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幾步,就能看到偌大餐廳的另一邊是廚房。
開放式的設計現在已經不稀奇了,稀奇的是這里是專業的廚房,足夠十人以上同時工作,配備及動線都像是在電視上烹飪比賽看到的那種,人在里面跑來跑去都可以。
烤箱就有四個,瓦斯及電爐各十個,炭烤爐三個,冷藏及冷凍櫃佔了一整面牆,抽油煙機空罩整片爐台,料理台上覆蓋起碼十尺寬的切板,還有各種原青叫不出名字的機器,整整齊齊排列在櫃上。
還有一大櫃的食譜,琳瑯滿目,各種語文都有。
兩側面對面的牆是落地窗加玻璃門,灑進被圜中高樹篩過的光;最後一道牆的櫃子里全是酒——葡萄酒、烈酒、酒、清酒,最高級的,不下數百瓶。
原青看了一眼就轉身。光是餐廳展示就有這麼多,酒窖里的難道成千上萬?
一抬眼對上卓因瀲,她又避開眼。
「你常上餐廳嗎?」
「以前上過一些。」不想提某男人,所以她盡可能輕描淡寫。
「你做的東西沒有餐廳的味道。」
「什麼意思?」原青獲眉。
「味不夠重。」
「味重比較好?」
「我沒有說比較好,只說餐廳的東西味道比較重。客人吃飯時會因為聊天而分心,要味道重才能感覺到口中的食物,也才能記得每道菜的味道而再度光臨,還會喝更多的酒來解渴,酒比菜更好賣。」
原青听了,覺得不可思議。「我還以為學長是大廚,不是餐廳收帳的。」
「我沒有說比較好,你沒听清楚嗎?」
「那學長干嘛說這個?」
「讓你想想自己做的東西竟是要給誰吃的。」
給誰吃嗎?
原青被問住了。她做飯就是給爸和弟弟吃,哥回來時當然也吃。她自己……除了邊做邊嘗確定味道如何外,她其實不喜歡吃自己做的東西,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不喜歡。
食藝社做的……通常芯容很捧場地吃掉,很義氣地說好吃。她自己……還是沒怎麼吃。
以前上餐廳時……確實是吃得比較多;所謂分心,真的有道理。
媽沒走之前,幫媽一起做飯,她常趁媽不注意的時候偷吃;做好飯之後,她會堅持媽多吃一點,不要老是讓爸他們給搶光;她甚至跟著搶,搶來的都給媽……
「是給誰吃?」他又問。
她定了定神。「給家人。我又不在餐廳做。」「那全國大賽,你覺得給裁判吃的應該是什麼樣的食物?」
她真的不知道。裁判是比較像餐廳的客人還是家人?或者都不是?「裁判要看的是廚藝,那當然就要……精致、復雜、力求完美?」她推理地說。
「說得很有道理,但錯了。」
「那是要表現個人特色?」她又猜。
「用心想。」他臉色一沉。
用想的她怎麼想得出來!他的問題都像是無解的謎,又玄又讓人慌張,尤其它總問得咄咄逼人,比考試還可怕。
她只好說出自己的疑惑︰「你說過要比的是態度和用心,但我們一上場當然都是全力以赴,不是嗎?」
「不錯,」他看著她,「所以比賽是絕對主觀的,評審經驗何其豐富,要使他們驚艷,不如使他們感動。什麼樣的菜會讓你一直想吃、怎麼吃也不夠、心情好時想吃、心情不好時更想吃?」
「我媽做的菜。」她低聲說。
「就因為是媽媽做的?因為從小吃?因為常常吃?」
「因為……」她搖了搖頭。
他等著,但她垂下眼。他終于說︰「好,就算評審個人口味不同,就算你不知道他們的口味如何,只要希望自己做的菜能讓大家想一直吃,就這樣去做就行了。」
「這樣……要怎麼做?」她不懂為什麼這樣想就行了。
「現在就做。」他指著她手中的刀袋。「打開來吧。」
她手指有點不穩地把刀放在廚台上打開。媽媽的刀很簡單,也不多,一把剁刀、一把菜刀、一把切片刀。食藝社在學校廚房里多達十幾種的專業進口名牌刀,媽恐怕見都沒見過。
「刀不夠利。」
「我沒有磨刀石。」
他指著廚台一角,她發現原來廚台有一個邊緣台面瓖入一整條磨刀石。她走過去,刀準備好了卻不確定怎麼下手。抬頭看他,他雙臂環抱,像在等著看好戲。
她發現他的特訓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等她先做,讓她自己去模索,然後他才開金口糾正。
可是這很丟人的好不好!她沒別的選擇,只好把刀斜拿著就開始來回磨。
果然——
「錯了。」
她停下來,「你為什麼不先示範一下?」
她這樣是學生犯上了吧?但這樣特訓下去,她的自信心絕對會跌停板。
「那我怎麼知道你錯在哪里、需要什麼?」
他走過來,拿起石條上一個扁平的東西,原來是扣上刀背,鎖定15度角用的。
然後他握住刀柄,輕輕施力,按著刀面以圓形弧度將切口往自己的方式推,幾次以後,反過刀面,以反方向的弧形再將切口往自己的方向推。
原來要有一定的角度、逆著切口來磨啊。
手勢熟練優美,有如在雕刻一件藝術品。
「換你。」
原青照做一遍。她發現自己很會模仿,大概以前媽總要她照著做,又館說她沒注意看,要教好幾次;她不願意讓卓因瀲教好幾次才會,雖然沒辦法做得那麼好看,磨利了就行。
「現在試試夠不夠利。」他拿來一張白紙,兩指夾著兩端,要她由上將紙切兩半。
拿刀對著他,她好像才是緊張的那個人,努力穩住手,刀刃才輕觸最上緣,白紙就無聲化為兩半。
她嚇了一跳。這麼利!還好自己刀有拿穩。
「可以了。」他收起紙,「磨過度了刀口會太薄,容易缺角。」
她把其它兩把也磨了,自覺戰戰兢兢,不知道是因為磨刀本來就有危險性,還是他那種士官長的態度讓人自動立正站好。
連磨刀也有技術,必須自己來,他的特訓越來越給人爬天山的感覺,她得學的東西究竟有多少?
再抬頭時,她發現他就站在她眼前,趕緊把刀拿開一些。
「你工作的時候,完全不注意四周的情況嗎?」
「當然——」本能地就要辯解,但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收口。
這些年來,自己一個人在廚房忙,從來沒有人幫忙;在社里時則埋頭做自己的,直到卓因瀲出現才盯上她。
要分工合作。這是他訓她的第一件事,她卻仍然沒有學會。
卓因瀲繞過料理台走到她身後,她轉過身去,卻發現手上的刀正對著他胸前,趕緊往旁邊移,他卻把手擱在料理台上擋住她。
她整個人都緊繃起來。除了家人,還沒有男生這麼靠近她過,因而自己像有雷達本能地閃避。她就是不喜歡。
「學長,有必要靠這麼近嗎?這樣很危險——」
「有必要。在廚房里摩肩接踵一整天,要懂得閃,更要懂得擠,撞到了會打翻東西、會燙到,連切到割到都有可能;但為求出菜速度,還是要鑽著空隙不能等,轉過去繼續做。」
她想辯駁,卻硬是止住自己,僵硬地轉過身去。這樣感覺更糟糕——他像座山一樣就杵在身後十幾公分的距離,手仍放在料理台上。
這樣……
像是被他從身後半圈著一樣。
但她能有什麼選擇?明知道他有一半的目的是要看她能在他廚房里撐多久。她咬著牙,加速把刀磨完。
「好了。」她小心地把刀放下。
「刀清洗一下,去冷藏櫃拿菜。」
她照做,清好刀繞過他走到冷藏櫃前,打開來看見琳瑯滿目的食材,簡直像是高擋超市的陣仗。
要拿什麼呢?他如果沒告訴她該拿什麼,那就是訓練的一部分,她腦中一片空白,但逼著自己努力干脆……拿她沒做過的東西算了!如果是來學東西的,做她拿手的還有什麼意思?
所以她索性專挑貴的食材,都是她向來買不起的︰日本的松茸、法國的comta干酪,薔麥、魚腥草、茗荷、處女。有的她根本連吃都沒吃過,但她沒吃過的必然是稀有的。
把東西都放在料理台上,她才自問是不是想挑釁他,會不會又自作自受。
「還在等什麼?開始做。」
天!他的特訓就是看她怎麼盲人模象嗎?她怎麼這麼笨!竟然自己往洞里跳,為什麼不選常用的東西?
她深吸口氣。好,如果要丟人,就丟到底吧!
她看著自己像亂碼選出的食材,努力要把它們結合在一起。最簡單的組合法是三明治,最難的是濃湯。如果她做成法國餐的主菜,就可以在盤上分成幾個單元,但必須有共通的特質將它們串連在一起,互相補。
天,她頭已經開始痛了。
但心在跳,且跳得很激昂。在廚房里她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心像在坐雲霄飛車,又怕又興奮。
要上去那一刻躊躇不前,上去之後暗罵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笨,但一開動以後又不想下來了。
她本能地就開始洗菜、切菜、熱鍋,做著任何料理都必須的前置工作。她的眼楮和手感覺著食材,腦子里轉著念頭,——篩選。
她小時候粗手粗腳,洗東西會掉到水槽里,打蛋會混進碎殼,水果上留著捏痕,切東西一點也不細致,切出來的大小都不一樣。
「你小心一點嘛!」媽會訓誡,「我們吃的東西本來都是活過的,是有生命的,我們要尊重,不能隨便。」
小小的她才不願去想自己吃的東西是死的咧,听起來多恐怖!
但媽的意思是要珍惜吧,要感念我們吃的東西是很珍貴的;我們要活下去,是很多人的勞力、很多生命貢獻的結果;所謂一粥一飯,當知得來不易。
這些名貴的東西,又是多麼難得呢?
有錢人吃飯的時候,有想過這些嗎?
好不容易取得的食材,在廚房里費時又精心調理出來的美食,用錢來換,幾口就吃完了。
這中間,有足夠的快樂和滿足來交換嗎?
她手下的動作變慢了。不知道吃的人會不會珍惜,但她這個做的人呵以珍惜,細心地做,讓這些原本有生命的東西成為另一種生命。
她知道自己想做一道什麼了。她要呈現這些食材最樸素的原樣,用最溫和的調理法帶出本來的味道,但巧妙地將它們融合在一起,因為那就是她對生命的感覺。
生命,誰也分不開誰,就像她和家一樣。
有時想分開,又掛念著回去了。
不知媽如果能用到這些食材,又會做些什麼?
如果爸能清醒地吃到這樣的東西,心情會好些嗎?
如果她做的菜更好一些,哥和弟會更常回家嗎?
她感覺到身後那人的體溫,她的思緒很遙遠,但她的感官變得敏銳;他很靜止,但她知道他正密切注意著她的每一個動作。
她覺得很赤|果,好像他不但能看到她的做法,還能讀出她的想法——那些她最隱密的思緒,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
連媽都不知道她的想法;後來媽一直住院,她擔心媽的病,聊天時總是揀輕松的來說,更從不聊做菜。
因為她討厭。那時的她,真的很不喜歡待在廚房,尤其,連媽都不在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