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珈珞已經超過四十八小時沒闔眼了。
小可麻醉前,信心滿滿的跟她打勾勾,說他一定會好起來,等她帶他吃巧克力冰淇淋,到木柵動物園看無尾熊、國王企鵝、小熊貓。
小可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父親是企業家,滿世界飛,父子倆一年見不到幾次面,小時候陪他的是保姆,上了幼兒園後,照顧他的人換成了佣人陳媽媽。
他早產體質不好,時常生病,八歲檢查出罹患血癌,化療效果不彰,好不容易配對到可以移植的骨髓,好不容易有康復機會……只是骨髓移植啊!梁珈珞想到還是難過不止,有許多次巡房,她看小可巴巴望著窗外的陽光,化療副作用再難受,小可只要看到她一定滿臉笑容。
小可時常對她說—醫生阿姨,我媽媽一定像你這樣溫柔又漂亮。
她知道小可渴望母愛,偶爾會問她能不能抱抱他,每當小可這麼問,她一定會給他最大的擁抱。
有回小可化療後吐得難受到哭了,她剛好巡房,小可趕忙擦眼淚,虛弱地對她笑說︰「醫生阿姨,我很勇敢,很快就不哭喔。」
她走過去,緊緊抱著他說︰「覺得難受就哭,沒有關系的。」
那是第一次小可沒問,她主動去抱他。
小可賴在她懷里,用哽咽的聲音說︰「醫生阿姨,我好希望我媽媽還活著,希望能被她抱著……」
那次,她紅了眼眶。
小可在醫院是出了名的配合病童,打針吃藥不需要哄,讓人心酸的是,在病房里陪著他的,總是看護或佣人,很少很少看見他的家人,小可父親的事業做很大,祖父母在政治圈也是赫赫有名,但他卻是她見過最寂寞的孩子。
她很難過沒有機會實現他們的約定,她很難過一個早熟又體貼的孩子那麼早離世,她難過到甚至懷疑自己根本不適合當醫生,怎會如此看不淡生死。
骨髓移植幾天後,小可罕見地患上急性心包膜炎,情況太嚴重必須開刀引流,要進手術房時,小可明明很難受,但還是笑著跟她約定,說自己一定會好起來,因為他已經有健康的骨髓了。
怎料麻醉醫生替他麻醉完,她的手術刀才剛劃開他胸膛柔軟的肌膚,他的心跳驟停,她連引流都沒來得及做。
梁珈珞一次次回想小可燦亮的雙眼,疾病的折磨從沒讓那孩子明亮的眼眸染上陰暗,她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得無法閉眼,因為只要一閉上眼楮,她就會看見小可跟她勾手約定,還有他那天真可愛的笑容,他這麼信任她,她卻救不了他。
她步履沉重,深夜的巷子靜得彷佛只剩她的腳步聲,她告訴自己,得休息了,怎麼樣都得閉上眼楮睡一覺。
來到公寓一樓大門前,她在背包里找鑰匙,突地一道黑影籠罩住她,跟著聲音響起—「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她愣住,轉頭看見梁仲洋站在她身後,她太過疲累,連話都不想跟他說,又轉回來拿了鑰匙想開門。
梁仲洋一個箭步過來,搶走她手里的鑰匙。「你看看你,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明明可以過好日子卻不過,現在好了,全台灣都曉得你是個連開心引流小手術都會失敗的醫生,你要怎麼辦?」
他居然連她做的是引流手術也查得清清楚楚。
梁珈珞低頭,深呼吸許多次,按捺住脾氣,才終于抬頭看他。「你到底想做什麼,只是為了來數落我連個小手術都做不好嗎?梁仲洋,我從不知道你有這麼閑。」
她的諷刺讓他怒意陡升,但開口前又把難听的話語咽回去,稍微冷靜後才說︰「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的,你放心,我幫你找了律師,你不會有事,我跟蔣可謙的家人很熟,過幾天等他們情緒平復一些,我再帶你過去拜訪他們,請他們原諒你,你不必擔心賠償的事。」
她難以置信的睜圓了大眼,真覺得自己踫到了外星人,他的邏輯跟她的差距不只千百萬個光年,根本無法溝通。
「我已經有律師,況且我沒有做錯事,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諒,也不會賠償。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幫忙。」
「梁珈珞,都什麼時候了,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任性我願意原諒你,之前的事我也願意當做沒發生過,你還想怎麼樣?我爸媽也看到新聞了,要我干脆取消婚約,我沒同意,巴巴地在這里從下午等到現在,還幫你找律師、想辦法,這樣還不夠嗎?要是換作其他男人,看到你現在這樣,早切割得干干淨淨。」
梁珈珞從沒看明白她跟梁仲洋的差距,直到這一刻,她發現她得努力讀秒,才能不再舉手賞這個豬頭男人一巴掌。
「你不必顧念我們八年的感情,因為我早就把那段感情當垃圾扔掉了。」
「梁珈珞!你到底在驕傲什麼?你以為有幾個男人可以忍受戴綠帽你……」
「請你閉嘴!梁仲洋,我再對你說一次,我不需要你幫忙,更不需要你原諒!你以為我是你身邊那些隨便哄幾句、看你擁有的財富,就開心跟你滾床的女人嗎?我腦子沒有洞!你知道我做引流手術,一定查過病歷數據,問過律師,更知道要打官司,病患家屬連百分之一勝算都沒有,我要賠償什麼?錯不在我。你現在跑來我面前,扮不離不棄的深情,是哪招?覺得我沒腦嗎?別人隨便提告,我一定會慌亂得像受驚小鳥趕緊投奔你、接受你保護嗎?
「你沒有听你父母的話取消婚約,難道我就應該對你的有情有義感激涕零嗎?我告訴你,我一點也不感動,你高高在上、自以為施舍的態度,只讓我看清你有多惡心!你覺得你戴綠帽,不關我的事,我是在跟你分手後才跟你堂弟上床,不像你那麼髒!至于你父母的反應,真謝謝你告訴我,好讓我明白,現實自私的嘴臉是會遺傳的。
「我沒時間也沒力氣跟你這個家大業大又自大的男人耗,請你自便。還有,真的拜托你行行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我對你的感情一絲一毫都不剩,只有滿滿的後悔,後悔我識人不清,到現在才徹底看清你。」
「梁珈珞!你……」梁仲洋氣惱得又揚起手,但才一眨眼,立刻放下,所有想反駁、想罵人的話全梗在喉嚨里。
「怎樣,你還想再打我嗎?我們兩個真是彼此彼此,我剛剛其實也很想賞你一個大巴掌。梁仲洋,我們不是小孩子,夠了,你不過是咽不下真有人不要你的那口氣,你應該學著接受,天下女人不全是你以為的那樣。我很累,不想再吵架了,我認清你,你也該認清我,我不是你以為的梁珈珞,以前我願意當小女人,是對你有愛才會努力改變自己,但其實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我。」
他神色復雜的看著她,很多心思被她赤果果揭穿,狼狽的發現她犀利的言詞正中他隱晦不明的動機,他忽然覺得,一切計較變得沒意思了。
「我真的愛過你。」他有幾分沮喪的道。
「難道我沒有?」她揚眉,故意嘲諷,伸手向他討剛被搶走的鑰匙。
梁仲洋遞還鑰匙,順勢問道︰「你……是不是愛上一峰了?」
「跟你沒關系。」
「有關系……」
「你是擔心我跟他手牽手出現在你們梁家大家族的聚會,會讓你難堪吧?」
他再次覺得狼狽,其實回頭找她,跟這點也不是毫無關系,他很難想象萬一她跟梁一峰真的在一起,他要怎麼面對整個家族。
梁仲洋從沒想過會跟堂弟鬧到恩斷義絕,他跟梁一峰的親情遠遠大過于他跟梁珈珞八年的感情。
「你們會嗎?」梁仲洋尷尬探問。
「我不願意他面對那種羞辱,所以不會,而且你放心,他已經跟林子瑜求婚了。」梁珈珞聳聳肩,轉身打開公寓大門。
「你……愛一峰吧?」
「愛或不愛,我跟他都沒關系了。」
「你什麼時候愛上他的?」
「你很好奇啊?」她笑了,回頭迎上他的視線,有點感嘆,他們好像很久很久沒像現在這樣,如同朋友一般說話了。
「知道答案,可以讓我心死得徹底。」
「什麼時候呢,我想想……」梁珈珞認真的想了很久。「也許是和你相約吃飯那天吧,現在回想,那天如果沒有他坐在我旁邊,幫我夾菜、倒茶,陪我一起面對你跟那個漂亮小模,如果他沒有選擇站在我這邊,我那個晚上可能會哭得很淒慘,然後到酒吧喝個爛醉隨便找男人上床……嗯,真的會很慘。」
過了許久,梁仲洋歉疚地道︰「珈珞,對不起……」
她十分驚訝地望著他,旋即坦然接受他的道歉,並回道︰「我也向你道歉,對不起,我剛剛說話很傷人,就算有部分是事實,我也不該口不擇言。」
「其實你沒說錯,我的確是帶著施舍態度來找你的,我以為你會感動,但就像你說的,我該接受女人不全是我以為的樣子,我發現我從來沒有認真的了解你,對不起,浪費你那麼多年的時間,你跟我……以後真的沒有可能了嗎?」
梁仲洋也不知自己怎麼了,她罵他的那些話,乍听之下讓他極為憤怒,但思緒轉過一輪後,他突然醒悟,這才發現是自己一直以來錯待了她。
梁珈珞搖頭,笑了笑,淡淡說︰「能好聚好散,已經很好了。」
「也是,你快點回去休息吧,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你打給我。」
她點點頭,踏進門後又轉頭說︰「仲洋,你知道吵架沒好話,其實你沒我說的那麼糟。」
梁仲洋微笑,點了點頭,打趣說︰「我知道,不然你不會跟我耗了八年,你的眼光也沒你以為的那麼糟,晚安。」
「晚安。」
梁珈珞揮揮手,關上公寓大門,八年多的感情終于劃下正式句點,不再憤恨、怨懟,好好放下,並且道別。
她淡淡一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把自己拋上床,閉上雙眼,什麼都不想了。
她不曉得,同樣一條巷子,在不久前解除了一場婚約,更不曉得她跟梁仲洋的交談,全讓站在陰暗處的梁一峰听了去。
這個離天亮不久的短暫夜晚,梁珈珞作了一個夢,夢見蔣可謙活蹦亂跳的牽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有雙跟自己好相似的燦亮眼眸。
後來蔣可謙笑著跑向她,緊緊抱住她的腰,歡樂地說︰「醫生阿姨,不要哭喔,我跟媽咪在一起,現在很快樂……醫生阿姨,再見,不要擔心我,我很快樂,請你幫我跟我爸爸說,我跟媽咪會一直保護他,醫生阿姨,我會保護你喔!謝謝你,再見……」
夢里的梁珈珞笑著對逐漸遠去的小可揮揮手,而床上的她,眼角則落下離別不舍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