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不能回答您第一個問題,但倒是可以回答你第二個問題,令兄是長命相,命底福澤深厚,雖然年輕時卷入了身不由己的是非當中,背了些冤孽債,但我想他有心向善,這些年來,承天恩允諾,過著他想過的日子,平安踏實,您就不必擔心了。」
年輕人嘲諷地笑了笑,「冤孽債?你懂什麼?」
她真不懂,也明白他不會明白她真正的不懂,所以不說話。
「他跟你說了很多吧?你怎麼認出來的?」年輕人又問道。
來這招啦!她真的「鐵口直斷」他的身分,他就反過來說她是听「他兄長」告訴她的,溫頤凡確實說了一些,但可沒說這弟弟這麼惹人厭。
「不多不少。就說到天威浩蕩,若能令他就此在這市並中安然度過余生,他于願足矣。」
「天威浩蕩?這可絕對不是他說的。」年輕人瞪著她,「屈居市井之中,娶一個滿口胡言亂語的江湖術士,這叫于願足矣?」
敢情這位疑似對哥哥感情很不單純的弟弟,是專程來嫌棄她的嗎?
張萸也不跟他計較了,淡淡地道︰「這位客倌,大海之所以能納百川,正因為它有著天子的德性,天下萬民皆吾皇之子,魚喜水,而鳥喜風,就像聖明如天子,絕不會強迫一只鳥生活在水里,也不會否定它逐風的本性;在下是江湖術士,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每一口飯都吃得心安理得,我夫君承諾與我扶持到老,那麼我此生亦不離不棄,旁人怎麼說,我們恐怕管不著。」
年輕人看著張萸半晌,也許覺得她這江湖術士還挺能說大道理的,至少那分譏刺不再那麼明顯,「你知道我是誰,還敢這麼跟我說話?」
「您也知道我是誰,坐在那邊觀察了我一天,拐彎抹角來問我您的兄長過得好不好,不就是不想把事情鬧大?」
年輕人聞言,深吸口氣,笑了笑,「有點意思。」
張萸才覺得這年輕人有點霸道哩!跟他交手很頭疼啊,她看了看天色,「書呆再一會兒就要回來了,你要見他嗎?」
「你喊他書呆?」年輕人瞪著她。
不行哦!這家伙管真多……啊,這天下確實沒什麼是他不能管的。
「閨房情趣,讓您見笑了。」她故意道。
「……」年輕人像有些氣悶那樣瞪著她——欸?她希望那眼神里不是有一點嫉妒啊!
「他不肯見我。」最後他郁悶地道。
啐!方才態度要是好一點,她說不定大發慈悲幫他說服溫頤凡哩。「如果您是來祝賀他,與他閑話家常,他應該會歡迎您;如果是來說服或說教的,草民還是建議您——放開雙手,得到的更多。」她又拿出了為「信徒」指點迷津時的神棍笑容。
「要我祝賀他娶一個……」他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我做不到。」
這家伙真的很討厭,但想想他也怪可憐的,她又替他倒了一杯茶,「人生在世,受困于權謀名利,找到一個真心人已是難得,您難道不是最能理解個中苦楚之人?真心希望一個人幸福,也會期待他找到一個真心人,不管這人是金枝玉葉,或荊釵布裙。我不要求您認同我,但是您至少該相信您的兄長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也可以告訴您,我不會因為沒有您的祝福,就動搖跟他走一輩子的決心。」
年輕人畢竟不是養在玉樓金闕卻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對怎麼衡量一個人的輕重,還是有幾分本事。張萸確實也不是凡桃俗李,他只好道︰「我說我祝福不了,但也沒說我想阻止。」他悶悶地喝著茶。
「其實呢,書呆就是不想以自己的能力做害人的事,您只要記得這點,我想他也不會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知道。宮里給他的回憶不太好,所以我不會勉強他。」年輕人給了隨從一個眼色,那隨從將兩迭以亮黑底泥金繪著並蒂牡丹的漆盒放在張萸桌上,泥金工藝雖不稀罕,但工匠手藝的粗細卻有階級之分,光是能用極細的金色線條制造雲氣,畫出蟬翼一般的花瓣與蟲翅,已是令人嘆為觀止。
敝帚居是不少這樣的寶貝,托書呆的福,她這俗人也見識了不少。
「我知道他不會想要宮里的東西,這是我自己掏錢,讓人從民間集來的,算是一點心意。」
漆盒各有四層,張萸好奇地站起來,「我可以打開嗎?」
年輕人點點頭,張萸打開漆盒,里頭有一對千年老蔘,下一層是一對夜明珠,再下一層她已經不好意思看了——仔細想想,一個弟弟,因為哥哥不想見他,所以婚禮也沒邀他,但某天一大早帶著這些大禮,在兄長的店對面坐了一整天,嘴里說不認同她這個嫂子,但一開始不就是帶著大禮來的嗎?怎麼想著想著覺得有點鼻酸吶?
「其實你也不用這麼破費……」
「那對我來說,連九牛一毛都稱不上。」他哼了一聲。
才想同情他一下,就原形畢露了,啐!
「要不,你留個信息給他?」張萸道。
年輕人正有些遲疑,不知道何時飛出去又飛回來的阿肥,嘴里餃著一封信,特地飛到張萸面前,大眼亮晶晶地看著張萸,好似在邀功。
張萸模了模阿肥的腦袋,阿肥還停在她肩上,蹭著她的頸窩賣乖。張萸看了一下信上寫得龍飛鳳舞的收信人名字,把信拿給年輕人看。
「這是你的嗎?」她也不奇怪書呆怎麼把阿肥叫過去咬信回來了,發生在書呆身上的事,還有什麼是需要大驚小怪的?
年輕人一看信上熟悉的字跡以及他的字號,有些欣喜卻也難掩緊張地取走了信,迫不及待地拆開讀了起來。
能看得懂書呆的字,還真是兄弟情深。張萸忍不住想。溫頤凡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不會寫鬼畫符,就是教書的時候。
看年輕人的表情,書呆應該沒給他釘子踫,她也松了口氣。最後他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那般,將信妥善收進懷里。
「我該回去了。請你轉告他……」他頓了頓,表情有些別扭,「我祝福你們。還有請他放心,你說得沒錯,君無戲言,我希望正如他所說的,以後我們兄弟還能談談家事,我不會逼他做不想做的事。」
「敝帚居也隨時歡迎你來喝茶。」張萸頓了頓,「自家人,卜卦算命收妖驅邪免錢。」她露齒一笑,年輕人翻個白眼,也有些忍俊不住地笑著離開了。
某人今晚特別粘人。
雖然,平常就很粘,但膩人的粘,跟纏死人的粘,還是有程度上的差別。
房里點上了某種迷香,張萸每次聞著不是四肢發軟,由他宰割,就是欲火焚身,化身野浪女霸王……嗯,她合理懷疑臭書呆每天看心情決定今天誰在上面,她一定要找一天研究一下怎麼區分他點的香,換她天天在上面!
……
「臭書呆,滾開……」某人咬棉被偷哭。她好幾天沒壓他了,都被壓,恨!
溫頤凡仍是由身後抱住妻子,屋內屋外,懸掛的、漂浮的、靜立的近百盞燭火,依次地熄滅,直到點亮一室溫存的,只剩圓窗外、銀漢中悠悠擺蕩的月沿。
他將臉埋在她頸間,听著她緩慢而規律的呼吸聲,雙臂好似連一絲隙縫也不想有地將她緊摟在懷里。
成親後他總是想到好友信上的托付,好友過去不時開玩笑,要把張萸許配給他,他那時一直沒當真;再見張萸時,倒是為了自己竟對好友的愛女產生妄念而感到愧疚……
他撫著張萸睡得似乎有點不安穩的臉頰,輕輕地安撫她。
他一向駁斥命運之說,並非不信命,而是萬千眾生際遇各有不同,同是皇帝命,經歷也絕不會一致。張萸喜歡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這是他們倆相似之處,即便是乞丐命格,積極與消極,向善與作惡,漫漫人生的經歷絕不會相同,怎能用一個命格去決定一切?
但對于好友命中克妻克子之說,他也無法說服好友不當一回事,只能看著他一次次遠走他鄉,把一無所知的張萸丟在根本稱不上家的空屋子里。好友最後的請托,是張萸命中帶來的十八歲大劫……
他妄想以婚禮化解,似乎有些天真,但他也不相信只能就此坐以待斃。
他的上一世,她傻傻地從沒退卻過,她追著他有多辛苦,如今他想起來就有多不舍;那麼這一世,輪到他追著她,就當他偏執成狂也好,有一絲希望,他絕不放手。
最初,沒有人認為不對勁,直到陳大娘的兒子失蹤了,陳大娘來找張萸。
陳大娘的兒子是到廟里送油香,之後沒再回來。張萸問了是哪間廟,當下便有不好的預感。
怎麼不是別間廟,偏偏是溫書呆把尸魔的蠱送去給高僧淨化的天一寺?這是巧合嗎?
陳大娘哭哭啼啼地說著兒子失蹤的消息時,鄰人都忍不住好奇地來探問發生何事,這時才有好事的人說道︰隔壁街李家的媳婦幾天前也失蹤了,听說也是到天一寺去上香,李大郎偏偏以為媳婦和人跑了,愛面子不肯說,但李家媳婦娘家的大哥指天立誓地說妹妹絕不會跟人偷跑,要李大郎去報官。
「這麼說起來……我听我二叔說他們那條街上也有人失蹤……好像也和天一寺有點關系。」
喝,一下子,居民們紛紛要到天一寺去揪出那寺里藏著什麼妖魔鬼怪,張萸想到那妖蠱,不願鄰人犯險,便說她會先想法子,讓他們回家去。
張萸十五歲出師,可以說藝高人膽大,天不怕地不怕慣了,當下只跟石頭交代了去處,便單槍匹馬地上天一寺。
阿肥覺得不太妙,可張萸听不懂它「啾啾啾」地想說什麼,它咬住她的裙擺,卻只被她拖著走,阿肥掛在裙擺下晃得兩眼發暈,直到張萸買了一串阿肥最喜歡的烤香魚往遠處一丟……
「噗啾!」阿肥快樂地追了出去,津津有味地吃完香魚,轉過頭才驚覺張萸已不見人影,幸而身為靈獸,還是有點作用,小胖鳥感應到張萸的去處,只得偷偷跟在張萸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