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環由舅母陪同回到杜家,已是兩天後。
杜家門前,檐下左右懸著兩只白燈籠,大門緊閉,才短短一年不到,竟已有了蕭瑟敗落的景象。
杜家原來是小康,僕佣雖然不多,也還是有幾個可以使喚,玉環這次回家竟有如隔世。
「爹……」玉環身穿孝服,下了馬車後就一路由大門爬了進去。她臉色蒼白、雙眼紅腫,顯是得知噩耗後淚水就沒停過。
「娘。」玉環爬進了靈堂見到杜李氏,顫著喚了一聲。
「過來,來給你爹磕頭。」杜李氏強忍淚水,領著女兒給丈夫行過禮,然後娘兒倆又不禁抱頭痛哭起來。
李家嫂子見狀也紅了眼眶,給杜長佑上過香後就自動自發領著帶來的幫手打理大小事。
杜李氏突遭變故,一瞬間像老了十幾歲,整個人樵悴不堪,與玉環相擁而泣沒多久就昏了過去,玉環只好忍著淚意與李家嫂子一同將她扶回房間休息。
杜李氏因著連日的焦心與操勞,已無心力打理喪事;玉環畢竟是未出閣的少女,出面理事難免吃虧,幸好有李家嫂子一力支持,才將喪事打理得妥妥當當。
杜家原本雖不甚富有,也還是在地方上有臉面的人家,走到哪都有三分禮遇。玉環連著幾日跪在靈堂前,卻連一個前來吊唁的也無,只道世態炎涼。轉頭再看棺木只是口劣等薄棺,更是悲從中來,直為父親感到委屈。
官司早已經掏空了杜家,為著杜長佑的病又借了不少錢,結果他這一去,玉環母女倆竟是連口象樣的棺木也負擔不起。
玉環左思右想,牙一咬,心中打定了主意,趁著母親身體好些的時候,去敲了母親房門。
「進來。」門後傳來杜李氏有氣無力的聲音。
玉環捧著一個蓋著藍綢布的木托盤進了母親房間,低啞著聲音喊了聲,「娘。」
杜李氏原在房中休息,見女兒進來便起身坐在床沿,「你沒在前面守著你爹,來這做什麼?」聲音與女兒一樣沙啞。
「娘,女兒有事和您商量。」玉環強忍著淚意道,「現在那口棺木太委屈爹了,女兒想給爹換一口好點的。」
杜李氏一听就又忍不住淚水,「傻孩子,如果可以,娘又怎會舍不得那幾個子兒,實在是……」講到傷心處便又說不出來了。
玉環將木托盤上蓋的綢布揭開,上面放的竟是她的大紅嫁衣。她跪了下來,「娘,把這個拿去給爹換口好的棺木吧!已經到這個時候,女兒想給爹盡這最後的孝道,求娘成全。」
時下人家挑媳婦首論賢孝,擅于針黹確實能給未嫁閨女抬身價,自繡嫁衣也能博得一些美名,卻不是非得穿著自繡的嫁衣出嫁不可,特別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也更偏向花點錢買件體面的嫁衣。
玉環這套嫁衣還沒穿過,又用料做工皆是上等,若是賣了出去,要給杜長佑買口象樣的棺木確實不成問題。
杜李氏听女兒說要賣嫁衣大吃一驚,不住罵道,「你這傻孩子,嫁衣怎能說賣就賣!」
嫁衣對女子的意義非凡,富有的人家買嫁衣都是請繡坊訂制,哪有人賣自己的嫁衣?也難怪杜李氏听了會生氣。
「橫豎也沒機會穿了,留著又有何用?」玉環含淚反問。
杜家至此,不見趙家有半點關心探視,更別說此刻離原本訂下的婚期已不足半個月,趙家還是不聞不問,饒是玉環只是一名少女,也懂了趙家的意思,還不如把這嫁衣拿來給爹親盡孝。
「你……」杜李氏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唇瓣顫了顫,不禁嚎哭起來,口中恨聲直道,「這個趙家……沒半點人性!他們家大業大,朝里好幾個官,你大伯出了事他們也不幫忙,你爹重病想跟他們借點湯藥錢也不肯……若非如此,我們杜家又怎會淪落至此!他們還有臉……有臉來退親……」
婚約一事,若是女方退的親還有兩說,若是男方退的親,對女方卻有天大的影響。趙家此舉讓玉環之後很可能再也說不到好親事,也怪不得杜李氏對他們恨下了心。
趙家不願幫忙、想與杜家切割,這些杜李氏都可以體諒,可對于他們單方面退了與玉環的婚事,她此生此世都不能原諒!此刻提起更是不由得咬牙切齒。
玉環再無知也知道此事對自己閨譽的影響,當下跪在母親面抬手立誓,「趙家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不稀罕。女兒在此起誓,此後我們杜家兒女世世代代絕不與姓趙的人聯姻,有違此誓者就叫他斷子絕孫!」
玉環發此毒誓不是嫁不成那趙家公子的報復,而是氣不過他們落井下石、欺人太甚!說到底,杜家淪落至此也有他們一份。
之前杜李氏不肯跟女兒提趙家退親一事,就是怕她支撐不住,想著過些時候才告訴她,卻沒想到女兒早已猜了出來,更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
畢竟是長大了啊……杜李氏為著女兒的成長,心中既感動又感傷,更有說不出的心疼。
「好好好,說得好……我們不稀罕趙家。」杜李氏連聲說好,又與女兒抱頭痛哭了一回。
待兩人都冷靜些後,玉環這才擦了擦母親臉上的淚水,「不說趙家了。再過幾日就是爹出殯的日子,娘還需打起精神來。」
夏日炎熱,尸身容易受損,李家嫂子特地讓命相師挑了一個最近的吉日出殯。玉環母女見也無人來吊唁,便同意了讓杜長佑盡早下葬。
杜李氏得了女兒安慰,也自覺不振作不行,又見女兒如此孝順,終于接受了女兒的提議,收下了嫁衣。「你去跟舅母說一聲,讓她明天隨我到鎮上一趟,幫你爹爹選口好棺。」
「好的。」玉環應聲,又扶著母親躺下休息,這才離去。
女子嫁不成婚約之人又閨譽掃地,可說此後命運堪慮。尋常女子遇到這樣的事,多半立覺人生無望,說不準找根繩子把自己吊上去都可能,玉環卻反常地頓覺松了口氣。
隨著繡了數年的嫁衣交到母親手上,那瞬間玉環只覺像是一口氣放下心中千斤重擔,恍如新生。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早在玉環知道前,杜家被趙家退親一事便傳了開來……
韋平平日住在紅花渡,每隔幾日才會用扁擔擔了鮮魚到鎮上販賣。因為魚鮮壞得極快,他都是半夜出發,趁著清晨酒樓的廚房開始準備時,將魚擔到廚房推銷,待得酒樓將合適的魚挑走後,再將剩下的魚擔去市場賣。
「嘿,韋平。」
韋平正在叫賣魚鮮,突听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回頭笑道,「咦?添福你怎麼來了。」
以前讀書時徐添福成績平平,但他自恃身分,秉持「君子遠庖廚」的原則,一般就連市場也不怎麼進。
「哎……」徐添福無奈一嘆。「我家在這附近有間店鋪你曉得吧。我書讀得不如你們,只好開始跟著我爹打理家業。」
徐添福已滿十七,又是長子,既然科考無望,自然得開始學著打理家業。
自從韋平離開私塾之後,兩人就沒什麼機會好好聊上兩句,徐添福干脆留下來陪韋平說話,無意間提到了杜家的事。
「你說什麼!誰?」韋平閑話間得知此消息,頓時臉色乍青乍白。
喪親之痛,韋平再了解不過!
數年前韋平給母親釀制了一壇梅酒,結果韋田氏還沒等到梅酒出壇,就因第二次流產大量出血而死。之後半年不到,韋平的爹也不知是不是傷心太過,心不在焉,居然在擔鮮魚到鎮上販賣時失足摔死。
半年內連續失去雙親,韋平再傷心不過。田家雖然願意供他再讀幾年書,韋平卻不願多花舅舅的錢,便徑自回到了紅花渡捕魚為生。
玉環十三歲那年沒有回李家,韋平沒機會把這事跟她說。再之後便听說了玉環許人一事,更是不敢相見。
趙家是官宦人家,趙公子出仕也是指日可待,玉環嫁過去遲早是個誥命夫人。杜家大伯為官,玉環的身分原本就較韋平高,在訂了這門親事後更是高了不止一般兩般。
韋平自殘形穢,更知玉環既然許了這樣的好人家,閨譽極為重要,愈發不敢相見。只有真的思念得太過時,才從山上偷偷繞到玉環家附近,遠遠地看上一眼便不敢多留。
玉環不知道,韋平至少去看過她七八次。
韋平眼神極好,對玉環更是上心,雖只是在遠處匆匆一瞥,也感覺得出玉環心情不好。他有心安慰玉環又不敢打擾她,突地靈光一閃想到玉環喜歡螢火蟲,這才特地捕來哄她開心,又怕被人撞見,不敢多送。
自從幼時相遇,韋平就對玉環多有照顧。這份純潔的情誼不知從何時開始轉變、逐漸加深,韋平的心思總不自覺地往玉環纏繞,一心欣喜著她的欣喜、著急她的著急。
「就是杜家那個閨女啊。」徐添福往著東邊一指,「那邊山上,李家茶園的那個外甥女。」
突遭失怙之痛又被退親,想到玉環此刻不知如何傷心,韋平心疼得腦中一片空白。
「韋平……你發什麼呆?」徐添福見韋平臉色難看,略有些擔心地推了他一把。
「不……沒事。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先走一步。」
顧不上竹擔子里沒賣完的魚鮮會不會壞掉,韋平轉身就跑,急得徐添福在他後頭大喊,「喂,你去哪兒啊?你東西還沒拿呢!」
韋平對徐添福的叫喚充耳不聞,只一徑地向著李家茶園奔去。
玉環此時已經回到杜家,韋平撲了個空。
韋平不知道杜家在哪,亦不好去打听,只能呆守在李家附近的山上,盼望玉環也許會回李家。
也虧得此刻不是產茶季節,附近沒什麼人,韋平才沒被發現行跡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