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起雲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回這樣望著靜靜躺在榻上的辛追雪,但從沒有一回他是如此心痛,如此自責,如此悔恨。
「小相公,這不是您的錯,請您別再責怪自己……」
望著坐在床旁一日一夜動都沒動一下的相起雲,望著他臉上那副比砍了他自己一百刀還痛的神情,徐嬸不住哽咽勸著。
「是我的錯。」連想都沒想,相起雲便干澀答道,嗓音瘡啞得不能再瘠啞。
當然是他的錯,若他能多留點心,不喝下那杯茶,若他有足夠的意志力可以控制住自己,若他……她決不會被他蹂躪、摧殘了整整一個日夜,不僅將她全身傷得青紫片片,花徑紅腫出血,更將他倆的孩兒都傷掉了……
他們的孩兒……他從未敢期盼、奢望,卻讓他還來不及驚喜就消逝了的……
他與她的……孩兒。
「你們都出去。」不想再听到任何人為自己的暴行開月兌,相起雲闔上酸澀無比的眼眸,啞聲說道。
終于,當屋內只剩他一個清醒的人,听著床上傳來的微弱呼吸聲,再也無法堅強的相起雲,緊閉的眼眸中滿是熱淚。
他明白自己無心也無力擁有、保護像她一樣,如此特殊而可人的女子,可他真的忘了,忘在她澄淨明亮的眼眸中……
他的前半生里,眼眸確實從未為任何女子停駐,更從沒想過能擁有自己的孩兒,因為一直以來,他全心全意思考著的,就是如何讓拉拔他長大、那個天真爛漫、才華洋溢的大哥快快樂樂、開開心心,一生平安的率性展現真性情。
他打小就敬佩大哥、景仰大哥,因為若不是大哥,他們一家三口過不上好日子,娘親在世的最後幾年也無法日日臉上都載滿笑容。更何況打娘親走後,更是大哥一手拉拔他長大成人,所以,不僅為了娘親床前那句「好好照顧大哥」,更為了這個今生有緣與他成為兄弟的曠世奇男子,他誓言,無論做什麼,就算讓自己化為惡鬼,都義無反顧的要讓大哥快樂。
畢竟對無全家世背景,卻在官場上大放異彩的大哥來說,雖只是單純地想與同儕分享詩文,與興趣相投之人把酒言歡,但這險惡的官場卻永遠不懂大哥的單純,所以他必須成為大哥的後盾。
成為惡鬼對他來說並不難,甚至還有些樂在其中。幾個真假難辨的傳聞,一張惡臉,幾句惡語,就足以令人卻步,更方便嚇阻那群打小便因嫉妒、眼紅而想欺負大哥的同儕,也讓他有更多的獨處時間好好充實自己,縱觀全局。
之後,太後對大哥的喜愛,讓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這樣的喜愛是把雙面刃,大哥雖因此暫時不會再受到各方明槍暗箭所傷,但太後總有辭世的一天,因此,他早早就做好最壞的打算與布局,然後在難關真正到來的那天險中求生。
但其實他早明白,讓大哥受傷最深的,一直是大哥自己。
在世人眼中,大哥是多情的,但他的多情,卻是來自于他的痴,痴傻地追尋著其實根本不存在的一種永恆與純粹,痴傻地在得到又失去後,依然痴痴尋找著那早已不復存在的靈魂伴侶……
正因知曉大哥的痴與苦,他從不讓自己身陷其中,直到她的出現。
他過往娶進門的妻妾,除「辛追雪」外,全是大哥短暫的伴侶。盡管大哥從來都會在同她們交往前直白說明自己的問題,與絕對無法與她們長相廝守的事實,但那些女子卻依然如同飛蛾撲火般,追尋那轉瞬即逝的火花。
由于從沒想過自己會成親,因此當大哥與她們那一瞬間的火花消逝後,能遠走他鄉的,他便給她們一筆能讓她們一生無憂的金錢,無法走、舍不得走的,他便娶進門,任她們想干嘛就干嘛,好歹他也有五品官餃,也不算委屈了她們。
只可惜,那兩個薄命女子,終究命薄。
至于「辛追雪」,是對相家有恩的辛大將軍在去世前,他最後一回前去相伴時,恍若回光返照似的,清醒地將女兒交付給他,並請求他好好照顧再無依靠、且恐有遇人不淑跡象的「她」,他才點頭下聘。
盡管他應下這個承諾時,也曾懷疑「她」的情人是自己大哥,但他仍不動聲色,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在他們大婚之夜自縊,令他痛苦又自責。在終于救活「她」後,不想重蹈覆轍的他不斷告誡自己,這回,一定要緊緊護住「她」。
但醒來後的卻不再是「她」,而是一個天真、可愛、古怪又傻氣的女子。
她完全不在意他的惡名,總是用澄淨的眼眸望著他,她完全弄不清楚世事世情,挨他罵時完全不以為許,還老做出許多令人又想苦笑又覺得可愛的舉動,讓人想氣都不知從何氣起。
連他自己都不知曉,究竟是由何時開始,保護她已不再是無聊且刻板的義務,而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更在獲悉「她」曾經的情人不是大哥時,雖不想去思考為什麼,卻莫名的暗自松了口氣。
他知道她怕見人,心里一忐忑就想拉他衣角,也知道她害怕無所事事,所以他一直持續著與她接頭,听她侃侃而談她的新發現。慢慢的,她開始會依賴他,並以為他們是真正的夫妻,與他過的是尋常人的夫妻生活,更在身受媚藥之苦時,理直氣壯、毫不猶豫的要求他抱她。
他當然願意抱她,在她開始依賴他時,他的心早隱隱為她而動。只是他一直不願正視自己的心,畢竟他有他的顧慮,有他的矛盾——
這個她,並不是真正的「她」,而「她」是有地下情人的,且過往從不會多看他一眼。
但終究,他還是抱了她,然後,真正切切的悄悄戀上了這個傻婆娘。
直至太後出殯那日,他在房中又看到了「她」。
那一刻的冷寒,他至今難忘。他真的太久太久沒讓自己思考,若有一天當「她」醒了,他如何面對「她」,又如何收得回自己那顆在不知不覺中遺落在她身上的心?
若這是種怯懦,他寧可怯懦,畢竟若那一天真的到來,他真的無法承受。所以他試著疏離她、冷淡她。
但太難,真的太難。特別是在她懂事又可人的只敢悄悄遠望著他,從不過問、打擾他時。
他告訴自己,咬著牙繼續怯懦,畢竟這對他們都好。
但那夜,望著她一身狼狽地狂奔進他屋里,那副想撲進他懷里尋求安全與保護,卻又有所顧忌的怯生生模樣,他再騙不了自己的緊緊擁抱住她,愛憐著她,將一切擔憂與矛盾遺忘身後……
出征前不與她告別,是他的怯懦;不將大哥入獄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對她說明白,是因那個世界太丑惡、太陰沉,他不想眼神與心靈一樣清澈的她遭到污染,受到傷害。
但終究,一切還是枉然。
他這一生唯一戀上的女子,無論如何都想保護的女子還是被傷害了,並且還是被他所傷,傷得如此之深、如此之重……
「抱歉。小雪,抱歉……」在慨然中,相起雲再忍不住將微顫的大手伸向她的小臉,追悔莫及又心疼不已地喃喃說道。
可當他的手指尖踫及她的臉頰時,卻發現,她的身子先是猛地瑟縮,而後開始劇烈顫抖!
手,整個僵懸在半空中,再動彈不得。
雖不知她究竟是醒是睡,但他從不曾想過,有一天他會讓她只听到他的聲音便瑟縮,只接觸到他的指尖便全身顫抖,甚至……害怕到不敢醒來!
原來他真的成為名副其實的鬼見愁了,竟讓這世上唯一一個曾那樣依賴著他的女人都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