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暮,讓才剛破曉的天空,看起來朦朧而曖昧。
夏侯容容穿著一襲月白的深衣,長發迤散,披著暖氅,站在洞開的門口,望著門外的天色,彷佛在望著誰,卻是什麼也沒看到。
最近,她總是淺眠,只要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把她驚醒,而往往只要一睜開眼楮,就再也睡不下了!
然後,她就會一個人站在寂靜的屋里,看著門外晨曦漸漸取代了夜色,到了天大白,婉菊會過來伺候她梳洗。
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究竟,何時才能到頭呢?
前兩天,與裴意一起去了「黃土堡」,被他嘲笑她變膽小了,听了他這話,教她心里覺得苦澀,登高遠眺,不到十里之外,可以看見朝廷駐扎的軍隊,朝著他們這里虎視眈眈。
夏侯容容搖搖頭,轉身走到立櫃前,取出了一個以錦巾包裹的長匣,打開之後,在盒里躺著一只小本子,只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與沈晚芽的那本只有顏色不同,她的那本是湖綠色,而這本是紅色,紙面上的金箔花紋,像雪片,像花瓣,沒有規則,卻格外亮眼。
果然是能夠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小總管,就連揣度人心,都能夠一下子切中對方的心坎兒,分毫不差。
她喜歡這本問太叔爺為她量身所做的冊子,就像是天生來屬于她的一樣,但她料想,這書紙的樣式應該出自于沈晚芽。
是她,才有這份細膩的心思。
夏侯容容準備了筆墨,翻開了書頁,提起筆,看著那一片空白的紙張,好半晌只是愣愣地盯著︰心里明明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從何落筆寫起。
最後,她寫下了三個字。
喬允揚。
當她回過神之際,發現自己已經寫下了心里思念過千萬遍的名字,只是簡簡單單,她再熟悉不過的三個字,卻深刻地燙痛她的心,刺痛她的雙眼,令她一瞬間熱淚盈眶。
人說,記憶是會隨著時間淡忘的,但現在她才知道,有些事情,非但不會忘記,還會越記越深,深到每一分每一寸,都教心為之疼痛。
一開始落了筆,思念便如止不住的潮水;她寫下了從與他分開之後,一絲一縷的想念,直到再看不清楚字跡,才知道淚已潰決。
最後,她歇了筆,合上了書冊,別開眼眸不敢再看那滿紙的思念。
這時,天已大亮,婉菊端熱水進來,看見主子雙眼通紅,心下一驚,連忙將水擱在一旁,趕了過來,「小姐,你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
「不,我沒事,只是突然有些傷感,你不要擔心。」她笑著握住婉菊的手,微微用力地緊捏,另一手拿起紅皮書札,「你認清楚這本紅冊子的模樣,如果,哪天我出了意外,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救我的性命,是燒掉這本冊子,知道嗎?婉菊,知道嗎?」
婉菊被主子嚴肅的表情嚇了大跳,遲疑了半晌,才點點頭。
「不!不——?!」
夏侯容容從午間的小憩中猛然驚醒,喘息著坐起身,心跳得飛快,這才發現自己被惡夢驚出了一身冷汗。
正好端茶食進來的婉菊連忙放下手里的東西,趕過來拿出絹巾為主子拭去額上的汗水,「小姐,怎麼了?」
「我作了一個惡夢。」她的嗓音輕淺,似有一絲迷蒙,忘卻今夕何夕,此身彷佛猶在夢中,「我夢見他死了,我抱著他的骨灰壇子,震驚得想哭也哭不出來,想著我還有好多話要告訴他,如今該向誰說去呢?」
「小姐!那只是夢!你清醒一點!像這樣成天胡思亂想的小姐,一點都不像是以前的你!」
「我知道是夢,婉菊,可是我怕有一天會成真,如果那天到來了,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不會有這一天的,小姐,你不要胡思亂想,姑爺一定會回到小姐身邊,一定會的!」
聞言,夏侯容容久久不語,冷不防地捉住婉菊為她拭汗的手,「婉菊,你和溫陽成親吧!」
「小姐?!」婉菊沒料到主子會突然提議,臉蛋一瞬間轉紅。
「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一件好事,婉菊,你喜歡溫陽吧?」
「我……?!」
「既然喜歡就在一起,而且,我想把你嫁出去想很久了!決定了!」夏侯容容大喊了聲,笑著跳下床,握住婉菊的雙手,拉住她轉圈,「我今天就命人挑日子,這場婚事我要辦得很熱鬧,風風光光的把你嫁出去!」
「可是溫陽那兒……?!」婉菊急嚷。
見她猶豫的樣子,夏侯容容忍不住嗔道︰「我現在是他主子,我要他娶,他才不敢不娶,除非,他不喜歡你!」
「他當然喜歡我,他說過——?!」說到一半,婉菊紅著臉住口。
「果然是兩情相悅!」夏侯容容套出了話,笑得更加燦爛,好些時日不曾如此開心過了,她停下了腳步,執住婉菊的雙手,以再認真不過的眼神直視著那張紅得像出水蝦子的臉蛋,「與他成親吧!為了你,為了他,也為了我,『懷風莊』已經沉悶太久了,需要辦點喜事,是該辦點喜事了!」
在一個月前,夏侯容容以盛大的場面,送自個兒的婢女出閣,那一天晚上,「龍揚鎮」里里外外都是一片熱鬧歡騰,朝廷駐扎的軍隊,即便相隔數十里,都能看見從鎮上傳來的火光與鬧聲。
而他們的歡樂,讓士兵們忍不住想起家里的妻小,有人甚至于開始覺得悲傷,掉下眼淚,有不少人因擾亂軍心的罪名受到懲處,但卻拿夏侯容容與「龍揚鎮」莫可奈何。
今天,兩軍交戰,又傳來最新的消息。
騰里羅可汗率軍對中原采取主動攻擊,朝廷任命大將汪福率數萬大軍迎戰,卻不料這是引蛇出洞之計,朱蜃國大軍過中原軍隊佯裝敗北,汪福不知這是計謀,率領數千兵馬追擊,見敵軍沿路遺棄了不少駱駝與戰馬,更加窮追不舍,希望能一舉將敵軍一網打盡。
卻不料,他們在進入一個河谷平原時,見到一個封緊的泥盒子,盒中有東西撲動的聲響,汪福命人將盒子砸開,里面的數十只鴿子受驚飛騰而起,而這正是朱蜃國預料中原軍隊進入埋伏陷阱的信號,大批人馬從山頭出擊,中原追兵死傷慘重,更是折損將校十余人,就連汪福也在這場戰役中身亡。
這場戰役讓中原大軍決定將陣線回撤二百里,對于戰事的因應,也變得極為小心,不敢再輕易對朱蜃國用兵。
然而,也因為這場戰役,讓「龍揚鎮」與夏侯容容的處境更加艱難,今天,她得到從朝廷里可靠人脈送來的消息,說檠天帝與鳳雛皇後已經暗中下令,必要時,要明快處置他們這些在背不去的芒刺,也加派一支三千人的軍隊,名義上是駐扎在此,但實際上,是打算在必要時對他們動手。
對于這個戰報,夏侯容容的反應仍舊是一貫的平靜,雖然,她心里明白,往後的日子,將會越來越難。
因為,她收到了夏姬輾轉讓手下送來的書信,信里寫明,希望她可以安排讓人把裴意送回朱蜃國都城,不過,即便她有心安排,裴意這小子倔強得很,無論如何都不肯配合。
而對于這一場戰役,雖然夏侯容容的反應很平靜,但喬裴意卻已經沉不住氣了!今年才剛滿十一歲的他,這近兩年來,跟隨在她身邊,名義上是母子,其實,就像是姊弟一樣無話不說。
「阿爹在想什麼?他這樣趕盡殺絕,難道他就不怕小娘會有危險嗎?!」他再懂事,終究只是一個孩子,今兒個一整天,他一刻也坐不住。
在一旁的老譚眾人听了,只能啞口無言,但他們也發現了,他們的風爺在指揮作戰上,絲毫沒將他們給考慮在內。
「裴意,你住口。」夏侯容容斥道,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
「小娘!」
「我寧願想做是他看得起我!」說完,她看見喬裴意還是一臉不服,有話想說的模樣,又接著說道︰「放心吧!小娘我只是外表看似嬌弱,其實是個就算被一百條牛踩過去大概都還可以活蹦亂跳的人,才不會輕易就死掉。」
「小娘怎麼可以把自己說成像怪物一樣的人!」
「說不定,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一個怪物。」她自嘲地一笑,轉頭對溫陽說道︰「溫陽,派人好好看著裴意,不要讓他出事。」
「是,夫人,請你放心,沒有人能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傷害裴意少爺,甚至于將他帶走。」溫陽謹慎回答。
「那就好。」明明是令她寬心的回答,但在夏侯容容的心里,卻有一絲微妙的詭譎感覺,如果,沒人能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把人帶走,那麼,當年阿巴圖是如何帶走她的?
除非,是有人下令,不要阻止他將她帶走!
「都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她揚揚手,示意他們退下。
「是。」眾人面面相顱,雖然他們臉上都難掩憂心,但還是依令離開。
終于,只剩下她一個人。
夏侯容容斂眸,對著自己微微一笑,淺淺淡淡的,不知為何而笑,卻彷佛在這個時候笑了,心里能夠得到些許安慰。
不知不覺走到了城牆的墩台前,她提起腳步走上了階梯,每一步都走得緩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爬這段長長的登梯時,不敢抬起頭看前方還有多少階,只是低著頭,只看自己腳下所踩的那一階。
或許,在踩過下一階之後就登頂了!一路上都抱著這種樂觀的想法,會讓她感覺走得比較輕松愉快。
可是她記得很清楚,以前的夏侯容容,生平最厭惡的就是做只把頭埋在沙里的鴕鳥,她微側過眸光,彷佛看見從前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像只猴子似的穿過身邊,跑上這段長梯,而喬允揚只能一臉無奈地跟在她的身後。
容容,當心一點!
想到他對她的叨念,她就忍不住勾起一抹如花開般的燦笑,知道自己的大膽,其實仗勢著就算滾下樓梯,也會有他當墊背。
想著,她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自己腳步下方那段空無一人的長階,或許,她會改變,會變得一步步走得謹慎,是因為心里明白,她絕對不能跌下去,如今,在她的身後,沒有能護著她的人了!
最後,她的下場只會跌得粉身碎骨而已。
不!她的身邊還有裴意那小伙子!他對她這位小娘,總是滿腔熱血,巴不得自己可以在一夜之間長大,好保護她的周全。
只可惜,喬允揚丟在她肩頭上的責任太沉太重,危險太甚太過,不是他這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可以承擔得起!
她笑嘆了聲,再度拾步往上走,終于,走上了最後一階,她依然低著頭,看著自己腳步的前方,延伸而去的一片平坦。
不知怎地,在這瞬間,夏侯容容想起了當初夏姬臨去之前,帶不走兒子,將他托付給她時,對她說的話。
昊王自小就聰穎異常,是個擅用兵法的天才,他可以用刀槍去殺人,但是,他同樣也可以用人心和情感去殺人,而且是殺更多的人!
為什麼同一個喬允揚,在她的眼中,以及在夏姬的眼中,像是極端不同的兩個人呢?
如果,此刻喬允揚就在她的眼前,她很想問他,人心與情感是如何可以拿來殺人呢?那是比蛋殼兒更加脆弱的東西,是觸模不到的,而他是如何拿它們來置人于死地呢?
夏侯容容覺得自己應該要明白,她這個人一向最愛追根究底,也總是可以一眼就看清楚事物的本質。
那麼,誰能來告訴她,在她這雙總被太爺爺夸說雪亮聰明的眼楮里,究竟漏看了些什麼重要的線索?!
而當年阿巴圖能將她帶走,是不是與他也月兌不了關系呢?夏侯容容閉上美眸,任風吹動她的長發,滿腦子思緒如飛揚的發絲般紊亂,她理不清楚,也不願再深想下去……
西北的戰爭越演越烈,朝廷的軍隊再度後撤,江南的大水因為地方官員以各種名目抽扣,總共一百五十萬余兩銀子,能派上用場的數目不到一半,這內外交煎的窘境,讓鳳雛皇後才懷孕八個月,就急產生子,情況一度危急。
在經過大半個月的休養,鳳雛皇後勉強恢復了泰半,在隨婢月娘的攙扶之下,走進養心殿,在這殿里,除了檠天帝之外,還有幾個議事大臣,都是為了商討西北戰爭而來。
「眼下,我們只能一賭了!」她笑視了眾人一眼,將手轉交給檠天帝,讓他扶著在一旁的長楊落坐。
「皇後,請你把話說明白一點。」檠天帝看著妻子還略顯蒼白的臉色,對于她的逞強感到憂心,但是,眼下又極需她過人的聰明才智。
「從那位容夫人下手。」
此話一出,眾人面面相覷,那位「容夫人」說起來雖然是一般百姓,但是,她的交游廣闊,再加上近年來,善舉不斷,先別說她聯合幾個大商擘開棚施粥,就連「龍揚鎮」都收容了不少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百姓,只要朝廷一個舉措失當,非但動不了她,還會招致民怨。
而這也就是朝廷一直動不了「龍揚鎮」的主要原因,明知這些人親近朱蜃國,卻拔除不掉,才成了在背芒刺。
「本宮知道你們心里的想法,那位容夫人的能耐,本宮心里也有數,不過,本宮要試探,在那個男人心里是不是連一點弱點也沒有,是不是就連他的女人命在旦夕,他都仍舊可以無動于哀,對朝廷趕盡殺絕,倘若,容夫人不過是他可以丟棄的棋子,對她的性命,他可以毫不心疼,如果……只是如果,騰里羅汗王連這一點心軟都沒有,那麼,這一場仗……」說著,她頓了一頓,對著檠天帝緩慢說道︰「我們將必敗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