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鳳深中學。
林海優安安靜靜地垂首站在母親的身邊，把對陌生環境的不安掩飾得很好；母親身上那股甜膩的香水味經常讓她內心充滿矛盾，有時令她厭惡，有時卻讓她想念。
「……于女士，像海優同學這麼優秀的學生，學雜費……包括住宿費都沒有問題。我們學校有這樣優秀的學生進來，是我們的榮幸。海優剛好國三，今年學校的升學率就要靠海優同學的表現，為我們學校增光。」教務主任笑吟吟地對眼前芳華正盛、且舉手投足充滿勾引意味的婦人說著。
「王主任，那太謝謝你了。我們家海優聰明又用功，從小到大從來沒考過第二名，我想幫你們考個全國或全縣第一志願、甚至第一名都沒問題。」
于文非回以艷麗笑容，縴縴玉指搭在教務主任身上。總改不了習慣和男人親昵的舉動，對教務主任這樣禿頭凸肚的中年男子也不見外地動手動腳。
教務主任對她的舉止似乎十分受用，但不免忌諱地看了一旁的林海優一眼。心里一面想著，這媽媽長得這樣艷麗，女兒卻只是比平凡多清秀一些些而已，那張臉蛋上，唯有過分早熟而沉靜聰慧的眼楮會讓人想多看一眼。
察覺到主任打量的眼神，林海優把頭垂得更低了。
因為母親的放浪，也因為那些空口吹牛的虛話。
她對這樣的場景早已司空見慣，卻永遠無法壓下內心的不安。
生母在她出生時便過世，父親再娶了于文非之後，于文非便成了她記憶中唯一的母親；因為自她懂事以來，她對她的唯一稱謂就是「媽媽」。
幾年後，父親車禍死亡，她的監護人便只有她了。
領了父親龐大的保險金和遺產後，「媽媽」便將她送去祖父那，有時一年、兩年才見上一次面。
盡管極少來探望她，她卻仍對從小喊在口里的「媽媽」存著一份孺慕之情；那種對父母的愛的渴求，是一種難以斬斷的天性。
尤其當看見「媽媽」時，總能喚起她兒時的片段記憶－－一家人快樂出游的情景，讓她再度記起自己也曾有過完整的家。
在祖父過世後，盡管知道媽媽不甘再次被迫收容她，但她終究有了可投靠依賴的親人。
只是媽媽總像是艘漂泊的船，四處游蕩、到處靠岸，于是她也被迫在一所又一所的學校之間輾轉，每次入學都像在談生意，只能拿她的成績交換學雜費全免。
為了免除金錢上的困擾，媽媽總是這樣不顧後果地吹噓，然後一走了之；她卻要背負這些空泛的期待，努力再努力……
這次更是。這次的學校可以供她全年無休住宿，這代表媽媽可以無限期地消失，直到……她想起自己還有個「女兒」。
于文非和教務主任的談話因為下課鐘響而告一段落。教務主任顯然頗依依不舍，卻不得不因人家女兒還在現場而結束談話。
「……海優，那妳要好好努力，媽媽有空就會來看妳，要加油，不要讓王主任失望，知道嗎？」
林海優點點頭，終于抬起臉。
她想對媽媽說些什麼，她渴望自己也能說些「媽媽妳可不可以不要走、媽媽妳什麼時候來看我」的任性話語，可是理智告訴她，那些話她從懂事以來就不曾有用過。
林海優吞下心里的難受，送走媽媽，任思緒飄移。
接下來的事，她早已經歷過無數次。
主任帶她去見班導師，班導跟主任客套幾句，便帶她到新班級去。
新班級里的同學個個睜大眼楮，打量新來的同學，議論紛紛。
畢竟鮮少有學生在學期中轉來，每個人心中都充滿好奇。而且這次轉來的女生留著清湯掛面的及肩短發，在沒有發禁的學校屬異類。
林海優在心中默禱，希望班導師不要要求她作愚蠢的自我介紹。
班導師在黑板上寫下她的名字。
「好了，各位同學不要講話。李可樂！不要跳！現在不是體育課。」班導拍了拍手拉回同學的注意力，順便訓斥作怪的學生。
待騷動略為平息，班導才繼續－－
「這是我們班新來的轉學生，林海優。大家要發揮友愛的精神，多多照顧海優。她是住宿生，所以住宿的同學下午記得帶她去跟舍監報到。李可樂，把籃球收起來，你再偷模的話我就要沒收了。」
沒听到「自我介紹」四個字，林海優松了口氣，始終沒有抬頭面對那一屋子陌生的目光，耳里卻一直听到「李可樂」三個字。
班導師話沒講一分鐘就已經听了兩次這名字，想必是班上最調皮搗蛋的同學吧。
那種類型的學生向來與她距離遙遠；她安分守己，從來不跟麻煩沾上邊……
「現在我們要例行性抽簽換座位。老師要安排一個特例，班上如果有熱心的同學願意照顧海優……」
逃過恐怖的自我介紹，卻逃不過這種尷尬時刻。
好像全天下的老師都以為同學間一定會友愛、一定會互相幫助。
這些老師到底都從哪個時空來的？
林海優硬著頭皮，低頭等待那種被眾人隔絕在外的感受的到來。
「自願的同學可以不用參加抽簽，自己選位子，坐在海優隔壁。不過一定要幫忙海優熟悉學校環境。好了……現在哪位同學－－」班導師話還沒說完，居然就有人大聲搶答。
「我！我！老師我！」
一道開朗熱烈、帶著笑意的男音在寂靜中大聲搶答，引來哄堂大笑。
林海優訝異抬起頭，朝聲源處望了一眼。
那是一個樣貌好看、五官俊朗的男生，有著一雙閃閃發亮的眼楮，臉上掛著興奮的笑，左手舉得高高的，右手抓著桌子，好像不這麼抓著便會因為太高興而沖上天。
「李可樂，」班導師好氣又好笑。「老師是認真的。」
「老師，我也很認真。選我！選我！」
「百萬小學堂」上身，李可樂說完，全班又是一陣哄笑，笑得海優耳膜嗡嗡發燙，開始懷念起過去沒有人要幫忙的尷尬。
「就只有你在搶這種事，早知道我就不問了。真的沒有其他人要跟李可樂競爭嗎？」
班導師無可奈何地再度詢問，班上同學卻是忍笑面面相覷，顯然沒有人想破壞這出好戲。
听見老師就這麼把她發配給那位叫「李可樂」的同學，林海優非但千百個不願意，而且還充滿害怕。
「老師！老師！還有殷恆希。殷恆希也說要一起照顧她！他可以坐我旁邊！」
這會兒李可樂指著隔壁正在擦護手霜的男生，大聲宣布。
「李可樂，你不可以因為想跟好朋友坐在一起就隨便答應。」
「老師，」殷恆希長得白淨秀氣，有張比女孩子還精致的臉龐，好看得不得了。就見他慢條斯理地舉起擦完護手霜、散發玫瑰香味的手，以正視听︰「我跟李可樂不是好朋友。」
殷恆希說得慢吞吞，李可樂在旁邊又叫又跳，指著他大罵不夠朋友，眾人大樂。
場面再度失控，班導師嘆了一口氣。
原本低著頭、還有些怯場的林海優卻因為這場鬧劇而忘了不安，也睜大了眼楮看著眼前混亂的狀況。
「那李可樂你坐海優左邊，殷恆希你坐海優右邊。」班導師分配完，見李可樂洋洋得意笑嘻嘻地整理書包，于是不慌不忙地補了一槍︰「盧佐霖，你是班長，你就坐海優後面，順便看住李可樂。」
「是，老師。」戴著眼鏡、模樣斯文俊秀的男生順從地回答。「我一定會好好監督李可樂。」
听到天敵降臨，李可樂大聲哀號。
林海優看著眼前陌生卻混亂的一切，不禁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無比憂心……
＊
「海優，妳的名字听起來好像在嘆氣喔，海優海優海優……哈哈哈！」說話的人顯然十分自得其樂。「這次模擬考妳考得怎麼樣？等下要發總成績了耶，我覺得我考得超好，我會不會滿分妳覺得……」
「李可樂，上課講話，警告一次。」
林海優正被李可樂的廢話連篇干擾，盧佐霖慢條斯理地拿出本子，在李可樂落落長的記錄下再添一筆，非常盡職地解救她。
「盧佐霖！鐘聲才剛響！我——」李可樂抗議。
「警告兩次。」盧佐霖才不理他。
林海優還沒來得及嘆氣，右手邊即遞來一瓶瑰珀翠的玫瑰水護手霜。
「不用了……」
林海優開口拒絕，待看見殷恆希的眼神，她非常識相地收聲。
只見殷恆希秀氣的眉毛挑起，漂亮的眼楮瞇出嚴厲的眸光，冷瞪著她的手，警告意味十足地要她為皮膚上的干裂補足水分。
林海優認命伸出手，讓殷恆希擠了點乳液，一股優雅的香氣瞬間彌漫空氣中。
她一面乖乖地在殷恆希的監視下涂抹乳液，一面思考著自己的人生怎麼會變成這樣。
一個月前，她的人生充滿晦澀，彷佛透不進一點光，打定主意進了新學校不跟任何人做朋友。
她可以孤獨地念書、完成存活下去的任務，靠成績得到免費在學校生存的門票。
她要的並不多，只是簡簡單單、安安靜靜的生活，真有這麼困難嗎？
偏偏就是有。
自從災星李可樂進入她的生命中，她的生命就不只是「亮」了起來，而且還亮得讓人無法直視，眼楮都快閃瞎了。
「我跟妳說，其實我不叫李可樂，我的名字叫李邦恩。大家叫我李可樂都是因為我姊啦！我姊在學校高中部很有名，考試都考第一名，而且又是樂儀隊的隊長，大家都認識她，她叫李可璽。老師就說可喜可樂，所以後來大家都叫我李可樂。但是我不喜歡人家叫我李可樂，我喜歡低調點，低調成熟是我的作風……不過如果妳忍不住要叫我李天才或是李無敵就沒關系。我跟妳說，我超聰明的！」
這是她剛轉來的第一天，李可樂滔滔不絕的自我介紹。
「喔。」
她對他的熱情充滿了困惑和目瞪口呆，只能這樣響應。
誰會在第一次見面就跟陌生人說自己超聰明的？
而且低調成熟的作風究竟是……
她完全不知道李可樂的神經到底是什麼做的，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白目樂天，好像沒什麼事情能粉碎他的自大自信。
什麼事情都沖第一，也不管自己到底會不會。
像今天早上周會，校長心血來潮抽背校訓，李可樂第一個舉手，沖上講台，背個三句就開始傻笑。
「背東西就是要把文章融入生活才能融會貫通，校訓根本不能融入生活，不過因為我是天才，所以勉強能背三句。」李可樂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
光是這一點，就讓林海優深呼吸十次都還不能平復情緒。
如果只會背三句，一般人會搶著上台嗎？
他到底是哪個星球的人啊！
盡管老師安排了三個班上的風雲人物環繞她，但林海優還是多少從女生那邊听了點李可樂的風評。
一，李可樂是身家顯赫的大少爺－－不像。
二，李可樂是學妹眼中的萬人迷－－騙人。
三，李可樂是學姐們票選最可愛的學弟－－不合邏輯。
這些風評完全都不可靠啊。
李可樂是長得濃眉大眼、額頭飽滿、鼻梁挺直，是有幾分人樣，但並不表示猴子因為長得像人就說他是金城武啊。
而且他那身白目的特質，怎麼看也不像出身大戶人家。
把李可樂從腦海中踢開。林海優收回心思。
這堂課是班會，也是發總成績的日子。
這所學校跟之前的學校不一樣，成績不是一科科發，而是一次發完，因此名次早已排好。
林海優雖覺得考題程度比其它學校艱深，但她還挺有把握，只怕強中自有強中手，畢竟這所學校是縣內首屈一指的私立中學。
林海優拿出英文單字本準備趁班導還沒來之前多背幾個生字。
一旁的李可樂卻不知道在high什麼，動來動去，翻來翻去，林海優很努力地不去看他，卻還是被眼角余光中那晃來晃去的身影給影響。
李可樂一看林海優看他了，興致勃勃壓低聲音宣布︰
「我覺得我這次會考第一名。」越想越覺得以自己的聰明才智一定沒有問題。
看李可樂自信滿滿的樣子，林海優皺起眉頭，開始思索這個可能性。
萬一她第一次考試就沒考第一名，學校會不會沒收給她的補助……
「妳以後功課不會可以問我。」
看她很苦惱的樣子，李可樂拍拍她，黏在林海優肩膀上的手卻被討厭的盧佐霖拿原子筆釘住。
「李可樂，我說了，不要講話。警告三次，你要負責倒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