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璧 第九章 作者 ︰ 謝璃

「小洛?小洛?」肩臂被使勁地捉住搖晃,她像一攤爛泥,擺動間仍睜不開眼皮。

「小洛?小洛?夏洛特你給我起來!」一記響脆的耳光拍打在她右頰,她吃了痛,怵然驚醒,眼皮一撐,夏于彰氣急敗壞的臉在不盈尺的上方怒視著她。

「大姊!?」她驚跳而起,上身一扳直,劇烈的頭痛在兩側太陽穴奔竄,她捧著頭,含糊道︰「大姊怎麼忽然來了?」

「你還好意思問!幾天不回我電話是怎麼回事?今天連班也不去上了。咦!什麼味道?你喝了酒了?你沒事喝什麼酒!頭腦不清怎麼做事?怎麼搞的夏洛特你給我說清楚!」最後以尖吼收尾。

連珠炮的問題還沒听清,她先掩耳告饒︰「大姊,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我自己要喝,是那個——」她思路停擺了一下,警覺地抬眼張望——霧灰色的牆面,雪白的窗紗,深棕色書櫃,凌亂堆疊的書桌,綠色的花瓶,千真萬確是她的臥房陳設,可是,她是怎麼躺上床的呢?

她立刻朝身上探模,萬幸衣服尚存,且是昨天同一套上班服,只是經過她一夜蹂躪,已睡得皺巴巴走了樣。

她努力在腦海里按圖索驥,紛亂且片段的記憶畫面終于浮現——紀遠志那張側臉,臉孔下是他健碩的軀體,盤著胸的雙臂,瞥望她的眼神,以及不時向前方駕駛座的司機指點路線的不耐煩口氣……那麼,是這個男人送她回了家?他是如何得知她的住所的?

「你和誰喝酒?」夏于彰寒著臉追問。

鮮少有社交生活的夏洛特竟宿醉不醒,這不單是躍進了一大步,而且還是岔歪的一步。

「那個紀遠志啊。昨天他生日,我的長官帶我去拜訪他——」是的,還有長官袁鈞,這位始作俑者,為何她完全不記得袁鈞最後的去向?

惱人的失落拼圖令她頭痛萬分,感覺又渴又乏,加上推敲出昨晚可能發生的失態,一陣不寒而栗竄身,她不由得拉了棉被裹身。

「紀遠志?」夏于彰結實楞住,她捉住夏洛特被褥上的手,面泛喜色,「你和他說上話了?他昨晚請你吃飯?他答應你了嗎?」

夏洛特望著滿懷期盼的長姊,就要到口的實話硬生生吞了回去——她必須答得聰明些,否則接下來她不會有好日子過;生命總會自己找出口,她也該為自己保留喘息的空間。

「還沒。他說得從長計議,畢竟研發中心人多,為我破例總要有個名目,他會好好考慮,請我要有耐心……」她將袁鈞曾經對從別家跳槽來的某博士說過的話搬出來重述一遍。

「那要等多久?」

「很難說。短則一、兩年,長則三、五年吧。助理研究員要升等不容易,如果運氣好研究成果被市場接受了,也許時間可以再更短些。」她說了個平均值。

「別逗了,三、五年?他們是私人研發中心,又不是大學研究所,哪來這麼多規矩?」

她打蛇隨棍上,「我也是這麼認為,所以大姊,我們要不要考慮另外找合作對象——」

「不準再提!非這家不可。」夏于彰又是一臉厲色,瞪了妹妹兩眼後歇口氣,口氣不再咄咄逼人,「小洛,既然有接觸了就有機會,對紀遠志要有耐心,但不是讓你在那里當助理一輩子,曉得嗎?」

「曉得了。」她忍著宿醉頭痛,「可紀遠志這人喜怒無常……」

「你連和爸爸長久共事都能相安無事了,還有誰比他更難相處?」

「爸爸不一樣。」

「那是你個人的想法。」平直的語調里藏不住積累的怨意。

夏于彰漠然離開床畔,環視房間一遭後問︰「住得還習慣嗎?我讓人來粉刷一下。」她面向窗外,身姿窈窕,美好的身段掩不住一絲寂寥。夏洛特不忍再添長姊煩惱,婉拒道︰「沒關系的,這樣就好。」

略猶豫,夏洛特輕聲問︰「大姊,你簽字了麼?」她極少過問姊姊的隱私,尤其是她不太能體悟的男女關系。夏于彰自婚變後性情乖戾,昔日的笑顏不見蹤影,變得更難親近。

「還沒。怎能便宜了他?」面色一黯,不容脆弱有攻佔的機會,夏于彰習慣性挺直脊梁,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像檢查內務的女舍監一一檢視成排垂掛的衣裳,毫不容情丟了句評語﹕「于聰簡直把你當修女看,怎麼都是黑、灰、白?」

說完兩手一攏,抱出半櫃的衣物擱在一邊,打開攜來的行李箱,將成堆未拆牌的新衣塞入衣櫃,過程不到兩分鐘。自小如此,夏家姊妹處理夏洛特的私務一貫雷厲風行,沒有商量的余地。

夏洛特對這些生活細節向來不很在意。人各有志,對于兩個姊姊喜歡在穿戴上琢磨良多,耗上大把時間添裝,她沒有意見,甚至強勢擺弄她的穿衣風格,她也無所謂;若要問她想法,她認為制服最方便省心。

「工作已經夠沉悶了,平時多點色彩是應該的。」夏于彰將清一色中性色彩的衣物放入行李箱,「走了。保持聯絡。」

門一帶上,夏洛特剛想倒頭躺下,手機響起了簡訊提示鈴聲,聲音清晰若在耳畔,她往床下探頭,外出背包果然就在地板上。

她單手伸進背包掏翻,抓出手機,點觸簡訊,三行字躍入眼簾——

——你忘了請假,記得打電話到中心說一聲。對了,抱歉昨晚不小心把你公寓鑰匙順手帶回家了,麻煩你今天到公司來取。紀遠志

紀遠志連她的手機號碼都刻意查明了,稀松平常的短短數語,她思考了好幾分鐘才確立了現實——她不記得回家的連續動作,開門的印象也付之闕如,鑰匙是如何交托給他的?難道她真做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超現實舉動?

悔不當初,內心同時滋生了一個並不渴切獲得答案的疑問——昨晚到底紀遠志和她一樣糊涂,還是比她清醒?

綠光化工的辦公大樓位在城東區,夏洛特上網查了詳細地址才搭捷運前往。

如果不是事前安排,她對這種臨時造訪通常敬謝不敏;但紀遠志可能在忙,電話數通未接,想請他差人送回鑰匙不得法,只好硬著頭皮再上門和他接觸。

照例這種公司必有氣派的門面,門面後方必設有訓練有素的詢問櫃台,櫃台里的小姐必然先問她是否有預約,一旦答案是否定的,小姐們通常會客氣地請她預約後再來;她若堅持不退,小姐即詢問再三,撥內線確認,同時朝她身上覷看一番,暗自判定來人是否具備鬧事的危險性。

夏洛特杵在人來人往的通道上,和磨功十足的櫃台小姐周旋了一刻鐘不得其門而入,終于忍無可忍,退而求其次懇求︰「這樣吧,麻煩您通報紀先生,請他把我的公寓鑰匙還給我,我馬上走人。」

話一撂下,兩名櫃台小姐楞了楞,表情有異地彼此互望,其中一名迅速恢復職業笑容,請她再等一等,低頭速撥內線告知。

不到一分鐘,一名看似職級不低、談吐優雅的女職員出現了,親自帶領她前往位處隱密的一間個人辦公室等候,人旋即消失。

不久,女職員快步走進,手上端了一杯熱茶,殷切地招待夏洛特就座。

「謝謝你,不用忙了。」夏洛特堅持站著,急問︰「小姐貴姓?」

「敝姓李,紀先生的秘書。」女職員笑容不減,盡管十分技巧地打量貴客,曖昧的目光卻掩飾不了想挖掘八卦題材的好奇。

夏洛特無暇顧及外人的觀感,直接表明來意︰「李小姐,我就不坐了,麻煩您和紀先生說一聲,請他把公寓鑰匙還給我,我不妨礙他工作了。」

這要求一提出,李小姐登時傻怔。她看著態度坦蕩的夏洛特,面有難色說道︰「紀先生開會時是不能隨便打擾的,您應該知道他的……」

那沒有說出口的暗示別有余音,夏洛特可以想象得到,紀遠志的行事作風恐怕里外皆然,沒有充分的理由不必送上門討罵。

不想一件芝麻小事殃及他人,夏洛特無奈地坐了下來,「好吧,那我就等吧。」

無法預期得等多久,原本只想請半天假的盤算不得不打消。

她親自打電話向劉博士賠罪,對方一听見她的聲音,毫不客氣數落,從她不負責任地消失半天的源頭說起,發展到現今的年輕人沒幾個牢靠的社會議題,鏗鏗有力,滔滔不絕。她無力辯駁,擎著手機的手臂酸透了,還不得耳閑,忽然想起了什麼,她插了嘴︰「博士,您今天檢查培養箱了沒?」

「怎麼?」

「得加水了,水位快到紅線了。」

 一聲電話猝然斷線,夏洛特舒口氣,甩了甩手臂,又從背袋里翻出一顆止痛丸,就著熱水吞下肚。今天第二顆了,希望能有效鎮壓被這通電話牽引出的偏頭痛。

為了避免無意義干等,她拿出了預備好的工作資料和參考書籍,在茶幾上攤開,集中心神研讀內容;半小時後,她的思路全然深陷其中,周圍的一切開始模糊,退開,不存在。

李秘書進出兩次為貴客更換茶水,只見夏洛特整個人伏在茶幾上,不停在資料空白處以紅筆密密麻麻畫滿了符號和箭頭以及英文解說,有時停筆拄著腦袋思考,保持僵固坐姿,長達十分鐘沒有挪移半寸,忘我的行徑超出了李秘書多年的觀察經驗,走出辦公室時表情古怪。因為找不出可供討論的聳動性,李秘書難得沒有立即和同事傳遞新聞。

辦公室隔音良好,不受打擾,時間靜悄悄流逝,伴隨夏洛特順利地進行了一場無聲的思考震蕩,在一個轉念瞬間,她抓住了長期誤導推論的實驗關鍵和盲點,連忙記下筆記,重新推演,建立了新的假設和可行性。

她激動得臉泛紅潮,兩眼濕潤,握筆顫抖;接著念及父親,興起慨嘆。如果父親還在,必然能指點她更多迷津;如果父親還在,她根本不需委屈求全……

有人替她開啟了照明燈,眼前景物乍然鮮明起來,她這才憬悟天色已近黃昏,自然光早已退出室內,她在昏暗中獨自思考了不知多久。

跟著燈光現身的還有紀遠志,他一把推開茶幾上的散亂紙張,直接坐在茶幾上,壓低了寬背看著出神的她,滿臉新奇和興味。

被他魁偉的身軀遮住大半視野,她猛然回了神,從沙發上直矗起來。「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紀遠志粗眉一挑,「你把這當研究室了?」

夏洛特臉一紅,立即彎腰把資料收攏疊齊,塞進背包,以單手提著,因為沉重,肩膀略斜一側,她戒慎地往後站,順道瞥了壁鐘一眼——五點三十分;她竟然在此地待了五個鐘頭,不過是為了一把鑰匙?

看出她的驚異,紀遠志解釋︰「下午臨時有緊急事件,到舊廠去了一趟;回程又去了新廠的動土儀式,耽擱了不少時間,現在才月兌身,讓你久等了。」

這個人不吭一聲在外頭滿世界跑,讓她傻等一下午,卻看不出他有半分歉意;在他的領域里,別人的時間都是用來參考的吧?

「沒關系。紀先生,我現在可以拿回鑰匙了嗎?」她手掌朝向他。

他瞄了眼她攤開的手心,笑著把她打直的手指折彎握拳,握了個空,「不在這,在車上,我們先去吃個飯吧。」

「吃飯?」

「是啊,你在這忙了一下午,不餓嗎?我倒是餓了。今天太忙,跳過了中餐,現在餓得不得了,我們走吧。」說著他伸手接過她沉甸甸的背包,環住她的肩,直接往外走。

「紀先生,我不餓……」她橫了左手想構回背包,他人高馬大,臂膀輕易一抬就閃開了她的手。

「那就陪我吃吧。」

兩人傍著走過開放式辦公區,不到下班時間,整個公司到處還是挨挨擠擠的員工,他們一撞見這前所未有的組合,個個停下手邊的事致上注目禮,走動的則紛紛站定,朝紀遠志恭敬地欠身,視線卻悉數落在新面孔夏洛特身上,盡在不言中的窺視目光令她不敢輕舉妄動。

她隨著紀遠志搭上電梯,隨著樓層數下降,心情也跟著降到谷底。今天一整天難道都得和紀遠志沾上邊,不能有一點屬于自己的清淨時候?

事實上,比獲得清淨更令她不自在的主因並非和紀遠志近身相處,而是說不上來的古怪感,她一時厘不清,只知從剛才見到他那時候起,她就被這份常理外的古怪所包圍,讓她深感配合他不是太明智的事。

盡管……盡管她平白得到一個面對面的機會說服他,或許酒酣耳熱之余,紀遠志的原則會松懈也說不定;但在這份古怪尚未厘清之前,她一點也沒有開口懇求他的意圖。誰能料到這個男人是否會有令人難以招架的驚人反應呢?

電梯在地下二樓停車場開啟,在趨近他那輛寒光逼人的座車之際,夏洛特看見了恭候在車旁等著為雇主開車門的司機,她叫了聲︰「小劉哥。」

劉得化認出了與上司並肩而行的女子身分,露出驚異莫名的表情。

這一刻,夏洛特終于明白這份古怪所為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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