放聲大哭。
「桂啊——嗚啊——」我到底是什麼爛命啊?老天要這樣玩我?一波波都不給人休息,唾啊——
女人家,需憐惜,被欺負無計可施,只好哀哀哭。
真男人,就快快抱住哄一哄。
「慢慢哭,我回去了。」江品常例外,他走人。
就算是听來教人心碎、看來教人心疼的哭泣跟眼淚,也絲毫不能讓江品常心軟。
他除了不受威脅,字典沒有「怕」字外,還鐵石心腸,對痛哭的女人免疫。經過白雪身邊時,她揪住他褲腳,抬起淚汪汪的臉。
「不要走——我今天好難過……可以陪我聊一聊嗎?」
這樣啊!是這樣的。
威脅、裝可憐、都失敗。
那麼,最後讓品常就範的是什麼呢?
「頂級和牛——」他說。
「什、什麼?」
「肚子餓,請我吃頂級和牛。」
「你……你竟敢——」白雪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們說!你們說!大家搬凳子過來幫姐姐評評理。
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
人家都傷心成這樣,他還嚇人家、還勒索人家?這還是不是男人?!頂級和牛?!有沒有同情心?知不知道她今晚受什麼打擊?!腦子里竟然只有吃?!不然呢?
「我說陪我睡覺你肯嗎?」他補充道。
「你下流!」她咆叫。
「所以嘍,請我吃和牛吧。听你這樣哭,忍不住想贊你肺活量很好,你這一哭,我就餓了。」他聳聳肩,無所謂地笑。
吃大便吧你!
差點沒氣質的飆罵,但忍住。
長夜漫漫,外敵入侵;前途茫茫,更無後路。被老爸的秘密驚駭,渴望有人訴苦。她想講給江品常听,就像之前大魔頭欺負她時,跟他聊過,心情就安定。
可是頂級和牛?連她都沒吃過!
唉,好吧。付那麼久的房貸都不能保住房子,錢還是趁能花就亂花。且逢重大打擊,不吃點好的,怎麼打起精神,面對它、克服它、再放下它呢?
如今白雪發現,人生詭異,命運不給預設,常一則喜一則憂,憂歡交替開憂歡派對。
有上流社會大人物追求她,也有個下流世界江品常活在目前。啊——難道她人生不能中庸點,來個「中流砥柱」好嗎?
「和牛就和牛啦!」白雪抹干淚,氣呼呼走在前頭。
江品常隔著一些距離,默默跟在她身後。然後,也暗暗偷笑。雖然真實身分被揭穿會苦惱,但是,但是啊,捉弄白雪、逼到她哇哇叫,很好笑,也……很舒壓。
其實今晚頭痛得要命,吞兩顆醫生給的止痛藥也不見效。
沒辦法睡,才來廢墟般都更地涂鴉發泄。
本來長久時間,一個人承擔痛苦,思緒陰郁、為自己身世不平、為不爭氣的身體氣恨,她卻貿然闖入,胡鬧一陣,倒把他的頭痛鬧走了。
暗巷,兩排老樹陰沉沉,他們一前一後,走在濕氣重的夜里。
他聞到前方從她身上飄來,陣陣甜暖花香。是剛洗完澡嗎?真好聞。
這樣看著她背影,真享受。
那一頭黑發蓬松著,短T外一雙胳臂白玉般柔美。身材玲瓏有致,腰細軟,臀圓潤,隨她走動起伏,像芬芳紅粉的水蜜桃,性感誘人。
他喜歡這樣跟隨她,他喜歡記住這黑暗暗本該只有他一人的夜,有她像甜美的天使引路。像在他逐日走向暗黑末日前,老天可憐他,贈與的慰藉。
然而盡管她無限美好,而他放縱又隨便。
他卻不敢造次,不敢對她像對那些萍水相逢的女子,不敢抱她。
她沒戀愛過,對感情認真;而他,他是個逐日在消逝的人,沒未來的人,怎麼敢擁有她?這樣默默欣賞,就好。
愉快地跟在她身後,想象著,把那柔軟身體擁在懷里的滋味該如何迷人?微笑地跟在她身後,想象吻上她縴細柔美的肩頸,含住她柔軟的頸項,掐住她每一寸令她在他身下不能動彈……火焰,隨著想象在體內悄悄點燃。
就這麼跟著她,他感覺到某種潛藏的……被喚醒。
像聞到血的狼,饑餓,口渴,他流汗——
而白雪一路領他,像只白貓,領這匹狼。
這狼張牙舞爪,虛張聲勢,可能咬傷她。
她卻漸漸依賴起他陪伴,偏愛把心事跟他講。
為什麼?強要分析,也分析不了的謎。
她在他身上嗅到,某種跟自己一樣的氣味。那是金錢,物質,不能消滅的某種東西。
而,他們都困在那里邊。
名曰「孤寂」。
硬要他陪是有原因的。
白雪沒勇氣拆開紙袋,讀里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