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睡不著了,方利澤下床,來到客廳,倒杯威士忌,在沙發坐下。
他拿起茶幾上的柿子,用水果刀慢條斯理地去皮,握著這飽滿的柿子,想起某事,笑出來。某個秋天夜晚,他在廖家第一次吃到大閘蟹。
那天很刺激,回憶涌上心頭——
那時秋天,在廖家的晚餐,湯鍋里有兩只螃蟹。
「竟然連螃蟹都有得吃!」他賺到了!
「秋天當然有螃蟹。」筱魚說。
「螃蟹是口香糖嗎?」知不知道螃蟹多貴?大小姐。方利澤挾來螃蟹,動手支解,很快干掉一只,看筱魚沒去動剩下那只螃蟹。
「你不吃?」
「戴牙套啃這個很麻煩。」如果你良心發現幫我拆蟹腳剔蟹殼,剜出蟹肉給我吃,我會愛你一萬年,她臉紅紅望著方利澤。
方利澤挾了螃蟹。「那我吃掉。」繼續消滅,一口都沒留,就讓她眼巴巴看。沒關系。
筱魚微笑,欣賞他豪邁吃相。雖然一口都沒留給她,但看著他的吃相,真有男人味啊。他吃得津津有味,她就像自己也吃到了。
在偌大客廳,一盞黃燈下的餐桌前,她看他大快朵頤。她覺得好幸福、好踏實,拿起水果盤里片好的柿子,叉了一片。
「你喜不喜歡吃柿子?我跟你說,秋天的柿子最好吃了。」
「少害我了。」方利澤冷哼。
「嗄?」
「沒听過嗎?螃蟹跟柿子一起吃會中毒。」
「會嗎?」
蛋白質會凝固
「因為蟹肉有豐富蛋白質,柿子有大量鞣酸,兩種摻在一起會……產生不良反應。
讓胃部很難消化,所以吃螃蟹又吃柿子會惡心、嘔吐或拉肚子。」
「是嗎?」筱魚笑了。「你好聰明喔,連這都知道。」
「還有——」他指著桌上的大魚。「廖筱魚,你知道這是什麼動物嗎?」
「不知道欸。」
「這是『豬』。」
「番?」
「不是番,念獾,喜歡的『歡』。犬字邊的獾。」
「是喔,我都叫它『大魚』,我們感情很好。」
「獾」是一種牙齒超利的動物,甚至可以咬斷鐵橇。」
「購?難怪我喜歡它,我牙齒超爛的。」
「連它是什麼動物都不知道,還敢說喜歡它?」
「呵呵,你真厲害,你懂的真多。」
「我比你強的原因是我有旺盛的『求知欲』。」
「我也有。」
「是,你有,有旺盛的『食欲』。」
「哈哈哈哈哈。」
「只有求知欲是不夠的,」方利澤看著柿子,又說︰「還要經過縝密的考證,才不會只是得到以訛傳訛的錯誤資訊。」
「出,這樣喔。」
方利澤得意道︰「像螃蟹跟柿子不能一起吃這件事,有待考證。我們人要有獨立思考跟判斷的能力,一定要求證,才能相信。可惜一般大眾沒有求知欲,都不求證就信了。」
「那你求證過了嗎?柿子跟螃蟹到底能不能一起吃?」
「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不過因為我還滿愛惜生命——」
「你弄蟹肉給我吃,我們來看看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你敢試?」
「你不是好想知道?」
「我確實是……那個……求知若渴。」
「那快弄給我,今天讓你知道真相。」
「你確定?你真的敢吃?」
假如這時代有「關鍵時刻」或「新聞龍卷風」這種節目,憑著這股不怕死的勇氣,筱魚應該已上過多次,在寶杰哥節目表演螃蟹柿子一起吃,定能創新收視率。
方利澤半信半疑,動刀動叉,剔出蟹肉,裝盤里遞給她。
筱魚看他認真拆卸蟹殼,剜蟹肉給她,感動啊。她一直好羨慕電影中看到的,那種吃飯會互相挾菜給對方的溫馨畫面。
見筱魚g蟹肉吃,方利澤不安了。「等一下,你想清楚喔,出事我不管喔。」
「頂多肚子痛嘛……」筱魚舀一口吞了,又舀一口,津津有味品嘗。真是美妙,真是鮮甜啊,這是方利澤弄給她吃的呢,好浪漫喔。
筱魚吃個精光,又叉了一片柿子吃。
當當,沒事,好得很……
「看來是騙人的。」方利澤結論道。
瞧筱魚還活蹦蹦地在眼前大口大口嗑柿子呢,他沉吟著。「不然就是你的胃壁比別人肥壯……這比較有可能。」嗤光柿子,筱魚瞪著肚子,撫著它。「我覺得0K啊……」她還笑欸。「蟹肉真好吃。」蟹肉好吃,筱魚也真正強壯。
不過,當天午夜方利澤在漫畫王打工時,接到筱魚電話。
「打來干麼?」
「因為你求知若渴我才打。」
「什麼啦?」
「螃蟹跟柿子不能一起吃……是真的。」
「干麼?肚子痛?」
「起初肚子痛,然後是嘔吐,接著跑廁所,最後兩腿無力頭又很暈」
「唔……听起來滿慘的。」原來真不能一起吃,這事成立。
筱魚得意洋洋。「這樣有沒有幫到你?」
「有啦有啦,螃蟹跟柿子不能一起吃,謝謝你幫我證明……你還好吧?」
「哦,很好……啊……」筱魚尖叫。他嚇一大跳。「想嚇死誰?!」
「護士?你在醫院?!」
「剛剛打了求救電話,坐救護車來醫院,正在吊點滴。半夜急診室好多人喔,呵呵呵,真熱鬧——」
「瘋子!」
曾經發生過那樣的事。
那家伙秋天最愛吃柿子。我呢……愛吃螃蟹。
我現在要吃多少螃蟹都可以,但是……吃飯時,少了那個嗦嗦的笨家伙。
勝利的快感打折,他想象廖筱魚而今的處境。
她缺錢,要養小孩,過著怎樣的生活?
方利澤曾經歷過窮困的恐怖歲月,于是腦中很自然出現這種畫面—
《其一》
筱魚抱著女兒,縮在骯髒黑暗的客廳角落,哀哀啜泣。
一群邋遢又油氣的大叔,圍著她們母女,邪惡地笑,露出血紅牙齒(吃檳榔有礙健康)。「干,恁尤有膽借錢沒本事還錢?去酒店上班啦……」他們動手拖筱魚走。
「媽。媽媽。」小女孩淒厲尖叫。
「不要啊……」筱魚一邊被強拉走,一邊雙手伸向女兒,哭嚎道︰「孩子啊……」
不對。Stop!
方利澤搖頭,按住胸膛,穩住心神。
這不是廖筱魚遇到的,除非她跑去跟黑道借錢。
這是他幼年時跟母親遭遇的事,那時母親還真被拖去陪酒一個月,每天喝得爛醉,在廁所吐,或醉倒客廳。
當時他八歲,常清理媽媽的嘔吐物,或將躺在地板失去意識的媽媽扛到床上。
唔,感謝老天,好臂力跟好體格,應該就是那時練成的。
這些都過去了,冷靜。
方利澤深吸口氣,安撫自己,別亂想。
他疲憊地閉上眼,卻出現更恐怖的畫面——
《其二》
寒冬凜冽的黑漆漆午夜,房間沒開燈,筱魚唰地掀開被褥,強拉起女兒,厲聲警告。「噓,別講話,跟媽走!」母女拎著行李馱著包包,左顧右盼,心驚膽戰下樓。半夜搬離租處,在黑暗長街疾走,女兒剛睡醒,又冷,被媽媽強拖著,頻頻跌倒。
「我不走!為什麼又要搬家?我不要——」女兒賴在地上耍脾氣。
「惦惦!」薇魚嘩地怒甩女兒巴掌。「快走!」女兒驚愣,大哭。筱魚崩潰,也痛哭,她抱住女兒。「對不起!媽不是故意的。寶妹,對不起啊!」接著,筱魚展現無限的潛力,抱起女兒,咬牙扛住所有行李踢包包,真他媽的重。但她仍顫抖面艱難地,邁出腳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夠了!她又不是步姊。真是好慘。想到這些,方利澤心酸,眼眶發燙,忽想給媽姐一個電話。等一下!快回神!
這是他跟媽媽的遭遇,不是廖筱魚的,筱魚不會這麼慘!
不要想了!
方利澤回房,躺上床,閉眼,趕快睡。
但這次他作惡夢,超恐怖的一群臭烘供的男人痛拍筱魚巴掌,其中一人,拽住她手,拿出利刃。
「敢耍我們,很會跑嘛,不給你教訓不行!」
「把尾指剁掉!」
「媽!媽。」女兒抱住媽媽的腳尖叫。
筱魚慘白著臉,哭嚷。「我還錢,我會還啦……不要啊,大哥……尾指很重要啊!」方利澤掀被坐起,用力扒梳頭發。
他瘋了嗎?怎麼把筱魚和以前他遭遇的事做連結?
方利澤!你這是內疚跟罪惡感造成的代償反應,筱魚是在幫佣,又不是在行乞。
但是……萬一筱魚很缺錢,缺到跑去亂借呢?萬一套到跑去酒店上班賺呢?而且依她平庸的長相,坐台賺也賺不多,萬一因此下海出場呢?女人一旦淪落風塵一生就毀了,最後是一身病躺在病房,骨瘦如柴,兩眼空洞,伸出顫抖的、爬滿皺紋跟老人斑的手,淚望窗外藍天,問老天爺——Why?
很好,再這樣想下去,連筱魚的下一代的下下一代怎樣窮困潦倒他都能演繹完畢了。
是瘋了喔?
這個廖筱魚,害他煩死了。
既然怎樣都沒辦法停止胡思亂想……
好。方利澤深吸口氣,目色篤定,有了決定。
既然如此,只好正面迎戰了,這樣不停揣想只會攪亂心情。
老子就去搞清楚,這丫頭到底是怎麼了?畢竟「慘」有分很多等級。
過得窮跟沒飯吃是不同等級。
單親媽媽也有很多等級,日子苦但衣食無缺,或日子過不下去這是不同層次的問題。該幫忙就幫,首先要深入了解狀況,然後再用理智做分析判斷,最後要果斷精準膽大心細下決定,務必讓筱魚月兌離苦海,回頭是岸。
是的,人人皆有佛心,雖然他偷過錢,但,這也許是老天爺給他機會,讓他彌補廖筱魚。就當廖筱魚當初是投資他好了,現在是回報跟還利息的時間了。
筱魚,你等著。
哥來救你月兌離苦海了——OH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