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半三刻。
伴人入睡的海潮聲驟然洶涌,殺得人措手不及的聲響一波波涌現!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小島像在一瞬間遭驚天巨濤吞噬,整座島震動。
竹林著火燒騰,海賊們的寨子亦被狂火染遍,那火遇海不滅,生生燒入,將泊在海上的大船與無數木舟盡吞噬。
穆容華白日時候已開始做準備,在靴內藏銳器,用長布束起兩只寬袖袖口以便活動,並再次確認竹林小築的地形。
雖承諾會乖乖等在原地,怕就怕臨時有危,屆時可不能坐以待斃。
穆行謹則在得知今晚之事後,整個下午皆在練氣儲備體力,晚膳亦盡量食飽。
前幾日他病得沉了,穆容華不是沒守在他榻邊過夜過,今晚她依然守著,僕婢們自然不覺可疑。
至于倫成淵,在他眼中本就以為他們堂姐弟倆除親情外,尚有不能見容于俗世的曖昧,今晚姐弟倆又湊在一塊兒,他也不覺古怪。
但亂潮襲來,轟得整座島似要陷落,倫成淵哪里還顧得了什麼「近君情怯」,提著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刀便沖進穆行謹在小築內的寢房,從中原隨他出海的一小隊護衛亦守在外邊。
被火光染亮的夜中,乍見穆容華、穆行謹穿戴齊整候在房內,臉上無多少驚色,他先是一怔,霎時間已明白。
「過江龍的船只與大寨遭夜襲,原來與你倆大有干系……穆大少區區一介女流敢以男身面世、走闖商道,我倫成淵實不該小瞧閣下。」說著,他目光微地瞟向行謹,宛若自傷。「莫怪有人心儀于你……」
穆行謹如廟中泥胎,靜坐不動亦不言語,看也未看少年一眼。
穆容華平聲靜氣勸道︰「倫公子,不如隨我們走吧?」
倫成淵蛵笑一聲。「過江龍的某個對頭前來尋仇,所有座船和小舟皆毀,你既是得利的一方,我若識時務,確實該听你……但穆大少,我知你心里打什麼算盤。
你隨我出海一事,想必我那當朝一品大官的爹也已知曉,你怕最後僅你們安然返回,卻沒捎上我,我爹不會放過穆家上上下下,是以勸我一起走,是嗎?」
「這是其一。」內心思量被明白道出,穆容華一臉平靜,她徐慢揚睫。「不過,尚有另一個理由。」
「什麼?」
「我還需要一個人幫我扶著行謹。」
她一下子遭兩雙眼楮瞠瞪。
倫成淵兩眼瞠得有些傻,行謹的就狠了些。
霧突然變得無比深濃,從海面而來,漫過沙地、岩岸和石洞,爬過竹林坡頂,最後從頂端滾滾朝竹造小築這兒襲來。
迷霧海域的夜霧在月照下是一片璀青,漫進屋房後,不由分說環繞了所有人。倫成淵不禁又瞄了眼穆行謹,只覺霧中什麼都迷蒙,連這個人對他一向的厭惡也朦朧得難去分辨。
外邊忽而大亂,護衛手執明火趕來通報——
「爺,是過江龍領人過來了!」
該打?!該退?!
打要如何打?!退又能退往何處?!
倫成淵還沒想妥,過江龍帶著十多名手下已直闖進來,該是與今夜來襲的對頭交過手了,黑漢個個殺氣騰騰,好幾個身上濺了血。
「倫成淵,我過江龍什麼生意都做,就是不做賠本生意。你想走,想跟心上人遠走高飛,還得把你我之間的帳了結。哼哼,你拿不出我要的,就別怪我奪你最想要的——」
穆容華盡管裝得再淡定,仿佛智珠在握,也已滲出滿背冷汗。
她思緒拚命轉動,嚅著唇,覺得需要說些話,畢竟能拖延一刻是一刻啊。她的男人會來。她會等他。
她從來信他,全心全意的。
只是眼下情勢實在糟糕,人全擠進竹林小築里來,一切只能隨機應變了。結果事情沒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過江龍竟然話沒說完就動手!
宛若牽一發而動全身,過江龍一動,倫成淵跟著動,他們倆一動,雙方人馬自然要動。
穆行謹成為眾人眼里的香脖脖,穆容華豈能不跟著動?!趁兩邊人馬打得正亂,她扯著行謹邊打邊避欲往外沖。
行謹與她配合得極好,眼看就要從混戰中撤離,一只五指精瘦的爪子突然直探行謹背心,將他倒拖回去。
穆容華回首驚喊,見少年動得較她更快!
倫成淵瘋了似欺身上前搶人,過江龍一時間被他的瘋勁逼得手忙腳亂。
眼下倫成淵絕對是友非敵,不容穆容華多想,她回身跟上,合少年之力搶攻。
「啊啊啊——」倫成淵驚吼間揉身撲去,因過江龍一刀橫在行謹喉頸,作勢欲傷人。
穆容華憑本能行事,而關心則亂,她亦沖了去,沒發現自己亦陷在危險中。她背後與下盤處分別有兩把刀砍來,那些黑漢們料理掉倫成淵的手下,終于騰出手來助老大一臂之力。
「穆容——」行謹朝她厲吼提點,吼聲陡被架在頸上的刀鋒逼斷,已然見紅。
少年不要命狠狠撞上!
千鈞一發間,穆容華被某人以渾沉力道挾進臂彎里!
來人出手迅猛,這混戰的場子太小,不適合祭出長鞭耀武揚威,于是他單腳挑起地上一把大刀,擎刀在手,一招刀纏頭先護懷里人,隨即連揮帶砍,近身的幾名漢子瞬間掛彩。
熟悉氣息盈入鼻間,穆容華緊繃的胸房一震,急急嚷著︰「游石珍,行謹——要救行謹——」
倫成淵那一撞,把過江龍撞得猛往後退,後者腳下一絆,拖住行謹倒進長榻,而倫成淵就撲在他二人身上。
穆容華這邊解了危,抬眼就見過江龍振臂一揮,刀刃朝昏死的少年砍去。
沒想到竟是行謹救下倫成淵!
他危急時刻抱住少年往榻邊滾開,避得很是狼狽。
過江龍無法朝他們再揮刀,因游石珍已搶機撲去,強猛的氣勢逼得過江龍不得不連滾帶翻、趕緊從榻上撤離。
這一方,穆容華一離開游石珍懷抱,立即沖至行謹身畔,見他無事,而少年僅是昏去,她慘白臉上才尋回幾絲慣有的從容。
島上幾處火勢將天際燒出薄紅,而濃霧兀自不去,于是紅焰、青霧、白煙……烈烈、深濃、沉郁……層層疊疊交織,織就出甚為奇詭的一座島。
此時過江龍環顧倒在地上死的死、傷的傷的兄弟們,而後目光投向黃發大漢,薄嘴咧了咧,咧出一抹詭笑——
「雷薩朗以手中珍貨當餌,讓你挾一整船的貨前來投靠,更讓你獻計給我好去劫他的船……我還真信了。嘿嘿嘿,我過江龍還信得真真的。」略吊的眼在青霧中閃爍。
「你們西漠漢子就該在西漠討活兒,雷薩朗搶食搶到海上來,那就不對!這海域歸我,他的船想從此過,不留下買路財還想硬闖,能怪我動手嗎?是他不守海上規矩在先!」
「唔,你要發牢騷的話,怕是找錯對象,我不是西漠來的。」游石珍說著,兩手慢條斯理揭掉面上易容,更把塞在肩頭和胸前的厚布團全數掏出,整個人頓時精瘦不少。
過江龍怔住。
游石珍兩手支在腰際,接著道︰「你與雷薩朗之間的愛恨情仇我管不著也管不了,你要不甘心,那個西漠壯漢眼下就在島上,你盡可找他理論。」
穆容華接收到他目中的暗示,遂安靜起身,原要拉著穆行謹一起,卻見他兩手仍按在少年身上,像不知該如何做才好。
她心底一嘆,替他決定了,主動攙起倫成淵。
行謹這才醒覺過來似,忙上前幫忙扶人,于是兩人攙扶一個,盡可能不動聲色地下榻,往門外挪步。
過江龍不甘心,當然好不甘心!
若非此人易容滲進,挾帶來驚人財富,且獻計連奪雷薩朗三艘船貨,以他多疑性情絕不會輕信,但他始終信了,被唬得團團轉……他知自個兒的優勢,這座藏在迷霧海域間的島就是他最強優勢,卻遭人潛進出賣,豈能甘心……
「無識途老馬領航,無人能尋得此島,你僅是新進,為何能記住方位?」
游石珍聳聳肩,甚至笑了。「沒辦法,我本事。」他是追蹤能手,高手中的高手,當年在一望無際、隨時皆在改變地貌的黃沙大漠中能尋到自家遭劫的女人,靠的就是這手無可匹敵的敏銳功夫。
但這一回,過江龍沒被他說笑模樣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