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
半夜,伸手不見五指的屋里,忽然有低沉的男聲響起,足才踩地的曲款兒背後一陣涼意由下竄起,直沖腦門,她縴足一頓,豎直珠玉般月耳,兩眼直視黑暗中的某處。
熟悉的清雅氣息飄進鼻腔,微帶一絲秋涼的松香味道,令她繃緊的心微微一松。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這人有病,夜里不睡跑到別人的屋子里裝神弄鬼,想嚇誰來著?
「采花。」來者說得順口,理所當然。
「無花可采,請回。」他想采也要看她肯不肯被采。
低笑聲很好听。「小師妹,你不收留無家可歸的人?」
啪地,一抹光亮由拳頭大的珠子發出,這不是夜明珠,而是獸的內丹,白光明亮,照亮一室。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有美麗的姑娘追著投懷送抱,你還不樂不思蜀的大享美人恩,跑來鳩佔鵲巢很不道德。」不請自來的爬上她的床,還指望她收留。
看著上半身坐起靠著床頭雕花床柱,躺得十分舒服的笑臉男子,曲款兒一股火氣直往上升。
她的屋子幾時成了諸葛孔明計謀下的空城,想來就來,還不用打聲招呼,主人不在也無妨,上閂的門形同虛設。
鬼奴和秀姑呢?就這麼任他大搖大擺的夜探香閨,如入無人之境的來去,好像他才是這里的主人,何時想來,何時想走都隨他。看來鬼也不可盡信,他們也有識人不清的時候。
「在你面前誰敢自稱國色天香,何況那還不是艷冠天下的牡丹花,而是一棵帶著倒鉤刺的毒蔓,一被纏上就難以掙月兌。」人不風流卻深受風流苦,紅杏不折強登牆。
「少說風涼話挖苦人,你晚上不睡覺跑到我這兒干什麼,我可不信路過、走過、順道來討杯茶潤喉的爛理由,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一向不是君子。」他是修成道法的小人。
被一句「不是君子」的說法搶白,宮仲秋低低笑出聲,明潤黑眸閃著碎玉流光。「我床上有人。」
「你床上有人關我什麼事……等等,你是說藍城大司馬的女人逼奸……」
「小師妹,二師兄的清白尚在。」她說得太不含蓄了。
曲款兒收回過于興奮的眸光,嘴角噙笑。
「要你的清白何用?二師兄艷福不淺呀!女人都追到屋子里去了。」
「你很樂?」他明亮的笑臉下有一絲暗影掠過。
「至少不會想哭。」月復黑男也有黑不了人的一天。
說起左青瑤纏人的狠勁,讓人看了很傻眼,她胡攪蠻纏到底,誰來勸都不行,鬼擋殺鬼,佛擋滅佛,掃除一切膽敢阻攔她的障礙。
她很弱,弱到最弱的靈貂麥子都能一腳掃倒她,可是她有個必勝絕招,讓她再弱也能橫著走。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沒錯,左青瑤最大的本事就是不怕丟臉,不管宮仲秋怎麼明示暗示,話中有話的拒絕,再來幾句傷人于無形的毒言,她完全堅信她那麼愛他,他怎麼可能不喜歡她,只是礙于皇上的賜婚而不敢接受她而已。
山不就我,我就山,宮仲秋不來,她就去,他有顧忌她沒有,總有一方要走近才能鴛鴦成雙,所以她先走向他有什麼關系,最終定能蓮開並蒂,結發一生不分離。
「小師妹,幸災樂禍的心態要不得,既然你我是御賜的未婚夫妻,夫榮妻貴,夫落魄了,為人妻子只能吃糟糠,今晚只好叨擾你了。」富貴同享,落難了,誰也逃不開。
曲款兒一听,兩道柳葉眉豎起。「想得美,你姓無名賴呀?想賴著我當擋箭牌,你算盤未免打得太精了。」
當她看不清他真正的意圖,他這一招叫禍水東引,將他的麻煩引到她身上,好方便他去查案。
兩任知縣的死因不明,不能不查,盤根錯節的案情又牽扯到宮中皇子的爭位,不得不謹慎,此時不宜讓黨派立場鮮明的官員和官眷介入其中,以免風聲走漏,後患無窮。
藍城大司馬左真武是大皇子的人馬,有個女兒便是大皇子側妃,他奉大皇子之命,偷偷地在北山山麓為其練兵。
為她的小心眼,宮仲秋失笑。「今晚去了哪里?」
他的關心之下不無隱憂,在乍見屋內燈滅人空時,他頓時有些慌亂感,心口空落落的,素以為的平靜被打亂,一個人站立在只有自己的屋子里,四周的冷壓迫著胸口。
有一瞬間,他彷佛是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獨行,看不見光亮,也听不見人聲,前方無路,他模索著尋找殘留的暗色,只屬于她的氣味。
不自覺的,那抹香引著他走向床邊,卸了鞋襪,上了床、撫著覆蓋瓊玉身軀的暖被,心才被安撫了。
「找煉丹所需的藥材。」百轉千回的九轉回魂丹不是普通的靈材能煉制,其中幾味不易取得。
「煉丹是白不醒的事。」有徒弟在,師父何必親自出馬。
其實他的話中有諸多不滿,對她的親身涉險不能認同,雖然她是有自保能力的大術師,能刀斬妖龍,血刃魔獸,可是天外飛來橫禍無法預料,誰能保證意外不會找上門。
他對拿酒當水喝的白不醒也有意見,一個大男人整天滿身酒氣,視酒為好友不離左右,哪天飲酒過度失了分寸,身為他周遭的人,極有可能成為他酒後亂性的無辜受害者。
「有些東西他弄不到。」與其耽誤了時機,不如她自個兒走一趟。紅衣天女的名氣頗有具震懾性。
「譬如?」他執拗地追根究底。
曲款兒對他的咄咄逼人感到不解,不過她並不在意。
「千年龍涎,九尾鳳髓,佛祖涅盤飛升前滴下那滴眼淚所凝結的碧水珠,歷經五百年開花、五百年結果的千歲果。」
「你都拿到了?」這丫頭就一定要這麼剛強嗎?凡事都要靠自己去獲得,近在眼前的肩膀隨時等她靠上去。
對于她的不開竅,老是記掛著過去種種,宮仲秋發現他越來越沒有耐性,為她而心亂。
「差不多,這些年走南闖北也收集了不少好物,真要用時還能找上幾樣。」好吃也能從中獲利,以她每日的食量來算,她真的吃掉不下十萬的妖獸,其內丹數萬枚。
不是每一只妖獸、魔獸都有獸丹,至少三百年以上的修為才有小ソ大小的丹珠,隨著道行的增加才逐漸變大。
通常五百年的獸丹居多,其次是六、七百年,七百年以上較為少見,長成到千年,曲款兒也不敢輕忽,牠們有一定的妖力在,若無萬全的準備只怕會無功而返。
「款兒,此次回京後就不要再獵殺妖魔了,讓別人去做,五年大劫將屆,我要你先顧全自身,不必信守護我周全的約定。」九死一生,師父的掐算從未失誤,他願將生留給她。
「五年大劫……」三災三劫三難,她居然忘了有這回事。曲款兒驚覺一回首,她已替二師兄擋掉三災三難二劫。
只剩一劫——天雷地動劫。
他不問她要煉什麼丹需要無數奇珍異寶,只在意日後的每一天是否紅衣依舊,肆意張狂。
「京城將有一場變動,到時會亂得很,你暫時避到清風道觀,有清虛師兄在我也安心。」
「等等,你在托孤不成,語氣像上了年紀的老頭子,還沒見真章就先言生死,你當我是牙牙學語的幼兒嗎?沒你從旁看顧就說不了話。」
莫名地,曲款兒對他一反常態的交代十分不快,她不是不解世事的小娃兒。
「托孤?」偏著頭,他意味深長的笑著。「小師妹,你想要什麼樣的婚禮,是大紅花轎抬進門呢,還是百鬼開道,妖獸吹壟,以三角怪抬轎,花精山魅沿途撒香花。」
她以「你腦子被驢踢了」的眼神睨他。「你去問你的青瑤妹妹吧,如今人還躺在你床上,你就算深夜不歸也洗刷不了瓜田李下之嫌,她是把後路都堵死了,讓你無處可走。」
她佩服左青瑤對感情不顧一切的執著,這點她做不得,因為她曾被未婚夫和妹妹連手背叛過,對情愛之事早已看淡,若無看得順眼的男人,這一世自己過也不錯。
曲款兒真的沒有想過宮仲秋對她有情,兩人從小一路吵吵鬧鬧到今日,誰也不曾服過誰,她認為兩個人總有一天會打起來,因為鬧得再久也要分出勝負,做一次了結。
距離太近反而看不見內心的情感,他們是最熟悉的仇人,熟到不願相信仇人變情人,因此她不做多想,逃避任何和男女之情有關的牽連,不去踫就不會痛,更不會心傷難過。
「所以呀,款兒妹妹,仲秋哥哥在這里。」瓜被摘走,偷瓜者白費心機,撲了個空。
媚人如勾魂的眼兒一眯。「你又陷害我。」
「難道你不是我有憑有據的未婚妻?」他反笑她心眼多,擺明的事實何須作假,賜婚的聖旨還在京城的宰相府。
「二師兄,狡猾成性是會有報應的。」她明明比他多知曉一些這世間沒有的事,為何老是有種被他吃定的感覺。
宮仲秋面容展笑的一勾指。「我的報應不就是你。」
不馴,難掌控,食量大,事事要爭強,殺起妖鬼魔精比男人還狠,要是她順手殺夫,還真是無處喊冤。
「你……」
「啪啪啪!」突然一陣拍翅聲響起。
紅木嵌白磨花的琉璃格子窗飛進小小的紙人,一半的身軀有被水浸泡過的痕跡,時高時低飛得艱辛,左搖右晃地好像快要掉落在地,手一般的寬袖奮力的拍打再躍起。
「甲一?」
听到主人的呼喚,小紙人像突然活過來了,撲地飛向展開的柔白女敕掌,安心地落下。
「這是什麼?」明明沒有嘴巴卻像在說話,比手劃腳忙得不可開交,甚至還能感受到它的憤怒。
「術魂。」曲款兒不無驕傲的說道。
她試了好幾回才養出只听命她一人的術魂,它們沒有生命,很單純,一次只能專心一意的做一件事。
「你新練成的術式?」她還有什麼不會的。
「快半年了,這是甲一,還有甲二到甲十。」之後是乙一、乙二、乙三、丙五、丙六、丙七,她要訓練百年術魂軍團,做為她開山立派的根基,由術魂守山,銅牆鐵壁,不被邀請的不速之客無從進入。
「你讓它做了什麼,為何它看起來這麼累?」三寸高的紙人腰是彎的,後背微駝。
曲款兒略顯心疼地撫撫疲累不堪的術魂。「先讓我問問它查到什麼……嗯,很黑,被攻擊,以水為刃,人稱玄公子,二十五上下……姓玄?還是名字中有玄?」
玄冥。
腦海中突然跳出令曲款兒心驚的名字,她八風吹不動的神情微微一變,心中一陣激動,不解為什麼單單只是這兩個字,她心口便微微抽疼。
難道她和他有什麼關聯?
「怎麼了?你的表情不太對勁。」宮仲秋移步來到她身側,一手扶住她玉肘。
「我……」尚未確定前,她不想嚇到人。「沒什麼,甲一說那人很神秘,它只看到他的背影,剛要靠近就被發現,那人一揚手,一道水柱朝它一射,它根本閃避不及。」
紙最怕兩樣東西,一是水,二是火。
「紙人真的會說話?」這倒是稀奇了。
曲款兒將受傷的紙人收回袖中,秀發一揚如瀑散落。「二師兄,你可以走了。」
趕人了?他嘴角輕揚,信步走回櫸木雕海棠花紋架子床,一躺,神情閑適的兩腳交迭平放,背往後一靠。
「不早了,快上來躺一會兒,很快天就亮了,沒睡飽的你火氣很大。」
餓和睡是她情緒起伏的兩大主因,沒吃飽,她會冷著臉瞪人,瞪得所有人面露懼意,若睡到一半被吵醒,這一天誰都別想太好過,稍有一絲聲響,立即一記眼刀射過去。
瞧!宮仲秋對她的脾性多了解,每一片順鱗、逆鱗在哪里都一清二楚,他不能拿下她還有誰辦得到。
「二師兄,你未免太自在了。」憑什麼她的床要和他分享,左青瑤可不是為了她而來。
老說她是惹禍精,他招來的桃花也不少。「款兒師妹,你怕和我同床而眠嗎?」他笑得和煦,俊美非常。
妖孽。她一啐。「不要用激將法,我不吃這一套。」
「你睡左邊還是右邊?」他含笑揚唇。
「外側。」一回答,她便懊惱話說得太快。
他太奸詐了,用話釣她。
宮仲秋無訝也無異議的移位。「姑娘家夜里多有不便,我能體諒。」
「體諒什麼?」她最想做的是踢他下床。
「頻尿。」他暗指她屎尿多,睡外側好及時找到恭桶。
聞言,曲款兒有些想殺人。「睡過去一點,不要佔位,我不喜歡被人困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