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快到了吧?路小草坐在出租車里,望著沿途那一棟棟頗為氣派的歐式建築,據說是高級別墅區,這就是自己以後要長住的地方嗎?
這一刻,她想起了老舊小區,心頭忽然有著陣陣的澀意。
房子再漂亮,也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啊!
雖然大家都說這個地方就是她的家,而且住著跟她有血緣關系的家人,除了那個僑居在美國的女乃女乃以外,里頭還有她的親生爸爸路濤,以及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同父異母的姊姊路明珠。
其實她跟這位「爸爸」先生是見過面的,只是記憶太模糊了,因為那已經是她五歲之前的事了。五歲那年,生母因為意外而過世,臨終前將她托付給美花老媽,從此以後,她這個爸爸的名字固定出現在美花老媽的存折里。
這樣的模式都過了十幾年,她也長這麼大了,現在才忽然說要把她「領」回去,當作定存結利嗎?那麼,她該拿些什麼來還報才算公道?
隨著目的地逐漸接近,路小草的心頭還是一片迷茫。
「爸……爸?」不自覺的反復念著這個生疏到不行的稱謂,感覺自己好像是牙牙學語的嬰孩,她皺了皺鼻子,但真正感到傷腦筋的是她爸爸的老婆朱寶鳳。
待會兒見了面,該怎麼稱呼呢?大媽還是阿姨?
「小姐,應該就是附近,可是妳說的門牌號碼找不到,妳會不會記錯啊?」司機老大突然開口。
「啊?這個……」地址是美花老媽給的,路小草能確定的是,就算少寫個巷弄或搞錯門牌號碼的數字,那是一點都不奇怪。
她試著打電話給老媽,卻沒人接,最後只好先行下車。司機老大不也說了,應該就在附近嗎?反正也還沒到約定的時間,逛一逛,就當作熟悉環境吧!
拎著簡單的行李在附近晃著,直到一間賣冷飲的小鋪,她點了杯手搖飲料,解渴之後,往騎樓的木椅一坐,正打算再打電話給老媽的時候,卻被另一道聲音吸引住了。
一個男子背對著她,正在講手機,雖然偷听他人講電話是不太好的行為,但是那有如播音員的磁性嗓音實在太好听,讓她的耳朵一不小心便豎起來。
麥昀深一手握著手機,一手調了調臉上那副大墨鏡,專心的響應著電話線另一頭傳來的關心詢問,絲毫沒有察覺身後有那麼一張臉龐,正隨著自己所講的話而開始了豐富的表情變化。
「听說你跟麥爺爺鬧翻了,到底是怎麼回事?」電話線另一頭的好友狄亮不改直率性格,直截了當的詢問。
「說來話長,不過我現在確實是已經被爺爺趕出來了,而且爺爺也說了要跟我斷絕關系,就是這樣。」麥昀深無奈的回答。
「有這麼慘嗎?還有呢?」狄亮發出明顯的壓抑笑聲。
「還不夠慘嗎?十歲那年我無父無母,現在又被爺爺拋棄,就像是舉目無親的流浪漢一樣,只能寄住在別人的屋檐下,看人家的臉色,不過應該不用等太久,我就會被那些現實無情的家伙趕出來,最慘的是我現在不只什麼都沒有了,連眼楮也看不見……」舒展了下坐姿,麥昀深靠向椅背,忍不住輕喟一聲。
頓時,一道深深的嘆息也自他的身後傳來。
路小草快速摀住自己的嘴巴,卻好想彈跳起身,然後仰天長嘯。
嗚呼哀哉啊!原來她真的應該早點出來見見世面,那麼就會知道自己是這麼的幸福啊!看吧!馬路邊隨便抓一個,都比她不幸個千百萬倍。
背對的那個男人是爸爸媽媽都沒了,她至少還保留一個──一個沒有因為長期失聯而失去效力的親生爸爸。
而且她也沒有因為失去親娘就沒人照顧,美花老媽可是常常說將她當成自個兒親生的孩子,雖然老媽這個視如己出的宣言總是讓人有點害怕,因為大多是出現在教訓人的時候。
無論如何,至少她好手好腳,頭好壯壯,身體沒有殘缺……殘缺又如何?她連忙更正自己的想法,有股沖動想要轉頭,大聲對著那個失親又失明的可憐流浪漢說聲加油,讓他知道這人間還是處處有溫情。
對!就應該是這樣!
緊握著拳頭,泛濫的憐憫之情已經無法遏止,體內沸騰的熱血更在驅策著她,霍然站起來,轉過身子,腳步剛要邁出的那一刻,卻又想到出門前美花老媽千交代萬叮囑的話──
「小草啊,妳今年犯小人,所以千萬別多管閑事,更絕對不能沖動。」
「但是,如果就是忍不住想沖動呢?」
「那妳就深呼吸,然後開始數數,從一數到六十,數完了還是覺得自己沒沖動會死的話,那……就隨便妳了!」
想到這兒,路小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默數︰一、二、三……
突然,她看見男人站了起來。
一道高大挺拔的背影赫然出現在眼前,可是她的兩只眼楮只顧著盯著男人移動的雙腳。
當他走下階梯時,她的心往上提了下;當他步上前方那片紅磚道,佇立在車水馬龍的馬路旁時,她的胸口也跟著一窒……
十八、二十……她加快速度的亂隨機數,而男人的雙腳卻也在這個時候亂亂動了起來,只差幾步路,就抵達如同虎口的馬路……五十、六十……
確定了!這時候不沖動是真的會死。雖然死的不是她,但是如果見死不救的話,她不是犯小人,而是會成為那個小人。
不管了!沖……
「不可以!不可以過去啊!小……」
路小草直接沖過去,只是太過心急,忘了階梯的存在,一個踩空之後,整個人就這麼撲過去,硬生生的將那個正好轉頭的男人撲倒在地上。
「小……心。」是的,一頭栽在男人懷里的她,整張臉貼著人家的心口,完成那句「貼心」的「小心」警語。
男人沒走到馬路上,但還是被撞了……
路小草窘死了,慌張的起身,趕忙把男人扶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你有沒有怎麼樣?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幫你,你的眼楮看不見,一個人這樣子過馬路實在很危險……真是的,我實在是……歹勢啦!」她一邊從地上撿起那副墨鏡,一邊不斷的道歉。
原來她是想救自己?麥昀深這才明白天外為何會飛來人肉炸彈,吁了口氣,再听見她最後那句台味十足的道歉,嘴角忍不住微微勾了起來。「沒關系,沒事。」
「你沒事就好……」可是她有事。
路小草抓起他的手,還特別將墨鏡放到他的掌心里,抬起頭,定楮一望的瞬間,整個人傻住了。
帥帥帥……這男人簡直帥到翻,帥到爆了。
微鬈濃密的頭發下,露出飽滿有光澤的額頭,一對英氣逼人的濃眉之下呈現深刻立體的輪廓,特別是那對深邃迷人的眼楮,不說的話,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他是視障者。
繼續往下打量,她發現他除了長相好以外,還擁有一副挺拔的身材。
繁華都市果然是個妙地方,連遭拋棄的流浪漢都可以帥到這麼……不人道?!
是不人道,害得她太過驚訝,張大的嘴巴硬是合不攏。
「小姐,妳呢?妳還好吧?」他緩緩的重新戴上墨鏡,嘴角噙著淺笑。
「呃,我……我……很好啊!你沒事就好。那……你要過馬路嗎?需不需要我幫忙?」路小草總算回過神來,做出比較正常的反應,不過卻沒打算把那黏在人家臉上的視線稍稍挪開。
瞧,那直挺的鼻梁天生就是墨鏡的好架子,還有,那薄唇輕輕一勾,就可以勾出迷死人的弧度。
俊男美女是老天爺賜來賞心悅目用的,難得遇上了,不看白不看。再說,反正他也看不見,她也不用怕不好意思或是嚇到他。這樣,應該不算欺負弱勢吧?
「不用了,謝謝妳,我在等我的看護,他等會兒就會過來接我了。」麥昀深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這時,路小草發現一個身材壯碩,貌似凶惡的黝黑男子從對街走了過來,而且直逼男人的身邊,還來不及發揮無窮想象力去鋪陳暴力討債的畫面,便听見「麥先生,我回來了」這麼一句話。
從他們簡短的交談中,她這才得知原來這個看起來像流氓的黑臉佬叫做阿力,是男人口中的看護,而這帥帥的男人則姓麥。
「那……我走了。」既然看護已經回到他身邊,她也該繼續自己的尋親歷險記!路小草拎起行李準備走人,某種意念卻開始在心頭騷動,好像有什麼事是她還沒有完成的……
最後,她還是停下腳步,吸氣,再吸氣……迅速的轉身,沖回到他面前。
「呃,你……麥先生是吧?我其實是想對你說,那個……我想喔,你的眼楮雖然看不見了,但是也不代表就一定會失去一切,你一定要加油,要堅強一點,千萬不要放棄自己,只要你努力,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走出屬于你自己的路。嗯,就這樣,再見!」她以生平最肅穆的口吻說道,也沒等到他開口回應,再度轉身,快步離開,直到一段距離之後,才放慢腳步,吁了口氣。
干嘛?逃命?
摀著滾燙的雙頰,她不由自主的抿嘴笑了。沒法子的事,在美花老媽那套「打是情,罵是愛」的教義燻陶下,剛剛從她嘴里吐出來的那些正經八百的話語實在是肉麻到有那麼點別扭。
不過好歹也算是日行一善,人家不是都說「好心有好報」嗎?一出門就有這個機會去得到好報,應該算是好的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