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林春色滿,咸陽游俠多。
城斗疑連漢,橋星象跨河。
影里看飛轂,塵前听遠珂。
還家何意晚,無處不經過。
陳、陰鏗〈西游咸陽中詩〉
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這句梅小法曾經不知听坊里哪個老嬤嬤說的話,突然在此刻自她腦中浮冒了出來。
因為那個狼性大發的元拓在整整折騰了她兩天兩夜後,終于在接近第三天的凌晨破曉時分,大發慈悲地放過她一馬,在召了侍女抬熱水而入,他把她裹在絲被里抱了起來,放進熱水里「親自清洗」。累癱了的她睡得人事不知,以至于後來他到底有沒有在檀木大桶里再對她上下其手,再吃一遍,她也不知道。
但是這個澡倒是洗了很久,等到她一身干淨清爽地被抱回換過新床褥的龍榻上後,又像是被什麼輕咬騷擾著,等她氣極地一把拍開後,只隱約听得他低低一笑。
「好好好,孤不鬧你了,孤上朝去了,你乖乖睡吧。」
然後終于可以安靜安生的梅小法便睡死過去了……
然後某個終于饜足滿意的皇帝在沐浴過後,就神清氣爽地上朝去了。
他果然不是人……
梅小法睡得昏天暗地,日上三竿了猶補不到一半的眠,卻突然被個溫柔卻急促的女聲吵醒了。
「娘娘,娘娘快醒醒……」
她好累好累,本來想假裝沒听到地繼續睡下去,但是骨子里一貫的嚴謹還是迫使她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卻在看到急出一頭汗的姚時呆了呆,瞌睡蟲突然驚跑了大半。
「怎、怎麼了?」她努力撐起自己快散架的身子,兩條腿也抖得渾不像是自己的了。
「寧壽殿來人,太皇太後命娘娘過去晉見。」姚掩不住眉眼間的憂心忡忡。
「太皇太後?」她心一跳,眸底最後一縷殘存睡意消失無蹤,咬著牙迅速振作起身,腳在落地的剎那差點一軟,幸虧姚及時扶住了。
那個、那個「禽獸」……還真的讓她三天三夜都下不了床……
梅小法臉蛋又是窘紅又是尷尬又是氣惱,暗暗月復誹了他幾句,卻也知太皇太後召見是耽擱不得的,況且她在大婚後的隔天原就該起早拜見長輩,可是被他……
咳,總之,無論如何她身為新婦,違了祖制禮法就是不對,若是待會兒太皇太後要責罵她,她也該乖乖受著。
梅小法在姚和數名侍女的快手精心打扮下,再度著了一身沉重卻華麗端莊的後袍,幸而有姚穩穩地牽扶著她,每踏出一步勉強也能忍了那鑽心的疼。
「娘娘,君上上朝前親自為您上過藥膏子了,這藥有奇效,您再忍忍,到晚間就能全好了。」姚小小聲在她耳邊稟道。
「咳咳咳……」她羞到嗆著,好半天才吞下尷尬訕然,「嗯,呃,謝謝你,我、本宮知道了。」
出了寢殿外便是一頂華美舒適的皇家肩輿,數名侍人恭恭敬敬在一旁等候著。
梅小法正要上肩輿的當兒,幾名眼生卻冷面嚴厲的宮嬤已經快步上前,一字排開擋住了她。
她眉心一蹙,姚卻已搶先道︰「吳嬤嬤,太皇太後宣召,若是耽擱了皇後娘娘去得遲了,咱們奴下可是有罪的。」
吳嬤嬤高傲地一昂下巴,毫不掩飾眼中對姚,甚至是梅小法這個皇後的輕蔑,淡淡道︰「太皇太後有旨,請皇後娘娘『親行』至寧壽殿向她老人家請安,怎麼,你們不願?!」
姚心底掠過一絲膽怯不安,可依然挺直著腰對上吳嬤嬤,朗聲道︰「君上命婢奴們服侍好娘娘,如今娘娘身子不適,宮距又遠,本就該坐上這肩輿鳳駕出行,還請吳嬤嬤莫再攔阻,否則婢奴們也只得得罪您了。」
姚話聲一落,護守梅小法的二十名皇衛軍煞氣凜凜地上前,個個手已放在了佩刀的纏絲刀柄上,冷冷逼視嬤嬤們。
吳嬤嬤一窒,想起大魏至高無上、手段橫霸的皇帝元拓,心中不禁有些打退堂鼓︰太皇太後是長輩,君上還能看在尊長的份上敬她三分,可自己這老婆子又是什麼牌面上的人物,只怕在君上眼里連根蔥都不是。
但是皇帝得罪不得,老祖宗那兒更是吃罪不起……
吳嬤鎪冷汗悄悄地蜿蜒而下。
正在對峙間,終是梅小法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老人家想必是覺得被無視了,正憋足了氣要發呢,不管她是不是心甘情願做這魏國的皇後,可大婚也結了,洞房也過了,名分上實質上她都已是太皇太後的皇孫媳,自古以來孝字為天,老祖宗都這麼發話了,她如何能不從命?
再說,依法依禮按律,她誠心誠意前去負荊請罪也是應該的。
「姚,」她嗓音清朗溫和地開口,「既是老祖宗有令,本宮自該遵從,我們走吧。」
吳嬤嬤一喜。
姚卻是憂慮心焦地看了自家娘娘一眼。
「沒事的。」她微笑。
太皇太後至多就是罵一罵、罰一罰她,難不成還能把她殺了不成?
寧壽殿。
肅穆厚重的檀香味繚繞,滿頭銀發莊嚴威儀的年老美婦端坐上位,閉目養神,看也不看殿下跪著的魏國新後,這麼一疏離冷落,就是一個時辰。
梅小法承寵過甚,本來身子骨就有點打熬不住了,發青的眼窩和蒼白的臉蛋透著疲憊,跪久了的膝蓋已然疼楚不堪,卻依然挺直著腰桿子,一派端莊溫馴。
她身後的姚再掩不住憂心之色,正想硬著頭皮冒死開口,太皇太後身側的宮嬤冷冷地投來一記凌厲警告目光,姚一震,所有的話全卡在喉頭。
終于,太皇太後緩緩睜開眼,望著殿下穿著皇後華袍的清秀、不起眼女子,心下厭惡更重了。
堂堂魏國之後竟然是個宋國庶族賤婦,元拓是想羞辱祖宗,想氣死她不成?
「你可知你犯了什麼錯?」太皇太後陰沉地開口。
「孫媳知道。」梅小法恭敬朗聲地道。
太皇太後一窒,萬萬沒料到這賤婦非但沒有嚇得猛磕頭謝罪,也無後宮女子裝嬌弱扮無辜的熟悉手段,這讓習慣了宮斗的太皇太後一時反應不過來,可臉色也越發陰鷙難看了。
「你知道?」太皇太後恢復高高在上的神情,「好,你說說,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
「孫媳大婚後翌日,按祖宗家法理應大禮參拜老祖宗,可孫媳因故不到,是為一錯。」她鄭重地朝太皇太後磕了一個頭。「未能規勸君上愛惜龍體,按時早朝,是為二錯。請老祖宗責罰,孫媳甘心領罪。」
「……」太皇太後一時恨得牙癢癢的,半晌後冷笑道:「哼,巧言令色,你以為自個兒認罪了,哀家就會看在你賣乖討巧的份上放過你嗎?」
「回老祖宗,孫媳有錯當罰,乃遵禮循法,並無巧言令色、賣乖討好之意,還請老祖宗明察。」她嗓音清脆,小臉肅然正色道。
「閉嘴!」太皇太後被她朗朗之聲堵得心頭發悶,砰地重拍了一記雕花朱木矮幾,殿內眾人大驚失色,嚇得紛紛跪了下來。
梅小法微微瑟縮了一下,面上有絲迷惑——欽?難道認錯還有認「錯」的嗎?要不她剛剛明明有法有據有真相還十分誠懇,怎麼老祖宗就翻臉了?
「你同哀家耍什麼嘴皮子?如此無知賤婦,皇帝就是娶了你這等不上台面的東西做我堂堂大魏的皇後嗎?」太皇太後舊恨新仇全上涌,厲聲喝道。
殿內侍女侍人個個驚恐得幾欲魂飛魄散,頭伏得更低了,冷汗涔涔,生怕太皇太後和魏帝之間憋了極久的這把邪火,今日就燒到他們身上了。
「太皇太後此言大誤矣!」梅小法方才還有些害怕的畏色驀然一變,端肅凝正地道︰「『大魏宮律』皇室法第一條指出,帝,乃一國至尊,舉凡宗室王公,文武百官,萬民百姓,若有言辱及帝者,無論親疏,一律殺無赦。太皇太後身為君上親長,怎可帶頭違法,亂及君上帝威聖譽?」
她話聲一落,當場殿上人人噤若寒蟬目瞪口呆,針落可聞。
而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後整張臉都氣黑了,保養得宜的「縴縴玉手」顫抖地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你你……」太皇太後嘴唇發白,氣到哆嗦。「賤婦!賤婦!我那孫兒怎麼會娶了你這麼個……這麼個逆上的下賤東西?!」
「娘娘,娘娘息怒啊!」吳嬤嬤和立于身側的汪嬤嬤急急扶住了老人家,慌忙地撫背順氣。
「皇後不對,您打她罰她也就是了,千萬別氣壞了自己身子呀。」宮嬤們安撫主子還不忘挑撥離間拉仇恨,果然是久居深宮,熟諳宮斗絕技的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