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覺得,偶爾生生病,似乎還不錯。」第一次生病,他賺到了一個替公司任勞任怨的財務長,第二次————
楊叔趙白他一眼。「你嫌大家心髒太過養尊處優是不是?我們比較想看到健健康康的你。」每生一次病,就嚇掉大夥兒半條命。
「你這是在抱怨嗎?」這段時間,確實難為叔趙大事小事一肩扛。
「不是。」有人扛了這麼多年,他才扛兩個禮拜有何資格喊累?
「只是有些事情,不是我能代勞的,上海那邊我替你延期了,到時你還是得跑一趟親自去談,甚至許多應酬場合,我都沒辦法。」
很多事情,不是有心就可以,無論他再有能力,身體的殘缺總是力有未逮,也會讓外界打上折扣,一家公司的負責人,代表的是企業門面,他承擔不起這麼重的責任,所以————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活得比我久,楊家可以沒有楊叔趙,卻不能沒有楊仲齊。」
楊仲齊笑了笑。「這世上,沒有誰是真的不可或缺,生命總會自己找到出口。以前,我也總以為家里不能沒有我,但是你知道嗎?我住院這段時間,桓桓會自己調鬧鐘準時起床了,還會自己刷牙、穿衣服、吃早餐、等管家接送他上托兒所;原本還有些稚氣的小容,改掉常被我叨念的壞習慣,會自己下廚、替我準備營養的餐點到醫院照顧我;婭婭把自己的事打理得一絲不苟,並且巨細靡遺地向我報告家里和學校每天發生的事,讓我在醫院不必掛心,好好養病。」
這些,是他始料未及的。
「那是因為他們愛你。」
是啊,所以偶爾示個弱,不那麼無敵萬能,好像也不是壞事。至少能讓那些依恃、仰賴他的人,能夠有所成長、堅強。
「不談我。你呢?最近復健的進度如何?我大听到南部有個這方面的權威,要不要去看看?」
「老板準我假的話,試試也無妨。」反正現在就是抱著多看、多听、多嘗試的心態,多看幾個醫生、多做幾道檢查而已,沒什麼損失。
「你的假單我準了。」叔趙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對這雙腿表現出如此積極的態度了。
最後一次開刀,做完神經重建手術,已經有顯著的進展。
「有辦法站起來嗎?」
「可以。」楊叔趙撐著輪椅扶手,緩慢起身,雙腿已有支撐力度。
楊仲齊上前攙扶,鼓勵他多走兩步。
一步、一步,再一步。
以往,連離開這張輪椅都是奢求,如今,已能在旁人的協助下,跨出艱難的步履。他娶了一個好妻子,有譚嘉 用心照料,他只會一日比一日更好,男人有了家庭,妻兒便是心靈上最大的支柱。
五步,是他的極限。楊仲齊扯痛傷口,撐不住對方的重量,身子傾跌,兩人摔進沙發跌成一團。
「沒事吧?」楊叔趙撐起上身,瞥向他月復部的開刀處。
被壓在下方的楊仲齊搖頭,及時護住了傷口。
不知想到什麼,藝術照難得打趣地冒出一句︰「小心肝。」
「……」某人被老婆帶壞了!「謝謝!我會很、小、心!」
「你們————」廚房邊,女主人掩住嘴,一副撞破奸情的震驚樣。
楊叔趙沒好氣。「到底要不要過來幫忙?」是有沒有這麼愛演?
「喔。」譚嘉 斂起夸張神情,乖乖上前攙扶。
回到輪椅內,楊叔趙忍不住就告狀了。「你知道她有多夸張嗎?到底有哪個當老婆的,會去幻想自己老公跟別的男人做那種亂七八糟的事?」
「那才不是亂七八糟,資深腐女堅決捍衛————」
一家之主冷眼瞪來,立刻乖乖閉上嘴。
「你真該去看看我家的書櫃被污染成什麼樣子!」
就算是這樣,抱怨著書櫃被成群BL小說、漫畫大舉攻佔的同時,無奈的嘴角仍有幾分不可察的笑意。他其實,很甘願、很包容、也很幸福。
「所以,我是攻還是受?」楊仲齊突然冒出一句。
「呃……」好歹老公現在正端人家的飯碗,敢得罪頂頭上司,又不是找死。譚嘉 干笑︰「快下雨了,我去收衣服。」
瞥了眼一溜煙逃跑的妻子,楊叔趙狐疑的目光望向自家堂哥。
「改天也讓你參觀一下我家書房。」
半壁江山早已淪陷,成為少女漫畫、言情小說的天下。
「你讓婭婭看那些?」她還未成年耶。
「為什麼不?她自己能分辨是非,我尊重她的喜好。」基本上,女兒能有的休閑娛樂也不多了,他這個當父親的,只需要做好基本的把關動作,把太夸張的部分過濾掉,在盡可能的範圍內,還是想讓她開心一點。
喔,對聯,那半片江山,絕大部分還是小容的。
小時候,連兒童刊物都沒讀過的他,卻在年紀一把後,卯起來K小說漫畫,了解妻兒的想法與內心時間,想想還真辛酸。
「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跟你一樣。」仲齊哥是個稱職的好爸爸,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從幼稚園的競賽、畢業表演、學校活動、家長座談會……幾乎不曾缺席,參與著孩子每一階段的成長,從還不知道婭婭是他女兒前就是這樣。
「會的。再過不久,你也可以每天牽著小瞳瞳的手上小學、陪她去學柔道、教她怎麼給吃她豆腐的小過肩摔。」
「我啊,沒那麼貪心,只要瞳瞳國小畢業前,能夠參加她一次的運動會,陪她玩一回親子活動,我就很滿足了。」
「這沒什麼好期待的。你絕對無法想象,袋鼠游戲是一件多蠢的事。」還害他被女兒嫌棄,老人家年邁體衰,他現在已經開始擔心,以後桓桓的運動會,他還有體力陪兒子跑完親子接力賽嗎?唉————
兩人相視一眼,忽而失笑。
「這樣超蠢的。」明明一個兒子才三歲、另一個女兒也才幼稚園中班,就已經幻想到那麼久遠的莫須有問題。
但————這就是全天下共同的傻爸爸心情吧。
為人父者,沒有一個不傻,也情願為兒女傻一輩子。
4、天亮之後仲齊篇之三
虞曉陽第一次看見楊馨婭時,是這樣的————
他送文件到總經理室,而她,就坐在那個除了總經理以外,還沒見過誰有膽子去坐的位置上。
而且,睡著了。
睡得四平八穩。
他有些犯傻地呆看了三秒,然後發現,她不僅睡得很熟、很理所當然,而且口水快要滴下來了————
要命的是,他發現壓在她臂彎下,是早上才剛送進來的營業季報,他花了一個禮拜整理的心血。
當下,他腦海一片空白,然後,憑著直覺做了件老到牙齒都掉光了、回想起來還是覺得蠢到極點的舉動————伸手去承接那道涎沫。
尷尬的是,門在這時推開,女孩在同時醒來。
畫面定格。
楊仲齊看了看他,再看看女兒初醒時,揉揉眼、擦擦嘴角的嬌憨模樣————
看懂了、
失笑出聲。「曉陽,你可以抽走文件,或是搖醒她。」
他窘紅了臉,呆站在那兒,好半天應不出一句話。
「誰?什麼?」
「說你!」楊總抽張面紙給他擦手,然後彈了下女孩額頭。
「你到底對我公司的財報有什麼一間?下次再讓你的口水毀掉任何一份文件,我就讓你跟整個秘書室一起加班來向他們賠罪!」
雖然是這樣說,可是語氣里,卻是誰都听得出來的溺愛縱容。
後來,他由資深秘書長口中得知,這個從小就把公司機密文件當圍兜兜睡到大的女孩,是楊總的掌中珍、心頭肉,唯一的寶貝女兒。
直到許久以後,他再去回想,當時為什麼不叫醒她?或許是因為,她的睡顏太可愛。
純淨,無邪,惹人愛憐。
這是他進公司的第一年,也是她入楊家戶籍、成為楊家人的頭一年。
他對她的感覺,一開始很復雜,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他偶爾會在公司看到她,頭幾年,他是實習生,課余的空檔才會來公司,寒暑假時,他們常常都會見到面。
有好幾次,他送資料進去,看見楊總的桌上,攤的全是學生暑假作業,更讓他心髒無力的是,她拿來當計算紙隨手涂鴉的,竟是公司上一季的損益表。
當圍兜兜也就算了,畢竟是無心之過,可這計算紙……
她抬眸對上他滿眼的打擊與震驚,似乎覺得他這表情很有趣,揚唇笑得既甜美又無邪。
然後過沒幾天,更加變本加厲,他看見那些計算紙,被她拿來折紙飛機,還射到他座位上來。
這個小惡魔……
他懷疑,她根本是故意的,他完全不知道該拿這些紙飛……喔,不,它原本是損益表!
他完全不知道該拿這些損益表怎麼辦。
是當垃圾丟進垃圾桶?還是————見者有份,就認命地還原它「原本的身分」?
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苦惱看在秘書小姐眼里,幾度笑到腸子打結,不知該不該提醒他,不要太小看婭婭,楊總教養出來的孩子,怎麼會是一般被寵壞、只會惹麻煩的無腦千金?或者,就讓他自己慢慢觀察、用心體會,自行挖掘真相?
而後,連楊仲齊也發現了。
問她︰「你沒事捉弄曉陽做什麼?」
「這個人好有趣。」尤其每次看到她隨手拿桌上的文件涂寫,再揉成一團丟棄時,他那一臉被雷打到的糾結表情。
沒看過這麼有趣的人,一板一眼得好可愛。
說穿了,不就是欺負老實人。
「別玩過頭了。曉陽是個人才,我打算好好栽培,以後你會需要的。」
「可是人家現在,大概把我當成很難扶的阿斗了耶。」
「……」當爹的能怎麼辦?只好勞碌奔忙,先為孩子三顧茅廬了。
第二年的時候,虞曉陽發現,事情似乎不是那樣。
那些文件、報表、企畫案,是楊總給女兒的副本。
讓一個十歲的小女孩看那些?起初,他只覺不可思議,後來想想,自己十六歲走進總經理秘書的第一天,又有多少人覺得匪夷所思?
楊總做的每一件事,必然有他的道理,毋需質疑。
花了更多時間,在她將那些文件丟碎紙機時,他已經老僧入定,不會再眼角抽動,因為知道那些,她早已融會貫通,任楊總怎麼考都難不倒。
那時,他有些同情她。
企業家的兒女,不若想象中的容易,盡避多少回听旁人說,她是多聰明、智商一七三的天才少女。
又過了一段時日,有一天,楊總沒來上班。
這是很少見的情況,楊總是他見過責任心最重的管理者,總是最早到公司、最晚離開,從未無故曠職過,他後來听說,是因為他女兒生病了,在家照顧她。
下午他將幾份比較緊急的文件送去楊家大宅,管家將他帶往楊馨婭房間。
「放旁邊桌上就好。」
他目光往窩在懷里蜷睡的女孩溜了一圈,被楊總瞧見,淡道︰「扁桃腺發炎,有點發燒,食欲不振,昏昏欲睡,大概就這樣。」
听起來不是大事啊,早上听說楊總沒來公司,還以為有多嚴重————
楊總笑了笑。「小女孩,生病時撒撒嬌,很正常。」
無論多早熟、多聰明,終究是孩子,身體不適時,一副好委屈、好可憐、好虛弱、好需要被關心的樣子,說穿了,也就是想讓父親多陪陪她、索討憐愛而已。
這個時候,他又覺得好羨慕她,能擁有楊總這樣的父親。
一個日理萬機的大企業老板,可以因為女兒一句話,便擱下工作,留在家中陪伴,縱容她所有任性的要求。
他自小在育幼院成長,不曾體會過這種被父母疼寵的滋味。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同情她?還是羨慕她?
她身上,背負著過多的期望,很沉重;但同時,她也擁有全天下最好的父親,給她滿滿、滿滿的愛。
他一直、一直地看著她。
別人在玩樂時,她在啃企畫書、睡在辦公室,但是倦累睡著後,楊總永遠會記得上前替她披上保暖衣物。
她笑容很甜,慧黠明眸像是什麼事都信手拈來,沒什麼能困擾她的樣子。但是一個人的時候,有時會流露些許疲憊,卻永遠不會讓父親看到這一面。
就像楊總,從來沒有戳破,只默默交代旁人為她送餐,提醒她休息。
包久更久以後,他完全能看懂她每一道表情下真實的意緒,即便笑著,也知道是真心、客套、敷衍、還是累了,靈眸一轉,便知她又在打什麼主意。
那些添衣、送餐、在行程間巧妙安排空檔讓她適時休息的任務,毋須楊總吩咐,他已做得習慣又自然。
一直、一直看著,懂她,更甚于自己,久而久之————
上了心。
楊馨婭二十歲生日那天,楊家大宅內辦了場小小的家聚,為她慶生。
二十歲成年禮,送的禮可都不小,楊叔趙一出手就是百萬名車,不愧是豐禾財務長,她爸的小心肝啊。
當父親的當然更不用說,一間初完工的小豪宅已登記在她名下。
熱鬧了一晚,賓客散去,楊馨婭洗完澡,換上家居服下樓來,見父親一人獨坐客廳,翻閱她兒時的相本。
她沖了杯醒酒茶,做到他身邊。
也許心情好,他今晚有些失節制,多喝了幾杯。
楊仲齊偏首望她。「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你已經這麼大了。」
他記得她什麼時候斷女乃、什麼時候吃副食品、長第一顆牙、第一次說出完整清楚的句子、上幼稚園、收到第一封情書、愛漂亮穿耳洞的年紀、自己買入人生第一雙高跟鞋又是幾歲……這些,他全都記得牢牢的。
她還是會跟小時候一樣,靠在他肩上,像個愛撒嬌的小女孩,在夜里跟他聊心事。可是他知道,女兒長大了,有許多小秘密已經不會全無保留地都跟他說。
像是,心里有了誰,偷偷藏著,初戀那份情動滋味。
「我都還記得,你一手拖小被子過來,揉著眼要我抱才肯睡、生病時賴著要陪,濃濃鼻音喊‘把拔————’的模樣,還有————」
「那麼丟臉的事,你怎麼記得那麼牢。」她有些羞愧地掩面。
因為那些,都是他記憶中,最珍貴的寶藏。
他笑笑地,沒多說什麼,父女倆挨靠著,看完厚厚一本相簿。
「爸,你有話跟我說?」在他合上相本,輕啜女兒為他沖的醒酒茶後,她才問出口。
他頓了頓,擱下杯盞,凝思著該從何說起。
「跟媽咪有關?」一直以來,都只有扯上媽咪,才會讓他有這種表情。
很沉重、很謹慎,千思萬慮,只為了保護好那個人,用他全部的心力,再難也義無反顧的表情。
被人那樣守護著的媽咪,很幸福。
「你知道,當年我跟你媽咪鬧到幾乎分手,是為了什麼嗎?她說,她要一個全心全意的丈夫,但是那時的我,肩上還有太多責任,無法全心全意,只看著她。我曾經辜負過她一次,這一回,我不想再讓她失望。」
「是————發生什麼事了嗎?」怎麼突然這樣說?
「她不快樂。我所在的位置,會有多少雙眼楮,用高標準、高規格來評判?站在我身邊的那個人,又怎麼可能不受同等審議?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會選擇成為後來的龔雲顰?一直到後來,我才想通,她只是想站在我身邊,成為一個匹配得上的女人。」
她很努力,想讓自己上得了台面,舉止優雅得宜、在任何場合都能應對自如,不讓他失了顏面。但她學不來,努力、卻力不從心,壓力大也不敢跟任何人說,笑容漸漸少了,這些他都看在眼里。
以前,孩子心性的她,不會想那麼多,但隨著年歲的增長,人的思慮、煩惱,總是會逐年增加,于是,豐禾總經理夫人的身分,也成了她心上的困擾。
「她為我做了那麼多,這一生幾乎是為我而活,但,我又能為她做些什麼?這十年來,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你為媽咪做的夠多了。」別人不懂,身為女兒的她,一路下來看得比誰都清楚。
若說媽咪前半生為爸付出一切,那這後半生,爸也是用盡一切在守護她,沒有誰做得比他更好。
他再也、再也不曾讓媽咪一個人在夜里,獨擔落寞地坐在陽台哼歌、不曾再憂傷地對她說,愛一個人有多累。後來的媽咪,臉上總是笑著,對她說,愛情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愛一個人,很快樂,還告訴她,女人這輩子一定要真正愛一次,才算活過。
「不夠,還不夠。婭婭,她說過,她要的不是一個事業多成功、聲望多高的男人,單單只是一個全心全意,以她為重的丈夫。這是她這輩子,對我唯一的要求,就算她現在不記得了,我也始終沒有忘記過,她在說這些話時,神情中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