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初蕊想了想,才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小女子謝過公子再造之恩,若公子不嫌棄,還請公子賜小女子一個新名字吧!」
「好個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任仲了然一笑,走到一旁的藥箱拿了個東西來到苗初蕊身旁。
「這味藥材的名字叫『獨活』,望姑娘此後一生自己便是自己的依靠了。」任仲說著,在苗初蕊手里塞了塊小小的藥片。
苗初蕊看著那塊藥片,眼角含淚地道︰「小女子謝過公子。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報,只有來生……」
「且慢。」任仲手一抬,「在下另有一事想告訴姑娘。」
「小女子洗耳恭听。」苗初蕊道。
「姑娘,妳受傷甚重,這幾日好幾次在下都以為妳可能就要挺不過來了,沒想到姑娘皆堅強地度過,令在下十分佩服。」任仲說著身子一揖,「由姑娘這幾日情況來看,在下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為母則強吧!只是……」任仲說著,猶豫了會。
接下來他要說的,絕不是任何一個準母親願意听到的話。
「公子請說。」
「姑娘妳全身筋骨,甚至髒器受損,特別是妳的骨盆碎裂骨折,如今姑娘月復中胎兒尚小,來日胎兒長全了,對妳母子皆有很大的風險。」任仲道。
其實在為苗初蕊診治之後,任仲便一直嘖嘖稱奇。
本依苗初蕊的傷勢之重,能救活回來便已是極難之事,更不要說她骨盆碎裂,早該是保不住胎兒才對,只是沒想到她月復中的胎象雖不穩定,可此刻胎兒卻仍緊緊依附著母體,努力求生。也不知是母親的執念太重,還是這孩子生命力異常旺盛?
「公子的意思是?」
「姑娘,妳懷著這孩子,母子均安的機率很低,大約六、七個月大時,胎兒便會壓迫妳的骨盆,十分危險!況且……今後姑娘獨自生活,帶著個孩子也多有不便,所以是否……」任仲斟酌著用詞。
「不!」知道任仲的意思,苗初蕊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
也許除了自己之外,沒有另一個人為她月復中孩子的誕生感到歡喜,但自從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之後,這孩子早已經成為她活下去的最後一絲依戀。
「我決不放棄這個孩子。」苗初蕊堅定地道。
「姑娘……」任仲還想再勸。
任仲不是無情之人,這些年來也看多了婦人對子女的執念,但身為醫者,他仍是以安全性為第一考慮。
「公子……這孩子已是我唯一的親人了……與其要我放棄他,自己活下去,我寧願跟這孩子一起走。」苗初蕊眼眶含淚地道。
見苗初蕊如此堅持,任仲最後也只能幽幽一嘆,「唉!妳又是何苦呢?」
知道任仲是放棄說服她放棄孩子了,她感激地道︰「小女子在此謝過公子。若真是有個三長兩短,那也是我們母子福薄,絕不是公子的錯……」
任仲打了個手勢讓苗初蕊不要再說下去,只道︰「我知道了。這段時間便由在下來照顧姑娘吧!雖然在下的醫術與尊師相較仍然淺薄,但比起一般民間大夫,應當是不差的。在下必定極力保全姑娘與妳孩子的安全。」
苗初蕊從沒見過這樣無故對她好的人,又想起駱書丹的冷漠,淚水不禁又滑了下來。
今日竟是一個陌生人都待她好過于他!這個事實讓她一陣心酸。整整三年的婚姻,如今回頭,竟覺如同一場笑話。
知道自己此刻無依無靠,若是沒有人照料,定然保不住骯中胎兒,苗初蕊只好道︰「小女子承蒙公子救命之恩,本已勞煩公子諸多,不該再給公子添麻煩,無奈此時無依無靠,卻又舍不下孩兒性命,只好再厚顏接受公子照顧,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來世定然……」
「姑娘,快別這麼說。」任仲向來不愛來世回報這種誓言,趕緊打斷了苗初蕊的話,「妳我相遇即是有緣,在下助人也從不是為了要求回報,這話以後休說。接下來姑娘只稍放寬心休養便好,一切事,在下必會處理。」
任仲說完,給苗初蕊蓋好被子,吩咐她好好休養後,便又端著剛剛放在桌上那碗打胎藥離去。
苗初蕊月復中胎兒已有三個月大,若要打掉的話已是極限。這幾天任仲見苗初蕊總是昏迷不醒,知道這樣下去,肯定母子一個也活不了,故而打算先斬後奏!卻沒想到苗初蕊卻像是感受到月復中胎兒面臨危險,竟在此時突然醒過來。
若是苗初蕊再晚一刻醒來,一切大概就無法挽回了吧!任仲邊想著。也許這樣的機緣,更是注定這孩子必須留下來!而自己既然已經幫了一把,干脆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吧!
******
家業南遷至官州之後,駱夫人為了苗初蕊落水失蹤一事而傷心病倒,同時因家中少了苗初蕊打理,內外一切都需駱書丹事事親力親為,故而這陣子的忙亂比起駱宛行突然身故時有過之而無不及。駱書丹因為過于忙碌,也只好將原本納妾一事一延再延。
苗初蕊在的時候,駱書丹並沒有發現,直至此刻才知原來苗初蕊竟為他們駱家付出甚多。
原來,早在他未曾發覺之際,她就已經為了成為他的妻、他駱家的媳婦,而暗中做了那麼多事了嗎?
看著原本都是由苗初蕊掌管的家中賬本,駱書丹有些失神地想著。
手中的賬本條理清晰,每筆帳記列清楚,有時款項的旁邊會用繩頭小楷寫上短短幾句備注。然而不論是賬目本身便還是小字備注,其字跡皆是端正秀美,流暢優雅。
原來她寫了一手好字嗎?望著賬本,駱書丹不禁想道。
駱書丹雖稱不上鎮日流連花叢,但亦是情場老手,有些青樓女子並非只單純以色待人,而是以其他才華彰顯自身價值。駱書丹就曾遇過一名青樓花魁以書畫雙全而聞名,也見識過她筆下一手好字,但如今對照其手中賬冊,卻只覺兩種風情相異,竟難分高下!
還記得那日他與一眾人等到青樓玩樂,眾人輪著吟詩、行酒令等風雅游戲,請了那青樓花魁提筆作記。
那天駱書丹喝得多,那花魁花名叫什麼已經記不得了,也記不太清她的容貌,但酒醒後,懷里繡帕上那一手好字,卻強烈地吸引著他再度造訪美人。
如果他是先見過她這一手好字,那他也會想見她嗎?望著手中賬本,駱書丹乍然想到。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今日不說她的容貌不是他所喜愛的類型,就算她其貌丑惡,他待她也不至如此……好歹,當個紅粉知己已是絕對可以的。
想到這里,駱書丹心中不禁五味雜陳。
一開始吸引他目光的,是她的字!可後來便不只這些了。
南方濕熱,天氣與北方住起來大不相同,駱書丹只好讓人請了裁縫的師傅過來,將一家上下所有人的衣物鞋襪全部重做。
穿著名師裁縫的新衣,駱書丹只覺怎樣都不舒坦,後來方知原來他以往的衣物用品,全是苗初蕊親手縫制。
當時駱書丹還想著,不過就是件衣服,穿久就慣了,而沒有多加注意,可這衣服穿不舒坦容易習慣,鞋子穿不舒坦可就是件大事。
不得已之下,駱書丹只好拿著苗初蕊縫制的舊鞋,讓鞋匠照著縫制。事後,鞋匠不斷夸苗初蕊手工細微,切縫完美,更貼心的是,她還在容易摩擦的部位加了襯里,又在腳弓處縫了軟墊,使得穿上它的人再怎麼長時間穿戴也都舒適,甚至連長時間站立時也能減少疲勞感雲雲。
這樣的衣鞋,駱書丹不知穿了多久,卻直到這時才曉得原來自己長久穿在身上的一針一線,全都是苗初蕊的心意。
如果一切只有如此,駱書丹心中的愧欠或許還不會那麼深,然而事情又並非僅此而已。
隔了兩個月,駱書丹發現自己平素熬夜時喜愛吃的幾道點心已經許久不曾吃到了,看著碟中由當地最大酒樓買回來的松糕,駱書丹眉頭微皺。
當地最大酒樓「溢香軒」賣的松糕幾乎可以說是官州特產,還有傳言說來到官州沒吃過溢香軒的松糕,就等于沒來過官州!還是連皇宮貴族甚至是皇帝老爺嘗過都贊不絕口的美食!
可再多的贊美,也改變不了它不對駱書丹胃口的事實。
溢香軒的松糕香甜順口,甜而不膩,一口咬下去軟軟糯糯的香甜口感立即溢滿口腔。駱書丹可以理解它有名的理由,但一地有一地的喜好,而顯然的,這南方點心並沒有很得駱書丹心意。
強壓著丟臉的感覺將服侍的婢女叫來,讓她去問大廚為何不做以前給他當消夜的那些點心?待婢女回來,他才知以往他愛吃的幾道消夜,不論咸甜,幾乎都是苗初蕊做的,特別是他特別愛吃的八寶糕、龍鳳球、五香卷餅等等,還是苗初蕊配合他的口味研發,只有她才會做的菜色。
時間過得愈久,他才知道原來她對自己竟是如此細心體貼!原來早在不知不覺間,她就已經融入了他的生活之中。
駱書丹想,不禁有些感慨。
苗初蕊落水至今轉眼已過數月,他也已經天昏地暗的忙了數月,好不容易才能松口氣的同時,腦中亦出現了許多以往不曾出現過的想法。
那天苗初蕊落水,他還暗中竊喜終于能夠擺月兌她了,可今日回想起來,才覺未免過于冷酷!
即使討厭她的容貌,即使厭惡她以自己正妻自居,但好歹她是他的女人這一點不會改變。
因為他的冷落,派去尋他的人想必不會怎麼盡力,當地官府怎麼熟識地勢,要在河中撈個人也說不上容易,都已經過了那麼久,那人想必回到自己身旁了吧?
此刻又想起同一件事,駱書丹的心里已無快意,反而隱約感覺像有什麼扎著自己心口。
其實當初不該這樣對待她的,如果一開始跟她說明白,將她打點安置妥當,兩人相敬如賓,互不干涉地度過一生也是可以的。
說到了底,終究還是自己虧欠了她!
駱書丹感嘆一聲。
即使今天她不曾為他付出如此之多,他也不該苛待她的。如果還能重新來過,他雖然無法喜愛她的容貌,但他願意善待她,只是……
如今說這些也都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