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元宵吃了湯團,年便算過了。
出了正月,盛知豫通知盛樂胥,請他告知林管事要的東西已經做好,約了時間見面。
盛知豫不得不說梅天驕給的那兩顆夜明珠幫上了大忙,這才讓她有辦法日夜趕工,不致傷了眼楮又能提前交差。
「小姐,春芽陪你去送貨。」見自家小姐日夜不分的趕工,她心疼極了,偏生刺繡這活兒她一點忙也幫不上。
誰叫小時候小姐被老夫人拘在屋子里的時候,她正在屋外的門坎上打瞌睡流口水呢。「有婢子看著你,路上小姐也可以安心睡上一會覺。」
「那就走吧!」她想趕緊交了差,可以回來補個好覺。
石伯套了驢子把主僕倆送到盛樂胥的小店,那位從未謀面的林管事已經等在那里。
盛知豫讓春芽留在她三哥的店里,而她坐上林管事的車,前往那貴婦的宅子。
小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一處人家的後門,盛知豫下車一看,她站的地方竟是縣衙後門。
看門的人是認得這位管事的,不用牌子便讓他領著盛知豫進了內院,誰知道他並不往後院里走,而是繞過月瓶門和垂花廊,游廊中掛著好幾只鳥籠,天氣依然冷著,鳥籠里的鳥也顯得有些無精打采,正當盛知豫覺得自己快被繞昏頭了,就看見一間十分氣派的小廳。
這位縣官好大手筆,居然把縣衙門的後院往後推,推出一幢富麗堂皇的屋舍。
林管事瞧她不四處打量,認著路,跟著他的腳步,感覺上是微小謹慎的,但細細一看又不盡然。
這位林管事也是個活泛的人,一邊走,一邊說著話,談不上親熱,卻也不讓人覺得生疏,關系不遠不近,拿捏得恰恰好。
他把她帶進小廳,里面十分暖和,穿著一色服裝的婢女很快上了熱茶,她又等了片刻,縣令夫人才在丫頭的簇擁中款步從小拱門走了出來。
盛知豫起身屈膝福了福。
這位縣令夫人把官家派頭做得很足,發上珠翠環繞,衣著講究鮮艷,可以見得縣老爺的油水還挺肥的。
據她所知,縣令相當于地方上的小皇帝,品級不高,卻什麼都要管,因此,除了俸銀和祿米,還有其它收入,冰敬、炭敬,其中就數別敬的收入為多,印結銀、鄉賢祠外官捐銀、學院束修,名目多著。
相公的進項多了,當家的主婦手頭自然寬松,這位縣令夫人之前給銀子給得這麼爽快,其來有自。
「小婦人給夫人請安。」
「听說你把我要的東西送來了?」
「是。」盛知豫攤開包袱,里面有荷包、帕子、鞋子、衣服、襦裙、腰帶,全是一整套的。
「想不到你的手藝這麼好,害得我直想把這些東西自己留下來了。」縣令夫人也不做作,將盛知豫帶來的繡品翻了一遍,繡工嫻熟,繡面色彩絢麗,繡線配色鮮艷,針法精細,用色典雅,竟隱隱有京繡的影子,那絨線劈得比發絲還細,平光齊韻和順細密,她模了又模,愛不釋手。
「小婦人想說既然是京里的夫人,應該喜歡這類大氣的繡法。」她掏出一個小靠枕繡品,「這是要送給夫人的一點小意思,希望夫人笑納。」
那繡枕是地道的蘇繡手法,線條明快,圖案秀麗,繡在上頭的牡丹,濃淡暈染效果生動,人倚在那上頭就像倚在一小叢的牡丹花堆里,美不勝收。
「這繡品,老實說,我喜歡。」她揮手讓人把盛知豫的東西收下去,又讓人重新沏了新茶上來,抬手接過另外一個婢女拿來的荷包,放到盛知豫面前。
她指揮若定,紋絲不亂。
盛知豫起身稱謝,準備告辭。
「你不點點里面的銀子嗎?」
「夫人是一城縣的官夫人,哪有謳我們這小民的道理?」何況那荷包分量看起來就不輕。
听盛知豫不咸不淡的拍了馬屁,她很受用,「那些多的,算是賞你的。」
「謝夫人。」
「別急,我還有話說。」
盛知豫規矩的坐了回去。
「我不跟你扯別的,你到我們白河不久,可能不知道白河地界每五年都有一回的『千花盛典』祭會,今年又剛好是五年一會,但是今年不同以往,市舶司將接待從異國來訪的使節,入京路上會經過我們這里,所以,這盛會要大肆操辦。」
所謂的千花盛典是千花怒放爭奪花魁的日子,時間只有五日,全國各地有人會千里迢迢帶一些平日極為難得一見的妙花來赴會,若是爭得花魁名號,除卻獎金不算,還能替自家花坊或是私人園林打響知名度,頗受方圓百里鄉鎮城市歡迎。
縣令夫人見她听得專注,露出滿意的淺笑,啜了口茶,又繼續接著說道︰「這千花盛典品花是一樣,另外還有一樣,便是品繡品,你可知道,被盛典認可的繡師便可在整個伏羲王朝站穩腳跟。」
能在整個王朝站穩腳跟,名利滾滾,這對所有的繡師、繡娘來說,是一塊多麼具有誘惑的大餅。
「我希望你參加初試。」
盛知豫蹙了下眉頭。
「別小看了這入門試題,參加的人可都是各個繡莊的佼佼者,從布匹的織花,剪裁到刺繡,均列入評比里面,也就是說,你的作品要是在比賽中能奪標,布莊、染院、繡坊、繡娘皆能蒙利,」她頓了頓。「樣品不用大,小型幾案屏風大小便可,這麼說,你可心里有底了?」屏風裝飾性大過實用性,要在方寸大小表現出獨特性,著實考驗人。
「夫人這般信得過小婦人?」
「你若成功了,我夫君也能出彩,我半點不吃虧。」
盛知豫微微欠身,離開了縣衙後院。
回家後她一頭栽在床上,人累癱了,沒一會就迷迷糊糊睡著,意識模糊之前,一個想法忽然冒出來——想賺點錢,真不容易啊!
那天,盛知豫回家之前繞去自家三哥的店,將繳了繡件後的事情囫圇說了一遍,並從縣令夫人給她的銀子里分出六十兩銀子,要盛樂胥收下。
「太多了,」盛樂胥這陣子模熟了這嫡妹的脾氣,知道這個妹子是他命中的福星,但是這些錢他實在不敢厚著臉皮拿。「我只是跑了腿,哪里能拿這麼多銀子?」
「三哥先別推辭,我還有事情要勞煩你和嫂子。」她把千花盛典的事情說了,她一路思考,這活兒她接了。
「竟有這等事?」
「我要的東西恐怕還得勞累三哥替我找來。」
盛樂胥拍胸脯承諾會替她找來她要的上等絲綢和絲線。
盛知豫將一些她積存的帕子、扇套、荷包等小繡件請白露代賣,說好了只要賣出去,便讓鋪子抽四成帳,兄妹倆又爭執了半天,最後達成三七拆帳的共識。
平淡過了幾日,這些天,盛知豫又把祖母的筆記反復看了幾遍,從里面咀嚼出一些心得。
梅天驕為她打造的繡架就安置在房間的窗前,她沒有動針,只是認真的看著繡面,盤算落針的技法、角度和針數。
一件繡品能否成功,每一個工序都很重要,不容一絲馬虎,選面料、選絲線、選繡架,接著在繡面上謄下圖樣。
最重要的,還要能瞞過眾人的耳目。
外頭,梅天驕不知打哪找來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一個個穿著露肩又露胸的短打,把別院松垮的圍牆給推倒,又有幾批人送來好幾車的大石頭,還有幾人負責攪拌著糯米水,小雪球沒見過這場面,怕牠壞事,梅天驕便把牠關在狗屋里,至于多日不見蹤影的三花貓,即便這邊熱鬧,也不見牠的影子。
這些日子見著她投進刺繡里,趙鞅除了偶而來蹭她的腿撒撒嬌,倒是十分乖覺,這日也跟著梅天驕,賣力的當個小監工。
梅天驕之前說了,這些人不必管吃喝,只要工錢就成,因此她只讓春芽煮了綠豆湯和紫蘇水供他們解渴。
這些漢子的手腳也快,半天已經將幾個牆面都拆了,清除不要用的雜物,再半天,牆面已經用大石頭壘了起來。
幾面牆砌起來,天色已黑。
雖然梅天驕說不用管飯,但是人家盡心盡力,她哪能貪那一點便宜,叫他們挨餓回去?她讓小米團子去傳話,請那些漢子留下來,吃一頓便飯。
「爺,兄弟們留還是不留?」那是個極為剽悍的漢子,眉間還有一道長疤,人瘦面冷,簡直就一張死人臉,能止嬰兒夜啼的那種。
「她既然叫你們留就留下來。」
死人臉意會過來。「那屬下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其實他們並不介意吃不吃得上這頓飯,給自己大哥做事哪來那麼多講究,更何況大哥也不會坑他們這些弟兄,每個人的荷包里可都放著沈甸甸的外快呢。
因為人多,盛知豫也不讓春芽煮那些細致菜,她先把紅薯、豌豆按比例調和,加上爆香辣椒、丁塊肉末、蔥花、醬油、芽菜、醋、芹菜……燒了一大鍋的酸辣粉讓這些漢子們墊墊肚子,這湯頭融合了麻辣鮮香酸且油而不膩,讓這群干了一天重活的漢子們吃得淋灕盡致,豎起拇指爭相稱贊。
接著她又讓人扛出來幾大陶盤的大盤雞,爽滑麻辣的雞肉,軟糯甜潤的土豆,再下了十幾把的寬面條,讓男人們拌著大盤雞一起吃,隨後又一大盆獅子絞肉,幾大盆酸白菜水餃,兩大盤青菜,最後一大盆還冒滾油的砂鍋魚頭,整個是香味撲鼻,肚里饞蟲作亂。
沒見過男人搶食嗎?
如蝗蟲過境的埋頭苦干,連話都不舍得說一句,梅天驕被他底下這些弟兄的吃相給唬著,等到他想到要伸出筷子,只能揀盆子里的渣渣,吃得是滿月復憋屈。
也跟著坐上席面的趙鞅還挑釁的朝他晃了晃筷子上的肉塊,接著一口吃進嘴里。
這個不知死活的小鬼!
只是飯還沒吃完,一道靈敏的身影附到他耳邊嘀咕了幾句話︰「爺,來了幾撥人,已經進了白河。」
「模清底細,都給收拾了。」他抿住嘴唇,眼底一派洶涌的黑色。
那影子躬身而退,轉身不見。
吃飯的仍舊吃飯,大口咬肉的就咬肉,彷佛沒有發生過什麼,但是趙鞅水汪汪的眼楮瞄到,當那個人以為神鬼不知在梅天驕邊上耳語的時候,所有的人背脊都不自覺的凜了那麼一下。
吃過飯,一干人笑呵呵的走了。
「你也拾掇拾掇早點休息吧!我還有點事,你自己要小心門戶。」
「這桂花肉你帶回去吧,我知道你沒吃飽。」盛知豫拿出一個小碗公,里面是五花肉切成薄片,拌了雞蛋糊在油鍋一炸,色如雞油黃,形似桂花。
這是吃獨食啊,梅天驕也不客氣,接過來,拿了一塊,一口咬下,嗯嗯,松脆鮮女敕,咸甜可口,吃得口水直流。
看他那吃相,盛知豫以為他的口味和某個孩童無異。
梅天驕抱著那碗獨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