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筱魚,妳知道這是什麼動物嗎?」方利澤問她。
「不知道欸。」
「這是『獾』。」
「番?」
「不是番,念獾,喜歡的『歡』。犬字邊的獾。」
「是喔,我都叫它『大魚』,我們感情很好。」
「獾是一種牙齒超利的動物,甚至可以咬斷鐵橇。」
「齁?難怪我喜歡它,我牙齒超爛的。」
「連它是什麼動物都不知道,還敢說喜歡它?」
「呵呵,你真厲害,你懂的真多。」
「我比妳強的原因是我有旺盛的『求知欲』。」
「我也有。」
「是,妳有,有旺盛的『食欲』。」
「哈哈哈哈哈。」
十一年前──
山上的縣立高中,校門在山坡上,這頗有高度的山坡路啊,日復一日,鍛煉出孩子們爬坡時的咒罵能力,以及壯碩蘿卜腿。有錢人的孩子,倒可保住縴細小腿,他們坐爸媽或司機座車,優雅尊貴直上山坡。
方利澤,不是有錢人,他三餐不繼,但也保住一雙好看的腿。
因為他有老媽的白色破摩托車,100C.C.,馬力尚可,上下課很方便。他過去因為跟媽媽躲地下錢莊,曾休學一年,今年滿十八歲,是有照騎車。這是混賬老天爺唯一善待他的地方,沒這台破車,要怎麼賺錢?怎麼到醫院照顧生病的媽媽?
方利澤才高二,就懂得隨身帶行事歷,進行有效的時間管理,務必讓每日都過著高效率生活。他身兼兩份工,白天上課,下課後,休息一會兒,去披薩店打工,披薩店打烊後,去二十四小時漫畫館工作到凌晨三點。
他不是大明星,但已過起趕場人生。
有錢人是窮得只剩下錢。
他這窮人孩子是窮得只剩下命。
這是他靠「命」博錢的青春時代啊,別人家的孩子尚在幼稚夢幻的粉紅色時期,他已經搏命演出,歷劫無數。今天過完不知明天在哪里,不用靈修,他已悟到活在當下的重要。因為今天的難關度過已是萬幸,眼前狀況擺平就很感動了。
他那愛揮霍、英俊且體格超好的爸爸,據說在他三歲時生意失敗,為了他們母子好,辦了離婚,出國深造(逃亡)。結果爸媽離婚了,但,仍陸續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債主要錢,甚至是黑道兄弟上門討債。
媽媽醉後常罵︰「X!婚離了,還不清靜。林祖嬤衰小被XXX騙去!」
方利澤對那些江湖人士慣使的粗話耳熟能詳,他讀的《三字經》跟別人不一樣。
老天顯然是要降大任于方利澤身上,不然怎會一路靠北邊走地安排他衰小的人生?
今年最衰小的就是媽媽胸部痛,得了乳癌,躺進醫院動手術,做化療。
母子倆開始在醫院病房安居樂業,埋鍋造飯。老實說,假如住院費都付得出來,醫院病房真是躲債主的好地方,住起來挺舒適啊。有水有電有人打掃,早上還有人定時送報來賣。方利澤都快要幻想自己是有佣人伺候的大爺了。
他的舒壓方法,就是跟媽媽窩在病房,一起用各種三字經,咒罵浪跡天涯的爸爸,以及之前惡質追債的恐怖地下錢莊兄弟們。他們的手段真是充滿新意、推陳出新,有寄雞頭的、有潑油漆的、有強拉老媽去酒店的、有擲狗大便的。
花招還挺多的嘛,這麼有創意干麼不去當編劇?
現在,老媽躺進醫院了。
所以,方利澤要自立自強,自己賺學費、賺房租費、賺醫藥費。還好老爸送給他唯一的禮物,就是好體力──听說爸以前一次交八個女朋友,活力旺,威而鋼應該找他代言。
每次听老媽抱怨老爸花心濫情又負債累累害慘她,方利澤就會想,那妳干麼嫁他?這種濫人,感情稀薄,妳是嫁個屁。害他一出生,翅膀還沒硬,就累到想夭折。
這世界最靠北的就是,一旦你被生下來,想嗝屁也不是那麼容易。
自殺是懦夫,方利澤不干,他跟老天爺杠上了,雖然只有十八歲,但他不信他會活不下去,輸給這該死的命運。不是都說人定勝天嗎?他有的是超強意志力。
他是窮,出身賤如小草。手長腳長卻穿著補丁又不合身的制服,看起來很搞笑。但是,他念書超厲害,他就是要證明他比那些出身好的同學強,考試一定第一名!他不接受失敗,他要這樣一路贏下去,贏過命運的捉弄,贏過悲苦的生活,贏到功成名就當大富翁!
但說真的,偶爾他軟弱時想到未來、想到死老爸、想到房租、想到龐大醫藥費、想到他還沒出社會就扛爛債,也會期待老天干脆賜他死。
總之,方利澤的心髒是這樣越練越大顆的。靠北的事遇多了,隨機應變能力也變強了,危機意識也很夠,生命果然會自己找出路。
方利澤此刻的生活,用電影來說,就是黑白片、寫實片、恐怖片、血腥片,常常不小心就十八限。
方利澤是大帥哥(好吧,這算是老爸給他的第二項禮物),身高一八○,可惜因睡眠不足,體力透支,加上為了省錢,最慘時,一天只能吃到一餐(披薩店供應的),所以他瘦得見骨,贏得「方瘦猴」的綽號。
現實殘酷,經濟拮據,媽媽病倒,他早熟世故,心事重重。
萬萬沒想到,忽然,他的世界有救了。
佛祖垂憐他嗎?
自從班上來了個漂亮的轉學生,江紫薇。
噢,天啊,女神降臨,他強烈地被江紫薇攝去魂魄,甚至開始覺得,活著真是美好的事啊。
人很奇怪,不管多累多煩多痛苦,但是,有了怦然心動的人,有了對愛情的向往,好像日子就不那麼難捱。
她一現身,方利澤的世界就慢下來,蒙著迷離煙氣,沒有花也有花香,沒有鳥也有婉轉歌音。
她長長的發,像烏黑絲綢,光滑柔順垂落肩膀,如果在發梢插一把梳子,梳子會馬上掉到地上,啊,就是那麼柔順啊,令人想輕撫啊。
她柔弱縴瘦,講話輕聲細語,大眼楮水汪汪,膚白似雪,永遠干淨漂亮,身上帶著香氣。喜歡讀詩,常靜靜在座位上翻閱泰戈爾或徐志摩的詩集。
不要說方利澤驚為天人了,自從江紫薇光臨,班上甚至全校男同學都著迷了,男老師也暗暗崩盤,女同學們也隨之發狂……嫉妒到抓狂。
現在的狀況是,這群發春中的男高中生暗中較勁,似乎只要誰能得江紫薇的青睞,那人將有如黃袍加身,光宗耀祖。當然,也將身陷險境被嫉妒淹死。
然而,江紫薇是女神啦,高不可攀,非常矜持。好多男同學示愛,也收到很多情書跟禮物,但對追求者她總保持禮貌,對吃醋的女同學她也微笑善待。她天生享受被人關注寵愛的狀態,卻不輕易跟誰真相好。
方利澤沒有勝利的把握,他條件差,也拿不出什麼象樣的東西討好她。
他只敢默默愛慕江紫薇,暗暗關心她。然後在圖書館借她看的那些詩集,看不懂也亂陶醉。
這,就是方利澤第一個喜歡上的女生。
這天放學後,江紫薇跟要好的同學們在學校旁的麥當勞用餐。
美麗如她,身旁坐著愛慕她的男同學,以及兩個老是跟在她左右,喜歡沾光的女同學章菲與阿郝。
大家正開心吃喝,但是江紫薇美得太過分,吸引了隔壁桌三個混混的注意,過來騷擾。
帶頭的老大是梳阿飛頭、穿夾腳拖、嚼檳榔的男人,他手里握著可樂走來,忽然他──
「啊──」章菲尖叫。老大唰地拉起坐江紫薇身旁的她,扔到一邊,然後,換自己坐下,虎視眈眈瞪著江紫薇。
江紫薇臉色刷白,雙手揪緊書包,不知如何是好。
「小妹妹,長得很漂亮喔!」他伸手模模江紫薇,江紫薇撇開臉。「干麼害羞啊?交個朋友?」
跟在老大兩側,一個是油頭瘦男,一個是肥矮胖子,他們合力幫老大把妹。
「要不要跟哥哥們去看電影啊?」
「哥哥請妳喔。」
江紫薇一臉驚恐,章菲跟阿郝嚇得抱起書包,逃出麥當勞。偏偏眼前只有一個救星──坐在對面的同班同學,班長王真威。
「班長?」江紫薇求救地看向他。「真威……」
老大瞪向阿威同學。「唔?!」
阿威卻低著頭,專心吃漢堡,兩手抖不停,不敢吭聲。
「喂,你班長喔?很威嗎?是有多威?你威給我看啊?威咧,哈哈哈。」油頭男過去揪起他衣領。「你是她男朋友嗎?」
阿威猛搖頭。
矮胖子指著走道。「滾!」
阿威好威,火速收書包,咬著啃一半的漢堡,滾遠也。
老大笑咪咪勾起江美人下巴。「小美女,叫什麼名字啊?」
「對不起!」江紫薇倒抽口氣。「我要回家了!」起身就走。
油頭男堵住去路。「老大問妳話欸,妳去哪兒?坐好!」
江紫薇愣住,好可怕,她要暈倒了!
老大握住江紫薇的手。「住哪兒?哥哥載妳回去──」
江紫薇一陣惡心,奮力掙扎要抽手。跟這些人上車她就死定了,這一生毀了!她是夢幻美少女,斷不能被惡人糟蹋成殘花敗柳!
「拜托不要這樣……」她急哭了,梨花帶雨。
對方見她楚楚可憐,更激起男人的佔有欲。
「來──好妹妹,我們去約會。」老大勾住她肩膀,往外帶。
「走嘍──」兩跟班隨後。
「三位大哥哥──」突有個微小顫抖的聲音,在三人背後喊。
三男挾持一女,四人一起往後瞧。
「廖筱魚?!」紫薇驚訝道,眼前是同班的筱魚同學。
她向來低調,喜躲角落,不合群。
她胖胖的,很怕冷,老是穿好多衣服,笨鈍得像只胖企鵝。戴大眼鏡跟牙套,齒列不正,咬合困難,講話口齒不清。
因為講話不清楚,听她說話,常要問兩遍才能听懂。同學听得吃力,她也講得辛苦,于是她習慣沉默,少跟同學互動,隨身常帶著一只模樣詭異、有尖嘴的動物布偶。
廖筱魚在班上沒啥存在感,但看到同班的有難,不忍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