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校場上,寒風呼嘯而過,拂動周圍林葉沙沙作響。
守在場邊的禁衛軍,身穿黑底瓖紅邊的錦袍,全都負手而立,個個面無表情,目光專注在校場上那兩抹高大身影。
小武校場里,兩個身形頎長的男人較勁著,兩人皆持長劍,在寒風中劈開陣陣令人膽戰心驚的聲響。
禁衛們屏氣凝神,全神貫注不敢輕忽,倒不是怕場中的人誰誤傷了誰,而是兩人較勁時猶如在無人之地,他們實在很擔心兩人打得太起勁,一路殺到自己面前,一個不小心被殺,那真的是太得不償失了。
直到身後一陣細微腳步聲傳來,禁衛都統隨即轉過身,露出一臉討好的笑。「福公公,你總算來了。」
「桂都統……一大清早笑得這麼猥瑣,你是存心害我待會吃不下飯?」大內總管福至想也沒想地將桂英華的臉給推到一邊。
說真的,不是他長得丑,而是真正養眼的那兩個,正在場中較勁,相較之下,這面容粗獷、有稜有角的桂英華瞬間變成山間雜草,全然無法和那蒼勁松柏、出塵幽蘭相比擬。擋在他面前,擋住他想看的美顏,真是活膩了!
桂英華額角青筋顫跳著,但他努力地深呼吸,將怒氣壓抑轉變成笑意。「福公公,時候也不早了,是不是該讓皇上用膳了?」混蛋,要不是這專權擅謀的惡太監多少有些用處,他犯得著這般卑躬屈膝嗎?
福至之所以能在朝中翻雲覆雨,那也是皇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允許的,換句話說,福至是皇上眼前的紅人,所以多多少少能夠勸皇上幾句,而他現在迫切需要福至幫忙。
倒也不是天寒怕凍,只是很怕一個不小心,他的頂頭上司——皇衛頭子兼鎮國大將軍兼一品帶刀侍衛單厄離會被打死,因為今兒個皇上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勁,簡直是把頭子往死里打。
雖然這種事不是沒發生過,頭子也不是沒被傷過,但是這一回皇上出手特別凌厲特別狠,看得他眼皮子直跳,教他不禁懷疑頭子是不是得罪了皇上。
可這又說不準,皇上向來是個全憑心情行事的人,不按牌理出牌,任誰也猜不透,有時上一刻還笑著,下一刻已經把人推出午門處斬。
福至皺起柔順好看的眉,朝校場中一望,狹長美目微瞇著。「嗯……皇上今兒個心情不佳。」待在皇上身邊二十年了,這麼點眼色要是沒有,他早不知道已經死了幾百遍。
「是不。」桂英華站到他身旁,應了聲。他也是這般推想。「所以,福公公是不是——」
據他所知,福至和頭子是有點交情的,至于交情有多深,他是不知道,不過倒是曾看過他替頭子上藥。
「再等等。」
「嗄?」還等?等著收尸不成難道他年少耳背,听不見那快如雷電般的揮劍聲?瞧,連植在校場邊上的白樺都被斬斷,眼看著就快倒了!
福至深吸口氣,涼冷的空氣還是平息不了他內心的激動。「你瞧,這男人廝殺時的神情……啊,真教人受不了!」
桂英華雙眼呆滯地望著他。變態……死變態太監!就是有他這種變態在,才會把皇上帶壞!
當今皇上登基時,不過才六歲,那年紀的孩子照理還說話含糊,但听他爹說,明明是六歲的稚容,可皇上一坐上龍椅,那神色儼然像是六百歲,冷肅寒鷙的嚇人,而且開口下的第一道旨意是——「把攝政王給拖下去斬了!」
六歲呀!才六歲的新皇就下旨斬了先皇授意的攝政王,理由是——攝政王對他毛手毛腳,而且還人證物證俱全,照料皇上的命婦和手巾上的……男人之物皆可證明,其聰穎沉著,冷靜無情,令人不敢相信他是六歲的娃兒,最終硬是讓攝政王月兌不了罪,任誰求情也沒用,當日正午,便腰斬于午門外。
當時,滿朝文武皆說新皇是天朝之福,豈料……皇上是個全憑心情喜好行事的變態!昨兒個夸贊的事,到了明兒個全數推翻,誰要附和誰就倒大楣,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當然,那時極負野心想要篡位的官員不是沒有,所以使盡明槍暗箭,就連毒都派上用場,可也不知道是天佑幼皇還是幼皇料事如神,竟能將所有暗招一一破解,甚至逮著了證據,一波波地滅除所有威脅,朝中阿諛諂媚、狼子野心之輩,皆被攆除,以六歲之姿安坐龍椅,兵權一把抓,至今無人敢輕舉妄動,這二十四年來,未曾早朝,卻一樣可以搞得滿朝文武惴惴不安。
但,以為皇上是個明君,專門對付奸臣惡官?錯了!皇上行事是沒個準的。像十幾年前南方大旱,災情慘重,地方官員上奏懇請皇上開倉賑災,皇上卻說︰「該死的人就是得死,救了又有何用?」
這一席話,教在場文武莫不倒抽口氣。有官員不放棄地再上奏,結果是——斬!從此以後,無官員敢再提此事,就連兩年前南方再次大旱,地方官員遞上折子時,朝中也無人敢再諫言。
更糟的是,皇上以整治忠臣為樂,挾令脅迫妥協,要是妥協了,便斬了對方,要是不肯妥協,便一再脅迫,就像是他的頂頭上司單將軍,父親病危,皇上依舊不肯放其回府,母親亡故時,以宮中有人圖謀不軌為由,不允他回府守靈戴孝,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然他的上司還是咬牙忍下。
當時,他親耳听見皇上和福公公那個變態道——
「阿福,你不覺得看著單將軍那痛苦的神情,就教人心底發癢?」
「皇上所言甚是,奴才實是瞧得心好癢。」
當下,他的心全都涼透,通體生寒……這是怎樣變態的對話
說到底,根本就是這個變態太監帶壞皇上……不對,皇上六歲登基時,福至這變態太監還不知道在哪呢!
所以,根本就是皇上一手教了變態太監,自己服侍的是個變態皇上!
正恨恨想著的瞬間,一道劍風刮上臉,桂英華猛地回神,劍刃如電似地朝他的臉劃下,他要避開已是來不及——
鏗的一聲,另一把劍橫在他額前,擋下這致命一擊,桂英華死里逃生面無血色,雙眼發直,不住地望向那張笑得邪魅的俊臉。
「發什麼愣,桂都統?」藺仲勛笑瞇了深邃黑眸。
「……皇上恕罪。」桂英華吶吶地喊道。瞧瞧,當朝皇上生得如此俊魅無儔,又文武雙全,在朝上更是馭下有術,將百官整治得服服貼貼,要是皇上的心性能再正直一點,必定是王朝百姓之福,可偏偏他心就是歪的!
「英華,退下。」擋下一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單厄離。他面貌端正,皮膚黝黑,但那雙沉穩黑眸像凝聚了天地正氣,眉宇間噙著一抹不怒而威的英氣。
桂英華應了聲,隨即退到一旁。
「皇上,時候不早了,也該回殿用膳了。」單厄離將劍遞給身後的禁衛。
藺仲勛哼了聲,隨手把劍拋給桂英華。「朕何時用膳,輪得到你置喙?」
桂英華雙手抱著劍,驚愕于這把紫砂劍竟是如此沉重,不敢相信皇上竟能單手舞得虎虎生風。
紫砂質實且硬,重量自是不在話下,宮中禁衛操演用的是十斤重,但這把劍他掂量著該有二十斤重……二十斤重的紫砂劍砍出的力道自然較重,但也得持劍之人有足夠臂力才使得動。
皇上確確實實是個真男人,就可惜心是歪的!桂英華不知道第幾次扼腕。
「皇上,先喝口茶吧。」福至手一揚,身後的宮人立刻遞上熱茶。他掀了掀蓋,確定了溫度才遞到主子面前。「微溫羽露,正是甘潤,皇上嘗嘗。」
藺仲勛接過手,嘗了一口。「還不是老樣子,沒什麼新味。」將茶盅遞回,他朝御天宮的方向而去。
「不過今兒個御膳房替皇上備了新菜色,听說是戶部剛從民間采買的霜雪米,肯定會讓皇上贊不絕口。」皇上要是沒有贊不絕口,那就是御膳房該死、就是戶部該死,他會負責好生料理。
「不都是千篇一律。」藺仲勛半點興味皆無。
「要真是如此,就是戶部夸大,屆時奴才會好生整治。」福至噙笑亦步亦趨跟著。
後頭幾步的單厄離和桂英華,听了滿臉不以為然。
福至是大內總管,想要插手戶部,太過逾矩。
藺仲勛哼笑著,俊美如玉的面容噙著一股邪氣。「阿福,你可知道朕為何如此提拔你?」
「自然是因為奴才可以為皇上分憂解勞,而最重要的是——」福至頓了頓,不知為何回頭看了桂英華一眼。「奴才長得順皇上的眼。」
「沒錯。」藺仲勛不知為何也回頭睨了桂英華一眼。「你要是長成那模樣……朕早就把你埋了。」
常在他跟前晃的人,自然要入得了眼,所以一直以來,他挑選的宮人較往常嚴格,而能夠常在他面前出現的官員,就唯有單厄離,其他一干老家伙有要緊事,也只敢將折子遞給首輔,不敢直接找他面談,因為只要長得太不順眼,他自有法子讓對方徹底消失。
至于單厄離,乃是因為單厄離身上那股正氣,還有那打從骨子里生出的忠義之心,教他費盡思量教依舊不改變,終于放棄。
單厄離是空前絕後的那一個人,所以他決定好好珍惜,否則往後他還有什麼樂子可言?像阿福,已經被他教成像是另外一個自己了,要不是他太諳察言觀色,那俊白面容太順眼,有時他還真有沖動把他埋了。
「慶幸的是奴才長得還不差。」福至躬著身陪笑道。
跟在身後的桂英華在藺仲勛踏進御天宮後,忍不住抓著上司問︰「頭子,我是長得如何?」
單厄離一雙飛揚的濃眉微攢,思索片刻道︰「人樣。」
「……」啊不然他是鬼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