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次敲開連家的門,開門的是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她是連家的管家阿姨。
「啊,是今天開始來上課的學生吧?連先生正在處理一些事情,他說馬上就下來,請你先去客廳等一下。」
被這位熱情的阿姨迎進屋,十六歲的鄒啟申臉上仍覆著一層冷霜。
連教授是著名音樂學院的鋼琴導師,想找他做私人家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是忙自己的學生就已經很花時間了,能讓他把剩余的時間用在別的孩子身上,除非那個孩子是極受肯定、極有天賦的,就像鄒啟申這樣。
鄒啟申有些意外,爸媽在自己氣走了五個鋼琴老師後,還能找到這麼優秀的導師來教他,只能說他獲得的那幾個獎項真的很能唬人吧,大家都篤定他日後能夠成名,所以無論他對老師有多麼不尊重、態度多麼惡劣,依然有人願意成為他的老師,畢竟能夠教導鋼琴界的新星,對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麼損失。
不過對鋼琴老師態度惡劣,並不代表他對鋼琴感到反感,也不代表他是個性格糟糕的人,有些人就是天生不會說好話、不會擺笑臉,不是裝酷,只是單純覺得為了被喜歡而刻意去討好別人沒什麼意義,而且那些老師真的不怎麼樣,有沒有他們的教學,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區別,他為什麼要跟那些人打好關系呢?
雖然有些對不起自己的爸媽,但這次他們的努力恐怕也要白費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琴技缺陷和改進的方法,他根本不需要什麼老師,真不知道這個新老師能堅持幾天。
那個阿姨把他帶到客廳之後就去工作了,鄒啟申在沙發上坐了會,他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微弱的音樂聲環繞著他,那是舒伯特的魔王,一首光听就讓人冷汗直流、心跳加速的曲子,他只坐了一會,就焦躁地站起來四處環顧。
為什麼要在家里播放這首曲子?剛從炎熱的戶外進來,又听到這樣令人緊張的曲調,鄒啟申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沒找到播放這首曲子的音響設備,卻發現聲音是從一道虛掩的門傳來的。
在那道門後面嗎?鄒啟申想去把音樂關掉,雖然在別人家里隨便亂走是很不禮貌的,但他以前也沒留下什麼好印象。
鄒啟申很快就走到那扇門前,發現那竟然是一道隔音門,這麼說里面是練琴室了?他放在門把上的手有一時的躊躇,難道說這首曲子……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他輕輕地推開了那道門。
里面是一間大小合宜的練琴室,咖啡色的實木地板上擺放著一架黑色平台鋼琴,靠牆有著一排深色的矮櫃,擺放了不少書籍,而另一面則是和地板同顏色的木框雙開落地窗。
不知道是不是采光極好的原因,這間房間並不顯得壓抑,反而非常沉穩整潔,讓任何一個走進來的人都想坐在這里彈奏一曲。
而這時坐在琴旁的是一個身著白裙、身材縴瘦的少女,少女看起來和鄒啟申差不多大,她的白裙和被風揚起的白色紗簾相映成趣,在陽光的照耀下,白皙的側臉被打上了一層薄薄的暖光。
她臉頰邊垂落的長發,隨著她指尖的跳躍而擺動著,讓她臉頰上的光線變得靈動閃爍,如同賦予了光線生命,她像是沐浴在陽光中的仙子,像是從古老書卷中幻化為實的一個美麗傳說。
鄒啟申沒有意識到此時耳邊強烈的節拍是自己的心跳,但他還是下意識把手放在心髒的位置。
和他同年齡的女生,表達魅力的方式多是張揚自己的青春,因年輕而美麗、因活力而可愛,那美固然真實,但也膚淺得轉瞬即逝。
眼前的人像是將一顆成熟的果實裝進稚女敕的外殼里,青澀的外表下是耐人尋味的味道,而她那縴細的十指,正以機器般的精準和恰到好處的力道,周旋于每個輕重音之間。
鄒啟申的手指也按捺不住地躍動了起來,他竟然誤以為這是音響播放出的音樂,如果是他的話,能彈成這樣嗎?
像是在回答他的疑問,琴聲在此時戛然而止,鄒啟申神經緊繃,當那女孩一雙淡彩涂抹的細長眼楮轉向他時,他甚至萌生了逃跑的沖動。
「我打擾到妳了?」鄒啟申偷偷咽了一口口水,穩住自己過快的心跳。
「沒有,我就是在等你。」那女孩站了起來,輕飄飄地走到他面前。
仔細看的話,那張臉真是一點瑕疵都沒有,這真的是個活生生的人嗎?鄒啟申胡思亂想著。
「我彈得怎麼樣?」連書亞問他,語氣平淡,在鄒啟申听來帶著內斂的羞澀。
「很好。」鄒啟申如實回答,覺得這是一個與她攀談的好機會,「為什麼我沒見過妳參加比賽?」
以他參加比賽的經驗,如果有像她這樣的選手出現,他不可能沒注意到,她與他年齡相仿,照理說一定會在某場比賽遇到。
「比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熱衷于比賽。」連書亞問他,「你覺得自己彈得比我好嗎?」
鄒啟申沉默了,如果是這首曲子,他真沒把握能超越她,即使被她以這種近乎挑釁的語氣詢問,他也絲毫不會反感,只有真正有實力的人才能問得這麼理直氣壯,讓他不禁又高看了她幾分。
「妳喜歡的曲子還滿有個性的。」這是鄒啟申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贊揚。
連書亞愣了一下,似乎沒听懂他是什麼意思,她說︰「別以為我只擅長這一首曲子,我只是特地挑了這首給你听而已。」
「給我?」這麼說來,她之前也說過在這里是為了等他,難道說他這麼有名,已經有粉絲了?
「魔王,很適合送給你的曲子,你不就是準備來這里當魔王的?」
咦?看她的神情,好像跟他想的有點差距,她那敵視的目光是怎麼回事?既然以前沒見過面,用不著用那種像刀子一樣冷冰冰的目光瞪著他吧,她的眼楮很漂亮,配上這樣凶狠的目光不就浪費了嗎?
「你還真的無動于衷。」這是連書亞對鄒啟申面無表情的解讀,她冷笑說︰「說實話,我真不明白我爸爸怎麼願意教你,明明你惡名在外,難搞得要死。
我要先警告你,我爸爸是個相當和善的人,而且他身體不好,如果你不想學的話就快點給我滾,不要用那些小孩子的把戲氣他,他是個老好人,要是被我知道你做了什麼事氣到他,我可不會輕易放過你。」
咦,所以說她在這里等他,是在等著給他一個下馬威嗎?鄒啟申十分震撼,這些不良少女會說的話,實在不適合從她的嘴里說出來。
「妳要怎樣不輕易放過我?」在震撼的同時,鄒啟申也很好奇,如果她不放過他的方法就是一直糾纏他的話,好像也不錯……
「打敗你。」連書亞的方法倒是很簡單,「我的琴技是我爸爸教出來的,如果你贏不了我,就表示你自己能力不足,我就把你沒天賦還抹黑老師的事說出去,總之我不會讓你這種人在我爸爸的教學生涯上留下污點。」
他的心怎麼跳得這麼快?鄒啟申覺得很奇怪,被她凶狠地瞪著,他的心髒簡直都快跳出來了。
「被我說中了,因為心虛而臉紅嗎?」連書亞對他漲紅的臉表示不屑,「我可是說到做到的。」
「我……」鄒啟申張口欲言,但到底是不會輸還是不會贏,真讓他難以抉擇。
鄒啟申和連書亞兩人相對無語,他們都才華橫溢、相貌亮眼,如果不問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看起來倒真是人們所說的金童玉女。
連教授因遲到而感到有些抱歉,見自己的女兒已經跟學生「熱絡」起來,非常高興,一進練琴室便滿臉笑容,「啟申,看來你已經跟書亞認識了,今後你們也會經常見面,要好好相處哦。」
鄒啟申看著這個五十歲左右的胖男人,白白的臉上帶著慈祥敦厚的笑,金邊眼鏡也給人很柔和的感覺,看起來倒真像是他女兒所說,非常好相處的老好人樣,也難怪她怕爸爸會被自己欺負。
這個教授跟鄒啟申以前見過的都不一樣,而他也有預感,這次的學習會與之前截然不同,他恭敬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嚇了連教授一跳,「連教授好,我是鄒啟申,今天開始在這里學習,以後要麻煩你了。」
連教授扶住眼鏡,不可思議地看向自己的女兒,似乎在向她詢問自己眼前的鄒啟申是不是贗品,怎麼跟傳聞中不太一樣?
連書亞臉上那層冰霜在她爸爸出現時,早就不知融化到哪里去了,她瞇眼輕笑,跟她爸爸有幾分相像,像小鳥一般跳到爸爸身邊,「爸爸,我就不打擾你們上第一節課了。」她說完在她爸爸臉上親昵地親了一口。
在連書亞出去時,鄒啟申清楚地看到了,在關門的瞬間,她明亮的眼向他射出兩支利箭,難道說這個清雅漂亮的少女,其實是個超級變態戀父狂?
◎◎◎
鄒啟申的猜測在與這對父女日漸熟絡的過程中漸漸被證實,他後來才知道,連書亞的媽媽在生她時難產過世,她爸爸獨自一人將她帶大,沒有再娶,只請了管家阿姨來照料家中生活。
可以說連書亞從小就是坐在爸爸彈琴的腿上長大的,這樣的父女羈絆當然比普通家庭來得深,起碼比他那對只在乎他拿了幾座獎杯,對其他事都一致放任的爸媽來得深,戀父雖然有點可怕,但這樣親密的親子關系也讓他打從內心羨慕。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每次來上課,鄒啟申在連家待的時間越來越長,除了連教授總是熱心地邀請他留下來吃飯之外,想要留在這里跟他們在一起的心情還是佔了上風。
半年後,鄒啟申悠哉地坐在連家的沙發上看著他的課本,茶幾上放著他為自己泡的咖啡,而咖啡的旁邊則是蹺腳坐在茶幾上瞪他的連書亞。
連書亞雙手抱在胸前,微鼓著臉頰、眉頭緊鎖,已經那樣盯著他老半天。
鄒啟申看著他的書,私底下則隨時留意著她的動向,他倒要看看她能維持那種表情到什麼時候,惡狠狠地瞪人可是很累的,都半年了,虧她還沒膩。
「鄒啟申,今天你沒有課吧,你不覺得你最近來我們家來得太頻繁了嗎?」連書亞也意識到,想單純靠眼神把他瞪死不太可能,搞不好自己還會長皺紋。
這個小子,真沒想到他能堅持到現在,不是說他超級瞧不起老師,高傲自滿,脾氣又臭得要命嗎?都已經半年了,她爸爸不僅對他毫無怨言,反而對他贊賞有加,說他懂事、有天賦又勤奮。
第一次見鄒啟申時,連書亞就清楚得很,他可不是那種乖乖牌的男生,想藉由挑釁讓他識趣地不要打擾他們父女的生活,他偏偏跟她杠上了,不僅讓人說不出一句壞話,還在琴技上跟她不相上下,讓她找不到理由趕他走。
之前也只有上課時,才會佔用他們父女難得的相處時間,但最近他越來越過分了。
「是連教授說我爸媽最近出國,如果覺得寂寞,隨時都可以來這里吃飯。」鄒啟申說的可是實話。
「你會寂寞嗎?你不是學校里的大明星嗎?整天有女生為了你爭風吃醋、大打出手,便當接到手軟,約會排到下個世紀呢。」有必要放棄大好的青春來這里跟她搶空氣嗎?他家離這里可不算近。
「誰告訴妳的?」
「你啊,整天在我耳邊炫耀這些事的人不就是你。」別搞得好像她對他的事很感興趣一樣。
「原來妳有在听啊。」鄒啟申倒沒想到,即使他總是追著她報告自己受歡迎的程度,但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還以為她沒在听,看來凡事只要堅持就會有成果是真的。
鄒啟申把書放在一旁,對連書亞那張氣鼓鼓的臉笑了笑,「那妳也應該听到了我的下半句話,我根本不想跟那些人在一起。」
「那你想跟誰在一起就去啊。」
鄒啟申的臉僵了僵,他難得認為自己笑得很帥。
連書亞嘆了口氣,每次說到這里,他都漲紅著臉不說話,也不知是在跟誰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