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妥起訴狀,周師頤一看時間,都要十一點了?他收拾桌面,將幾份資料整理出來,關電腦,抓了外套和公文包,另一手拿著那疊資料,移步到隔壁辦公室。
這個時間,除了內勤的同仁會在辦公室之外,其余辦公室均是漆黑一片;站在她辦公室前,只她一人桌面台燈與她頭頂上那盞日光燈仍亮著,她靜靜趴在桌面上,臉蛋向外,闔著眼睡著了。
他放輕腳步走進,將手中物品擱下,手肘撐在隔板上,就這麼盯著她睡顏。約好一道晚餐,知道他還在忙,她就在這等到睡著嗎?真乖。
忍不住無聲笑,抬指想去撥開散在她頰面的發絲,視線一瞟,看見她壓在臉下的筆記本……欸,那是他的名字吧?他挪腳,微傾身,看著筆記本上的內容。
周師頤。周師頤。周師頤。名字怎麼這麼難寫?
不要浪費時間。
想清楚再說。
……後面這兩句,不是他常掛在嘴邊的?寫的都是與他相關……他心里暢快,無聲笑開。他盯著她的臉,從她未經修飾的眉、靜合的眼睫,還有微啟的菱唇……心里一陣柔軟,不禁抬指去拂開她發絲,指尖有意無意輕滑過她皮膚。
他的動作像驚擾了她,她撥了下他的手,依然酣睡。他又笑,壞心地捏住她的鼻,她皺起眉,躲著他的手,忽然睜眸。
章孟藜半張眼,意識尚未清明,只見上方一張斯文英俊的臉孔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盯著她……她一凜,倏然坐正身子,精神都來了。
「周檢。」揉揉臉,她干笑兩聲,目光瞄見筆記本上那潦草的字跡,手忙腳亂將簿子合起。他有看到嗎?希望不要。
「在這睡覺,不怕感冒?」周師頤拿起西服外套,慢條斯理地穿上。
「也不想睡,但是眼皮一直往下掉,明明下午喝了好幾杯咖啡的。」昨晚輪執內勤,一早又上班,她開始覺得地檢署真不是普通人能待的。
他拉整袖口,偏過臉看她,見她一臉疲憊,剛睡醒的模樣還有點傻。他心口發軟,道︰「平時要維持一點運動量,體力才會好一些。」
「但是這麼忙……」她起身,收整著滿是卷案資料的桌面。
「早上早起半小時,晨跑三十分鐘就夠了。」
「爬不起來。」她瞄他一眼,那麼怕冷的人……她問︰「你有在晨跑?」
「除了執勤和雨天之外,每天跑。」
「你那麼怕冷。」
「怕冷和晨跑是兩回事,衣服穿暖就好。」他看著她,微微一笑,「明早一起晨跑?附近的中學清晨五點就開放讓民眾進去運動。」
她有氣無力地搖頭。「不要,我最討厭跑步。」
他笑,指指方才帶進來的資料。「明天把這些整理好,可以送公訴組了。」
章孟藜翻了翻,是一個豪宅特定區開發案,建管課兩名小官涉嫌圖利建商的案子,在她報到之前就已進入偵辦,听說已查了近兩年,總算可以告一段落。
「對了。」擱下資料,覷見蛋幕上方的便利貼,她說︰「下個月歡送會時,我們科里想買禮物給主任檢察官,你們有打算送嗎?」前輩們說,每次有職務調動時,署里會辦歡送會,這次主任檢察官調往高檢署,同事們決定合資送禮。
「目前沒听說,但禮是一定要送,也許會和公訴組還有事務官那邊討論看看是不是一起送就好。」他看眼時間。「很晚了,走吧,我怕收攤了。」他朝門口走。
「收攤?要去哪?」
他一怔,她不知道嗎?「去吃飯。」
打算帶她去吃高大俠海鮮炭烤。幾次听同事提起,說扇貝、明蝦、生蠔、巨蛤鮮美無比,偏偏苦無時間去品嘗。
「吃飯?」她拿包包的手一頓,看著他。「你還沒吃飯?」
她不會是忘了吧?周師頤像看外星生物一樣地看著她,道︰「還沒。」她表情不大自在,他疑惑開口︰「你不會是吃飽了吧?」
她干笑兩聲,點點頭。「六點那時候吃了一個便當了,辦公室有同事要訂,所以我也就跟著——」包里手機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接通電話。
「喂。」余光覷見他走出門的背影,她熄了燈。「啊,你怎麼這麼晚?有啦,昨天收到的……」她忽然愣了愣,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生日,她看看表,離十二點還有五十七分,所以他……她快步跟了出去。
「蛋糕我還沒吃,因為昨天執勤,今天又忙到現在,我剛出辦公室而已,沒有時間過生日,不過你還記得實在讓我感動……」一邊說一邊下樓,她不時往下望,只見得著他的發頂。
「你心意我收到了,蛋糕我吃完再打電話跟你報告一下我的感想。」怎麼覺得他好像愈走愈快?章孟藜心一急,對著電話彼端說︰「我現在有一點事,明天打電話給你,就這樣。」
手機收進包里,她加快下樓腳步,總算在步出大樓時看見他背影。
「周檢。」她追了上去,但他未看她,腳步沉穩地轉出大門。她微喘,道︰「那個……」
周師頤看了她一眼,放緩腳步。「不喘了再說話。」
她徐徐吐息後,帶著歉意的口吻︰「剛剛是烤蛋糕給我的那個同學打來的,他問我有沒有收到蛋糕、好不好吃,我才想起來今天我生日,也才想起來你前晚約我今天一起吃晚餐的事。」
他沒說話,但她知道他在听。「對不起啦,我真的忘了今天是我生日,也忘了我們有約好今天一起吃飯。你……你想吃什麼,我請客,算是跟你賠罪好不好?」
「都這時間了,你能請我什麼?便利商店的關東煮?」
「你本來打算去哪吃?!」
「野味小吃。」他似笑非笑地盯著她,慢吞吞開口︰「喝鱉血、鱉膽汁,吃炸蜂蛹、鐵板鴕鳥肉、清炖蛇肉湯、涼拌山豬皮、炒蛇皮、炒泥鰍、三杯甲魚……你生日嘛,吃點特殊的。」
她活見鬼的表情。「你、你有吃這麼重口味?」
「你說呢?」他森涼地丟下這麼一句,目視前方,不理會她。
糟糕了,他好像真的生氣,但換作是她,約好吃飯卻自己先吃飽,還忘了這個約,她也會氣啊。怎麼辦,現在她該如何才能撫平他情緒?
她走在他身後,一路跟到他住處樓下。周師頤掏出鑰匙,回首看她。「你這是要跟我回家的意思嗎?」
「我是在想,要怎樣才能讓你不生氣?」他神情平靜,她猜不出他想什麼。
「沒生氣。」只是有點……應該說,太在意。這個認知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以為這女孩對自己有那麼點情意,得知她忘了他的邀約時,心里的失落卻超乎自己想象,才後覺發現,他也把人家放在心里了。
不是沒談過感情,但這幾年忙碌的工作佔據他太多心思與時間,他分不出時間思考感情事,即使家里雙親也開始急了,促他找個女友,他也心有余力不足;女友不是菜市場隻果,上街挑一個成熟漂亮的帶回家就可以。
他曾經共事的書記官有三位,第一個是中年女性,近十年書記官的經驗,盡責,但安于現狀,沒有企圖心,只抱著不犯錯、不主動的態度等著被調行政室,直到退休。第二個是男性,更資深,靠著家世背景及年紀,散漫度日,工作堆積如山也不想處理,他稍提醒一下,換來「他一只菜鳥檢察官,官威還真大,不尊重前輩」的責難。
到了她這只小菜鳥,他對她毫無經驗的經歷不抱期待,卻意外听她說起她要報考司法官的這個志願;她有沖勁、有理想,但人性貪婪,物欲橫流的世界,連司法官也難拒絕誘惑,何況一個初入社會的小女生?
初時,他抱著冷眼旁觀心態,像在看戲般地等她與那些人同流合污,屆時再好好恥笑她所謂的正義也禁不起誘惑,卻不想,禁不起誘惑的是自己,就為了她那份純真、熱心到幾乎可用蠢來形容的性子,而把人家放上了心。
真是……失算啊失算。
像這樣明明對他有點意思,注目間讓他捕捉了幾次的情意綿綿,他以為她應該很重視今晚的邀約的,卻不想她忘得一干二淨,還連自己生日也忘了,他除了無奈嘆息還能如何?可細想,不正是她那偶爾精明偶爾愚蠢的性子吸引了他?
「你一直走,都不說話,我知道我忘了是我不對,可是我不是故意——」
「我餓了。」他打斷她,只略帶笑意地等著她做何反應。
「啊?喔……你想吃什麼,我去買?」
「我听見你說還沒吃蛋糕,所以我要你那個草莓蛋糕,還有一碗加菜加蛋的泡面。」他含笑注視,問︰「你該不會告訴我,上次剩的那包泡面你吃光了?」
「沒有,還在,我現在回去煮。」走了幾步,回身看他。「我端過來?」
「不用,我上去放一下公文包,等等過去吃。」上樓時,一個念頭飛快掠過腦海。他想,下班有人做點熱食給他吃的感覺……原來這麼美。
「你就是這家店的老板?」蔬園門外,呂彥峰看著男人,表情像驚詫,又像透過面前男人的臉思念另一人。
「是,請問您是……」溫仲堯帶著微笑打量著對方。幾分鐘前,員工說有個男人要找老板,出來一見,並不認識,但這人為何這樣看他?
「我姓呂,雙口呂,名字叫彥峰。」好像,真的好像,面前這男人的五官,真的和她好像。
溫仲堯斂了笑,面無表情就要轉身進店,呂彥峰喊住他︰「我們談談?」
「我不認識你,沒什麼好談。」
「那談溫仲瑩。仲瑩她……她好不好?」
「你找錯人了,這里沒這個人。」
見他握上門把,呂彥峰急道︰「你們有一張幾乎一樣的臉。」
溫仲堯掌心停在門把上,僵滯數秒,忽回身道︰「你希望我怎麼說?」俊美的面孔微微扭曲。「說她很好,說謝謝你還記得她,說感謝你對她做過的一切?」
呂彥峰無話,他明白眼前這男人需要的不是他的道歉,他也清楚許多事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讓對方得到安慰;他不求原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找上門來是為什麼。求證她的身分?還是試探回來開店的目的是否是他所想的那樣?
抿了下干澀的唇瓣,呂彥峰低低開口︰「我知道現在說這些于事無補,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悔恨,我不知道會有後來那些事,對于你們所受的傷,我不知道該怎麼補償,我只能考個法官,努力為受委屈的人要個公道。」
「然後?」溫仲堯冷冷回視。
「沒有。」呂彥峰淡淡地笑了一下,微低脖頸的他,劉海覆住他眼里化不開的情緒。「如果……如果溫大哥方便,請代轉我的心意,希望——」
「不必,我們什麼都不需要。我還要做生意,不送。」
「請等一等。」呂彥峰看著男人背影,低問︰「我只想知道,溫大哥真的只有一個妹妹?」
「那與你無關!」溫仲堯推門入內,將身後那人留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