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樓里,宋懷恩與王氏對面坐著,一盞熱茶漸漸失去溫度,廳瑞安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听得見,婢僕們均守在外頭,無人召喚不敢進門。
經過好半晌的猶豫後,王氏低聲問︰「老爺,你說二弟、三弟肯重返宋家大門嗎?」
如今的王氏再不是一年前那個只會爭風吃醋的後宅婦人,經過多方努力後,她成為宋懷恩打心底看重的嫡妻、為他所倚仗,王氏不但插手鋪子經營,宋懷恩有解決不來的事,也會尋她商量。
王氏看開了,有舍、有得,就算不願將老爺推出去,他也不見得肯留在自己身旁,她已經人老珠黃,再抓不住男人貪鮮的心,只能退而求其次,握住權柄、握住財富,握住老爺願意托付的一切。
「不知道,也許心底還記恨著。」宋懷恩沉吟須臾,回言道。
那年他做錯了,為著替母親長年的奪夫之恨出氣,他羅織出莫須有的罪名冠在方姨娘頭上,將他們母子三人趕出宋家大門,以至于方姨娘抑郁早逝,懷青、懷豐年幼失怙,他們能不把方姨娘的死怪在他頭上?
如果換成他,他絕對會怨怪的!
方姨娘的貞節牌坊開始修建那天,方雲青、方雲豐的身世揭開,京里傳來消息,兄弟兩人得皇帝看重、親自拔擢,前途似錦、燦爛光明,緊接在這些消息之後,許多流言紛至沓來,有人預言兩兄弟將對宋懷恩下手、為母親討回公道,有人猜測宋家將就此敗落,所以……真的會嗎?
「我常听百姓滿口夸贊二弟、三弟,說他們是愛民如子的好官,這樣的人不至于胸襟狹窄,何況當年的事又不是老爺的錯,百善孝為先,那個時候老爺也是左右為難,一邊是手足兄弟、一邊是有生養之恩的母親,老爺能怎麼選擇?」
言下之意,王氏將所有責任全推給婆婆,反正婆婆已經長眠地底,總不會跳出來為自己申冤,何況這樣一推,上一代的恩怨自然不能算在宋懷恩的身上,他也是「無辜」、也是「身不由己」。
「他們會相信這番說詞?」宋懷恩嘆息,連他自己都很難說服啊。
「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態度,二弟、三弟聰明得很,他們會明白,與其翻出過去的仇恨,鬧得所有人臉上都不好看,不如給咱們機會f過去的錯誤。何況當年公公待二弟、三弟很好,光是念在這點血緣關系,他們就不該同老爺翻臉,當官的不是最注重名聲嗎?與其追根究底、緊咬不放,還不如博一個寬恕手足、有容乃大的好聲譽。」
「可當初……」
「老爺切莫再提當初,當初老爺不過是無法違抗長輩心意。」王氏死咬住這點。
「可他們能不記恨?!」
「逝者已矣,難不成還要追究過往、把人挖出來鞭撻?何況婆婆是小叔們的嫡母,本該敬著、順著,便是長輩有失,又怎能心念計較?」
她嘆道︰「老爺別擔心太多,小叔們都是一片純孝之人,他們既會砸大錢買地鑿湖,千方百計為方姨娘求得誥封、立貞節牌坊,定也希望方姨娘能入宋家宗祠,享有宋家後代子孫一捧香火,如今,咱們把這機會送上門,他們就算不感激,肯定不會拒絕。
「何況婆婆過世後,老爺四處尋訪小叔們的下落,是他們更名改姓,才讓老爺遍尋不著兩位兄弟,否則早早就將他們迎回家里。」
王氏睜眼說瞎話,宋懷恩後悔是有的,但也僅僅止于後悔,從沒想過把懷青、懷豐找回來與自己分家產,即使隱約听說他們考上進士、當了官,也並未積極尋訪,如今後悔已遲,只能求一個亡羊補牢。
見宋懷恩滿眼猶豫,王氏加重口吻道︰「是的,老爺四處尋訪小叔未果,心頭也沉重得緊。」
這謊話得說的夠真,否則說服不了自己,又豈能說服旁人?
宋懷恩長嘆,真能不恨?若不恨,為何到泉州上任一年,懷青始終不願意見宋氏族人一面?
之前不明白,為什麼老是湊巧每回宋家人出現的筵席,縣太爺就臨時有事,難不成他們與新任縣太爺無緣?而今方才理解,懷青是在避著自己。
望住丈夫陰晴不定的面容,王氏心頭微沉,她怎不知道人家會如何想象自己,只是……得硬著脖子死撐啊,就算小叔不肯原諒,還是得把臉給送上去,被賞幾個耳刮子也得認下,誰教當年宋懷恩絕情絕義?
「老爺,不能想得太多,為了幗晟幾個孩子的前程,就算被削顏面,咱們也得做,誰不想抬頭挺胸過日子?倘若老爺為難,我這個當嫂嫂的去求見他們吧!」听見妻子願意為孩子做這等沒臉皮的事兒,宋懷恩倏地抬起臉、滿眼感激,王氏這幾年來改變太多,多到讓人安慰。
見丈夫這副神情,王氏明白自己講對話了,溫柔一笑,續道︰「老爺,過往不計,從現在起,咱們得好好對待兩位小叔。我可是在老爺面前立下重誓的,要好好栽培幾個孩子,助他們往仕途上走,現在他們有叔叔能幫襯,面子再重要,咱們也得為孩子低頭。」
這篇話說得夠漂亮,不提擔心、不講害怕,不說憂心懷青兄弟騰出手來對付自家老爺、欲報當年仇恨,卻是口口聲聲說未來、提兒子,全是一片慈愛心情。
宋懷恩終于下定決心道︰「你說的對,幗晟幾個要入仕途,得靠叔叔提攜,再糾結于過去之事無益。」
「老爺能想通就好。」
王氏松口氣,自從確定知府大人和縣太爺是宋家二爺、三爺後,鋪子里的老管事們憂心忡忡,自古民不與官斗,倘若二爺、三爺挾怨報仇,宋家多年經營將轉眼成空,眼下能做、該做的,是讓自家老爺先低頭,向兩個弟弟俯首認錯。
宋懷恩下定決心後,腦子飛快轉動,他是商人,通達世情,一下子便訂出章程。
「我想就算重入宋家宗祠,他們也不會搬回來住,你從城里挑一處宅子吧,用點心思好好布置,撥些下人過去服侍。」
「老爺,咱們泉州的幾處宅子離府衙都有些距離,不如我托人牙子,在雲湖和府衙之間尋處好屋宅,至于下人還是買新的吧,等他們搬過去後,就把身契連同房契一起送上,千萬別從咱們府里撥人,免得小叔們多心。」
要是誤以為他們想伸長手,可就不美了,現在的懷青、懷豐再不是當年可以隨意擺布的小孩。
「夫人想得仔細,就照你說的辦。」
「老爺,既然要示好,不如就做得徹底些,都說樹大分枝,公公、婆婆已經不在人世,是不是……」
王氏有些吞吐,這一年,她在外頭跑的次數多了,眼皮子不像過去那樣淺,她打心里明白,有時候非得失點血,才能保住根本。
宋懷恩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頭不舍,要把經營多年的家業分兩份出去,誰不心疼?但王氏考慮得周全,事情既然要辦,就得辦得漂亮精彩,做得不干不脆,不如別做。
「我去尋叔伯們商量一下分家事宜,該弟弟們的,一分也不能少給,但也不能做得太過,以免有阿諛奉承之嫌。」
夫婦商量時,派出去的小廝回來了,那小廝姓馬,叫馬二,是家生子,他被派往方家送帖子,邀請知府大人、縣太爺一聚。
馬二甫進門,宋懷恩便急急問︰「怎樣,對方接下帖子了嗎?」
「回老爺,知府大人和縣太爺不在府里,但家里的女眷把帖子給接下,雖沒給個準信,但……」
「但什麼?說話別拖拖拉拉。」宋懷恩瞪他一眼,要他少吊人胃口,這些天他已經被吊夠了。
「老爺、夫人,我在方府遇見一位老熟人。」
「熟人?誰?」
「過去夫人身邊的大丫頭翠芳。」
「翠芳?」王氏驚呼。
「是,奴才覺得翠芳姑娘在方大人府里似乎挺說得上話。」
想起翠芳,王氏就想起娘親,娘說的每句話都實現了,生下幗懷後,秋姨娘難產死亡,幗懷的身子確實瘦弱,讓人操碎心;張姨娘在幗晟落水後不久又懷上,生下老四幗堂;而李姨娘在幗容之後也懷上,大夫把脈,說是個丫頭……娘提醒過,那丫頭是個有福氣的,最後會嫁給高高在上的王爺。
至于氣勢最囂張、最令人厭煩的江姨娘,生下的女兒弱不禁風,天天都用昂貴的藥材吊著,但她慷慨,江姨娘還不領情呢,不過是個丫頭片子,結果江姨娘自己伺候膩了,居然想把女兒往她屋里塞。
幸而娘早早提醒,若孩子有個不好,自己逃不了責任。
因此她對老爺說︰「這孩子老是病著,要是帶到我這里養,萬一把病氣過給其他孩子,可怎麼辦才好?何況瘦弱的孩子更需要親娘的疼惜,還是養在江姨娘身邊吧。」
這話說得句句在理,于是老爺開口,阻了對方的心機。
娘還說過,翠芳丫頭是有福氣的,她的緣法不在府里……難道她命中注定是二房、三房的人?
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送還她的身契、與她結下善緣,對于舊主,她應當心懷感激吧!
揚起喜色,王氏握上丈夫的手,滿臉笑意說道︰「趁小叔子不在,我去見見翠芳丫頭吧,主僕一場,我再明白她不過,那丫頭是個心慈的,肯定會記掛當時恩情。」
「好,她要是真能在二弟、三弟面前說得上話,就太好了。」
兩夫妻合議後,王氏匆匆進屋換上衣服,備妥禮物出門,而這回宋懷恩竟沒像平日那樣,老妻不在便往姨娘院子里蹭去。
他有些心急,不停在廳里來回踱步,一次次翻攪著兒時記憶。
故計重施?
上一次當是傻子,上兩次當就叫瘋子了,還是以自虐為樂的瘋子。
因此隔幾天谷嘉華又可憐巴巴地給蕥兒送簪子時,關關插手笑著把簪子接過,像是沒見過此等好物的土包子似,不但拿在手上把玩老半天,還把簪子湊到蕥兒跟前說道︰「你瞧瞧,這可是昂貴東西,上好的藍田白玉呢,谷娘子身家厚,出手真慷慨。」
聞言,谷嘉華心頭一沉,揉碎滿張笑臉。
心中暗恨,又沒邵關關的事,她摻和什麼?
這根簪子是有故事的,方蕥兒一接,她便有本事讓對方推不開手,她估準幾日前的悶虧,會讓方蕥兒易弦改轍,暗地收下簪子不四處張揚,卻沒想到邵關關從外頭進來橫插一手。
她氣得不想接話,但關關都這樣說了,她再恨,也只能腆著笑回道︰「關關姑娘見笑了,這是爹爹為我置辦的嫁妝。」
「所以沈家把嫁妝全數還給谷娘子?」她一面問,一面再次低頭,細細觀察那根簪子,那是柄雕著竹子的玉簪。
「我與沈家是和離並非休棄,嫁妝自然是要悉數歸還的。」
「谷娘子是谷尚書的獨生女,想來當年谷娘子出嫁,定是十里紅妝,羨煞多少女子。」關關刻意流露出羨慕神情,這讓谷嘉華心頭好受些許。
「那自然。」
忍不住地,她揚起驕傲笑臉,當年谷家嫁女兒的排場,京城里頭沒有幾個人能及得上,即使三、兩年之後,還有人提及當時盛況,只不過那時……沈習玉身邊早已陸續出現通房、姨娘。
「听說京城人嫁女兒,除頭面、衣料、金銀財寶……把日常生活所需全備齊,還得附上鋪子田莊?」
谷嘉華不明白關關干麼頻頻追問自己的嫁妝?難不成她還想同自己較量?別想了,憑一個卑賤奴才,把她打回娘胎重新生個十次,還攢不齊自己的一成嫁妝。
淡淡一笑,她的姿態高傲,回道︰「自然是。」
「那谷娘子到泉州定居後,打算把那些鋪子、田莊全賣掉嗎?」
問得這樣仔細,她打算做什麼?盤查她的身家?
難不成她想同自己要求房租、食宿費?好啊,邵關關敢要、她就敢給!這點錢她還不看在眼里,還可以藉此在雲青跟前上眼藥,好教他明白,這等粗鄙、眼皮子淺的女子,遠遠及不上自己。
「沒有,鋪子、田莊都在。」
「那怎麼成?是租了人嗎?月租多少?鋪面地點如何,生意好不好做?」
一連串的問題讓谷嘉華越發模不透關關的心思?突然間,她想起那回關關和蕥兒關起門來討論的鋪子,莫非邵關關想拋頭露面到京城營生?
此番探問,莫非她企圖要自己出讓鋪面?
「鋪子有管事照看著,他們都是父親留下來的老人,經營上頭有他們盡力,我倒是不必費心思。」
一句句套,關關終于套出想要的訊息,她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了,既是有可靠的管事可以照顧鋪子,怎就不能把谷娘子給一並照顧,卻讓谷娘子千里迢迢、隨兩個陌生男子來到泉州,難道不擔心主子名譽受損嗎?或者說……谷娘子名譽早已受損,留在京城只會受流言所傷?」
關關純粹胡扯,存心教谷嘉華不痛快,卻沒想到歪打正著,恰恰說中她的困境。
瞬地,谷嘉華臉色數度翻變,緊握拳頭,指甲刺入掌心,她的眉頭再度出現凌厲之氣,嘴角笑得無比僵硬。「奉勸關關姑娘口下積德,姑娘還沒出嫁呢,誰曉得往後處境會不會比我更不堪。」
臉皮扯破,蕥兒趕緊跳出來插話。「我可沒听見關關哪里不積德,她不過提出正常人都有的疑問,倒是你,口口聲聲詛咒人不堪,才真要積德。」
短短幾天,蕥兒也學會不在大哥、二哥面前發作,但暗地里愛怎麼刺就怎麼刺,反正刻薄人又不花錢。
她本來擔心谷嘉華會到哥哥面前告狀,關關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安心,狀告多了,只會讓男人感覺厭煩,何況她不是想裝溫厚賢良嗎,賢良人怎麼能隨便告狀?」
「要是把她給逼急,對咱們暗使手段呢?」
「你以為我們從現在開始待她好,她就不會對付我們?」關關反問。
蕥兒認真想想,鄭重搖頭。
既然早晚都要被她下暗手,眼下能賺一票是一票,于是她安心當起刺蜻,反正雙方早已撕破臉,假來假去也假不出幾分真滋味。
谷嘉華被兩個口舌伶俐的女人圍剿,這回倒不是做戲,她是真的紅了眼眶。
她怒斥︰「你們就這麼憎惡我,非要把我趕出家門?」
「冤枉啊大人,這屋子是方大人的,我不過是個被包吃包住的小伙計,哪有權力趕誰出門?」
關關那副表情讓人又氣又恨,但看在蕥兒眼里卻覺得她好可愛,可愛得想給她捏捏揉揉,像捏張大嬸家里那只小花狗。
蕥兒獨自發難的話,功力不夠,易屈居下風,但有人帶頭的話,她落井下石的本領還稱得上高強,因此她接話,並且接得陰陽怪氣。
「這可不是冤枉死人了嗎?關關不過是羨慕谷姊姊嫁妝豐厚,才多說上幾句,怎就發展成要趕你出門啊?如果谷姊姊不愛被人羨慕,就別把嫁妝拿出來顯擺唄。」
這、這……分明是信口雌黃,谷嘉華又氣又急,怒道︰「我哪有顯擺的意思,要不是你們問,我怎會回答?」
關關笑著接棒。
「不就是幾句話的事兒嘛,怎地一個扭曲,就扭成兩個無良潑婦欺負一個淒涼可憐的小娘子?既然這麼容易弄擰別人的心意,不如谷娘子有事沒事少往咱們跟前湊、多往外頭逛幾圈,反正谷娘子手頭闊綽,這樣一根簪子送到外頭人手里,還能換得幾句謝意,而送到蕥兒手中……」她輕笑兩聲,方才緩緩接話。「定是一場大風波。」
關關意有所指的指控讓谷嘉華心頭輕顫兩下,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從哪里猜出來的?
谷嘉華為掩飾心慌,連忙反口指控︰「你這是在潑人髒水,怎地我送出去的東西就會成為一場大風波?我不過是好心好意,怎就被人這般……」
句子不夠有力、口氣不夠哀淒,這時候就需要表情來添點助力,于是眨眼落淚術再度重現江湖,豆大的眼淚瞬間翻滾而下,而丫鬟花隱適時上前,讓委屈茫然、無助孤苦的主子靠在懷中啜泣。
關關嘆息,中庸之道啊,過與不及都會教人猜疑,如果剛才的話是試探,那麼谷嘉華的過度反應便是給足了答案。
「谷姊姊莫怪,我這不是給嚇壞了嗎?每回沾上谷姊姊我都得月兌一層皮,谷姊姊就當發發好心,別再欺負妹妹啦。」蕥兒眉開眼笑。
關關也笑得不遑多讓,並且充分理解黑白郎君的心情——確實啊,別人的失敗就是我的快樂。
等谷嘉華表演完上半場,關關才似笑非笑對蕥兒說道︰「知道自己輸在哪里了嗎?你啊,要是能培養出說哭就哭、說昏就昏的功夫,天底下男人都會匍匐在你腳邊。」
「我要那麼多男人的匍匐作啥?當踏腳石嗎?」
谷嘉華再有心機,被生生拆穿也難堪得緊,她可是名門閨秀呀,便是殺人謀命之事被發現,沈家人也沒這樣大刺刺羞辱過自己。
她恨!恨這兩個沒教養的粗糙女子,她發誓絕不會放過她們,發誓讓她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姑且不論谷嘉華心里的OS,這場潑辣娘兒們vs.小白花,潑辣娘兒們完勝!
但難得的一場主場勝利,竟好死不死撞上連袂進門的方家兄弟,這對正義青年發現小白花臉上的點點露珠,忍不住同時露出不苟同表情。
見狀,三個女人神情各異。
正在掉金豆子的谷嘉華低著頭、一扭身,背過眾人。
蕥兒縮縮脖子躲在關關身後。
而關關落落大方、笑眯兩只眼,沖著剛下班的男人們打招呼,說道︰「今兒個過得好嗎?」
雲青瞪她,都同她說過了,谷嘉華不過是個可憐人,待重孝結束、自會替她尋覓好人家,教她別心存疙瘩。
平日見她們湊在一起還算和諧,誰曉得背過自己,她和蕥兒竟然聯手欺負谷嘉華,這算什麼?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讓他如何同恩師交代?
「谷娘子為何落淚?」雲青問的是谷娘子,眼楮卻緊緊盯住關關。
關關沒在怕,她把玉簪子遞到雲青手中,說道︰「還能為什麼,不就是傷心嘛。谷娘子從嫁妝里挑出這等好物送給蕥兒,可蕥兒哪敢收?收了會挨罵,罵她小肚雞腸、斤斤削較,一點小恩小惠便急著要人回報。
「可不收?要是像上回那樣推推讓讓,弄到最後又掉在地上引來一陣哭號,還是得挨罵,蕥兒正左右為難呢,我只好跳出來當壞人,讓谷娘子把珍品給收回去。這不,又惹谷娘子傷心了嘛?說咱們看不上人家、不把人家給放在眼里,你們評評理,別說蕥兒,連我也左右為難了呢。」
長于落井下石的蕥兒立馬接話。「可不就是這樣,關關多說上幾句,便惹得谷姊姊傷心,這是勸也不行、不勸也不行,真真為難得緊!」
雲青低頭看了看簪子,那玉質不太差,卻也不是昂貴物,他嘆氣,把簪子交還給藉兒道︰「既然是谷娘子的好意,蕥兒,你就收下吧。谷娘子也別傷心了,住在一起,難免有磨擦,時日久了、了解彼此性情就好,牙齒都會咬著舌頭呢,你別太多心思。」
蕥兒揚眉沖著關關一笑,這才是真厲害,東西收下、便宜佔上,還逃掉一頓罵,她忍不住想朝關關豎起大拇指,但關關悄悄地遞過眼色,她連忙把得意收斂起,再乖乖把簪子交到關關伸過來的手掌心。
「是,方公子,這回是我考慮不周,以後不會給妹妹們添麻煩了。」
哦哦,認錯認得那麼快?高竿!
小白花高級版,谷嘉華這朵花是白金制的,真不易摧折。
關關笑道︰「說什麼添麻煩?谷娘子著實太客氣。其實我們能理解谷娘子心頭苦楚的,即便一點點小事都容易惹來莫名哀愁,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得奉勸谷娘子幾句,你別老是郁悶著心,就算過得再不痛快,也不會教那人為你落淚傷心。
「何況不經歷人渣、怎麼能夠重新出發?天底下,沒有人能隨隨便便當媽,梅開二度才顯花香,歷過人事才懂珍惜好運道,下一個男人肯定會比上一個更好。」
關關在勸人,卻句句帶著殺氣。
明面上叫谷嘉華別郁悶,實際卻是在表明並非她們言語刻薄,而是谷嘉華太容易牽拖,微事、小事都能哭上一場。
什麼「不經歷人渣、怎麼能夠重新出發」,什麼「梅開二度才顯花香」、「下一個男人肯定比上一個更好」,全是在諷刺她與沈家和離。
雲青不贊同地橫她一眼。
但蕥兒不懂得見好就收,竟又補上幾句︰「可不是嗎?谷姊姊嫁妝這麼多,大哥發一張文書,立刻會有男人從街頭排到街尾,等著迎姊姊過門。」
果然啊,不怕神一般的對手,只怕豬一般的隊友。關關忍不住嘆氣,低聲道︰「蕥兒,過了。」
過了嗎?蕥兒聳聳肩,她還覺得不夠呢!
得意洋洋,她笑道︰「關關,我先回房里弄繡樣,待會兒你過來幫我看看。」
「好。」
蕥兒退下去,順帶拉走雲豐,贏得簪子、贏面子,這才是對峙的最高境界。
谷嘉華抬眼,想再擺一回可憐,卻發現雲青眼里只有關關、看不見別人,她心有不甘,卻也明白,現下沒有發揮空間,于是柔柔一句道︰「方才失禮了,關關姑娘千萬別見怪。」
「說什麼見怪,有機會開解姊姊,是妹妹的榮幸。」關關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谷嘉華再望雲青一眼,他的視線依舊定在關關身上,于是垂頭,走出廳外。
廳里沒人了,雲青的視線仍然在關關身上膠著,她被看得全身發毛,笑了笑開口,「怎麼,我突然變漂亮?」
「你在欺負人。」他的口氣凝重。
「我?不!我從不以強凌弱的。」她否認得很全方位。
「是嗎?知道自己輸在哪里了嗎?你啊,要是能培養出說哭就哭、說昏就昏的功夫,天底下男人都會匍匐在你腳邊……」最後一句,雲青把尾音拖得老長,斜著眼,等她自動認罪。
全听見啦?所以啊,奉勸世人一句——做壞事之前要先淨空周圍。
她皺皺鼻子,「在欺負她之前,我不知道她比我弱啊。」
「強詞奪理。」
「隨你批判,我不承認、不否認、不出聲、不反對……你怎麼說、怎麼委屈我,我全吞。」她嘻笑著,刻意輕松帶過。
還全吞呢,說得好像強詞奪理的人是他,這張嘴巴,難怪即便滿月復才華的谷嘉華也辯不贏她。
他板起臉,口氣嚴厲。「我要講幾次,她不會是我們之間的問題,你不必對她有敵意,她害不了你、害不了蕥兒,就算蕥兒因為她被訓,也是因為她說話不分輕重,以後嫁進婆家,誰容得下她的性子?我這是為她好,不是光為谷嘉華出氣,你就不能看在她剛剛承受父喪之慟、又被夫婿辜負的分上,對她多幾分包容?」
這是在撻伐她?見不得谷嘉華被欺負,所以心疼了、不舍了,還是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愛情緒正在泛濫?
她真的不會是他們之間的問題?
他太客氣,當下谷嘉華不就成了他們之間的問題?沒有谷嘉華,他們現在不會出現這樣的對話;沒有谷嘉華,他不會反過頭來要求自己包容她;沒有谷嘉華,她何德何能遇見他銳利的聲調、嚴厲的表情?
不影響?哼哼!哈哈!
怒了,她收起嘻皮笑臉。「你認為是我在為難她?」
「難道不是?不過是一根簪子,值得你用話來刺激她?方才你是在講解事情經過?不,你煽了方雲、刺了谷嘉華,還刻意用梅開二度來嘲笑她!」
沒錯,她就是在諷刺,但她憑什麼要招認?!
「那得看你用什麼角度想,我是沒有滿月復詩才,可以用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這些句子來安慰她,只能挑最直白簡潔的來說說,誰知道她那顆脆弱的玻璃心就傷了,我有什麼辦法?」
「關關,你不要這樣,她不過是個可憐的弱女子。你自己都說過,女人怎能為難女人,你就不能多同情同情她?」
呵!她本不想較真,本想得饒人處且饒人,但他這副德性,她要是再忍氣吞聲,就太對不起父母親,她娘生下她不是用來給人家冤枉的!
深吸氣,關關火力全開。
「你憑什麼認為谷嘉華需要同情?因為她會哭、會裝可憐?方雲青,你是不是太膚淺,為什麼看事情只看表面?沒錯,我說過女人不能為難女人,但若不是她非要為難蕥兒,你以為我閑閑沒事吃太飽?」
「我不是解釋過,教訓蕥兒是為……」
關關截下他的話,冷冷應一句︰「好個威武大元帥。」
怎麼扯到這里?他尚未沒弄通她的意思,就听見關關補上一句︰「天蓬元帥。」
听懂了,她在罵他豬八戒,可錯的是她,她再繼續這樣做,所有人都會倍感難堪。
不待他開口,只見她怒眉一橫,直盯上他的眼。「你說她害不了蕥兒?大錯特錯!我問清楚了,谷尚書給田莊、給鋪面、給數也數不清的下人,給足嫁妝教她風光出嫁,這樣的夸張嫁女法,谷尚書怎會在滿抬的嫁妝里,添上這樣一根廉價貨?湊數?充場面?不可能,谷尚書豈能鬧這等笑話。」
這才是關關頻頻逼問谷嘉華嫁妝的真正目的,這支簪子太便宜,是只有貧戶嫁娶時,為充場面,騙騙分不清好玉、壞玉的親朋好友,才會購置的東西,拿這個去送給青樓妓女,說不定見多識廣的她們連收都懶得收。
所以她假意驚呼「這可是昂貴東西,上好的藍田白玉……」便是想教谷嘉華認定自己是沒見識的女子,以便于套話。
上輩子她可是當過幾年的老太君,兒子女兒孝敬不少好東西,她還不至于分辨不出貴賤。
「既然它不是谷嘉華的嫁妝,她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要誆騙蕥兒收下?」她發問,然後靜待他回答。
「誆騙?你用的詞太重。」
還是幫她說話?小白花魅力難擋啊!關關的笑意越發冷了。
「她算準蕥兒有上回經驗,絕不敢與她推推拉拉,萬一同樣的事第二次發生,兩位青天大老爺肯定不吝于給自家妹妹安罪名。再加上蕥兒為鋪子的事正缺銀子使,有人硬要塞禮物,她為什麼不收?
「只是礙于方大人們的面子問題,她不敢光明正大的收,只能偷偷模模收,免得又遭批評。
「如果不是我發現得早,把簪子強搶過來,逼谷嘉華承認那是她的嫁妝之一,並把東西在你們跟前過了明面,東窗事發時,蕥兒便百口莫辯。」
「什麼東窗事發?」
她把簪子塞進雲青手里。「看清楚,簪子尾端刻了兩個字——勁節。你或許認為是詠竹詩句︰最是虛心留勁節,久經風雨不知寒。但對不起,汪文同的表字恰恰是『勁節』。」
丟完話,她淡淡看向雲青,她早說過汪文同攔下蕥兒之事,若蕥兒真照谷嘉華的版本走,之前的事得再鬧一遍,第一回,她澄清了蕥兒的名節,第二次呢?同樣的事一再發生,別人不會認定蕥兒和汪文同之間糾纏不清?
雲青頓時無言,他低頭思索。
冷冷的笑意在關關嘴邊擴散,如果他還想不通、一意維護谷嘉華到底,那便……
揚起下巴,她轉身離開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