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大將軍與懷恩公主的婚禮轟動京城內外,那十里紅妝,不知羨煞多少男女,從「天衣吾風」里出來的嫁裳,更是傳得宮里宮外沸沸揚揚,這場婚禮結束後,怕是有不少待嫁女兒都想上鋪子里求嫁裳。
一早喜轎便從宮里出來,將軍府離宮不遠,為顯擺宮里賜下的嫁妝,喜轎還特意在京城里繞一大,讓所有百姓都看見皇帝的恩賞。
將近兩個時辰,迎親隊伍才將黎育清送進將軍府,喜轎一路晃蕩,晃得她頭昏腦脹,但那心……是甜的,她想過婚後的艱難,卻也忍不住充滿期待。
坐在喜轎里時,黎育清己經察覺到滿街的喧囂熱鬧,但到下轎那刻,她才明白何謂沸反盈天。
這場婚事由皇帝下旨賜婚,滿朝大臣都善于察言觀色,因此除軍中故舊外,皇親貴冑、大小臣官幾乎都到齊,把將軍府給擠得水泄不通。
盡管如此,將軍府里外依然有條不紊、井然有序,那是因為宮里派人來張羅,有經驗的嬤嬤多了,哪能允許婚禮出差錯。一場婚禮辦下來,比起皇子娶親半點不差。
因為平西大將軍雙腿受創,無法親自迎娶,哥哥不便,自然是弟弟齊墳上黎府迎新娘,黎育清懵懵懂懂地隨著贊禮的聲音跪了又拜,行禮復行禮,總算走完所有式,被攙扶著進新房。
而齊墳忙進忙出、幫著招待客人,為保住自己的小命,非常努力地表現出與哥哥之間的手足情深,以洗刷之前的惡行,他對每個人都熱情洋溢、親切和氣,一張臉皮厚得讓人頻頻搖頭,盡管如此,軍中將士依然對他不屑一顧。
身為新郎官的齊靳,只在喜宴開頭現了身,與親朋好友、軍中袍澤對飲三杯後,便讓李軒送自己回後院。
喜房里頭,新郎官不在,式還是得進行,是全福夫人替黎育清將紅蓋頭挑起,當眼前紅幕掀開,黎育清帶著靦腆微笑,視線在屋里轉過一,很可惜,找不到熟悉的身影,她心微沉……宮里一名嬤嬤上前陪笑道︰「懷恩公主,你今兒個可得寬待幾分,將軍大人腿又痛了,將軍大人怕沖了喜氣,另擇一處,讓大夫診治。」這番解釋雖圓融,可在場的哪個不是人精,黎育清看著眾人的表情,萬分精彩,她淺淺一笑,把事情揭過。
嬤嬤見狀,連忙帶黎育清認人。
珩親王的親戚自然是皇親貴冑,親王侯伯,牽牽扯扯的全和皇家攀得上關系,能站在喜房里頭的更是貴人,人相當多,黎育清回憶著女乃女乃給的名冊,拚命牢記每個人的五官表情,直到接觸到珩親王妃那張敷上厚粉、帶著微笑的臉時,心頭一凜。
她在笑,可那雙眼楮……盛載太多怨恨。
能當上王妃的女人,豈能沒有幾分心計?誰不是戴上面具在過日子,可在這樣的場合里,她依然不在乎的讓仇恨泄漏。黎育清不禁自問,對于長子,她到底有多少憤恨在心?
黎育清不解其中隱密,一顆頭想破了,也想不出因由。
一一認過親後,場面便尷尬下來,沒有新郎的喜房帶著微微的諷剌,眾人臉上訕訕的,不多久一個個找到借口退去,三兩下工夫,屋子里只剩下黎育清和幾個貼身婢女在屋里面面相覷。
這樣便難受了?那可不行,要披荊斬棘的女人,怎能遇上這點兒小事便心灰意冷,黎育清握了握拳頭,對自己喊一聲加油,然後挑了挑眉頭,看向齊鏞和四哥哥陪同自己挑選的四婢。
木槿跟在她身邊最久,說婢女不如說是交心姊妹,她己經長大了,但眉眼間還有著小時候的憨傻嬌甜,石榴眉清目秀的,看起來是個極穩妥之人,銀杏則是眉眼飛揚,帶著幾分精明干練,至于月桃……她讓黎育清看不透,那氣度模樣,怎麼都不像賣身下人,自己當初並不想選她,是四哥哥堅持說她略懂得幾分醫藥,留她在身邊照看,他們才能放心。
四人都和自己的年歲相差不多,樣貌都不差,擺在平常人家也是個小姐了,可惜,命數天定。
黎育清對她們微微一笑道︰「你們不幫我卸下這身行頭嗎?」她一說,四人飛快動了起來,卸釵環、除嫁衣、散發髻,不太熟的四個人做起事卻是極有默契,手腳落地把東西給全備齊。
散去發髻,發麻的頭皮才松快起來,卸去妝容,悶不透風的皮膚才能深吸氣,這算不算自找苦吃?非要整治得苦在心、笑在臉,讓所有人都誤以為自己春風得意?
頭發是這樣、妝容是這樣,連婚姻也是這樣?女人吶,還真不是普通傻氣。
木槿站在她身側,看著桌上滿滿一桌子點心糕餅,低聲問︰「姑娘,要不要吃點東兩?」搖頭,哪里吃得下,這場婚事是自己強求而來的,她擔心呢,擔心齊靳氣惱了自己。
黎育清小心翼翼的模樣,讓木槿心疼。
她是親眼看著的,婚前府里雖不禁著小妲出門,可新郎新娘卻不允許見面,姑娘怕將軍心悶,不時給他寫信,給他做衣服、做甜食點心,還同皂廠要來幾十塊香皂,刻出許多栩栩如生的「大將軍」和「小丫頭」。
姑娘這般討將軍的歡心,可換來的卻是將軍上折子、請求皇上收回成命的消息,現在人都迎進門、局勢己定,將軍還不肯進喜房,讓姑娘一個人單獨面對別人的嗤笑,這算什麼嘛,話傳出去,姑娘以後在府里還有何地位可將軍還不肯進喜房,讓姑娘一個人單獨面對別人的嗤笑,這算什麼嘛,話傳出去,姑娘以後在府里還有何地位可言?
人的信心可以被打擊一、兩次,但次次都受挫,再堅韌的心也會受傷,好幾回,她都想勸姑娘︰算了吧,天底下又不是沒有別的好男人。
可是看姑娘那樣努力堅持,把她的話全給封在肚子里,半句吐不出。
听見木槿的話,石榴悄悄地在她耳畔輕聲提醒,「不能喚姑娘,得叫夫人,這是規矩。」木槿點點頭,感激地朝石榴投去一眼。
姑娘婚前,四人當中只有自己跟在姑娘身邊,沒隨著宮里嬤嬤學規矩,石榴幾個己經在將軍府里服侍一、二十曰,知道的事多,願意提點自己幾句,她沒有不悅,只有謝意。
銀杏從外頭進屋,手里端著一碗熱湯面,笑道︰「夫人就算不餓,也多少吃一點,否則黎四少爺知道,定要心疼的。」那天挑丫頭,黎四少爺的意見最多,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對這個妹妹有多看重。
听銀杏這樣講,黎育清勉強拿起筷子,挑上幾條細面,面條滑入口,她這才發覺自己是真餓了,三下兩下把面給吃得干干淨淨,抬起頭,對銀杏道︰「你做的面真好吃。」
「奴婢家里是賣面食的,除了面還會做餃子,從小奴婢就喜歡在廚房里擺弄,一耗就是大半天,若不是奴婢的爹生病,家里銀子全拿去看大夫,奴婢還同爹娘盤算著要開一家大館子呢。」
「有志氣,待你爹身子養好了,有能幫上的地方,你同我說一聲。」那意思是……銀杏滿心歡喜,連忙屈身一揖,「奴婢謝謝夫人。」
「別奴婢奴婢的喊,听著不順耳。行了,酒足飯飽,備熱水吧,大家累了一天,早點休息。」看這時辰,將軍大約不會過來了。
夫人不委屈,木槿替她委屈,洞房花燭夜,新郎不進喜房,明兒個一大早,整個將軍府七下,全都知道將軍不滿意新夫人了,便是作戲,將軍也該來一遭啊,至少看在過去夫人幫過他的情分上,給夫人添添面子也好。
「夫人,我去請將軍過來!」木槿自告奮勇。
「不必,說不定將軍己經歇下,沒听見嬤嬤說的話?將軍腿疼,熬了一天,也夠累的了。」那不過是借口。木槿悶聲嘟囔。
月桃站出來,說道︰「夫人,不如我去請請將軍,今兒個很重要,進不進喜房,是種表態。」她何嘗不知?黎育清嘆氣,回道︰「別怕,兵來將擋,人心是肉做的,只要我盡心努力,總有一天會把將軍的心給焐熱。」
若是不成呢?這問題像荷葉似的,使了勁兒拚命壓,一松手,又立刻浮上水面,教她想忽略都困難,但老話了,這條路是自己挑的,若是連面對的擔當都沒有,她又憑什麼面對接下來的路。
走入淨房,黎育清把自己整個人泡進熱水里,閉上雙眼,她想起齊靳那張冰冷卻總是令人感到安全的臉,想起他將滿桌飯菜全吞進肚子里的豪氣,想起他眼底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寵溺,也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
是啊,得往好的方向想,也許哥哥、齊鏞的話全是真的,也許齊靳確實有幾分喜歡自己,雖然那感覺還稱不上愛意,但絕對不是討厭,沒錯沒錯,誰會收藏一個討厭鬼的書信?
所以勇往直前吧,事己至此,再無回頭路,就算只憑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勇氣,她也得奮力出擊。
從淨房出來,走回房間,意外地,發現四婢都不在屋里,而齊靳竟然半躺在喜床上!
他來了,所以,他的怒氣沒有想象中那般嚴重?
齊靳看著她又驚又慌的表情,她被他嚇到了?
黎育清回神,把擦拭濕發的巾子放在一邊,握緊拳頭,狠狠掙扎幾下,才除下鞋子,爬上床。
她的掙扎看在齊靳眼里,又氣又憐,天底下怎麼有這麼笨的丫頭,放著好日子不過,卻要嫁給他這個廢人?
這樣想著的同時,他的臉色又僵了,一直在偷覷他表情的黎育清,心猛地往下墜。
她咬牙閉眼,心一橫,鼓舞自己,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人都躺到自己跟前了,她怎能輕易退卻!揚起頭,她氣勢洶洶地說道︰「大夫說,你的腿得天天按摩,才能夠恢復得快。」,看著她這模樣,齊靳失笑,強撐什麼氣勢啊,當他是匈奴還是強盜?
「你听哪個大夫說,我的腿還能恢復?」他輕飄飄丟下一句,她卻覺得心頭被狠狠一抽,痛!為他,也為自己。
「就算所有大夫都說不行,我就是相信。」說著,她硬是坐到他身邊,擺直他雙腿,照大夫教的那樣,一下一下按摩起來,她手法熟練,是找人練習過無數遍的成果。
她嫻熟的動作令他繃起的臉緩緩放松,這丫頭,到底為著什麼這樣努力啊?
「你相信什麼?」他輕聲問。
「相信奇跡,相信人定勝天,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相信……」她咬了咬唇,抬眸續道︰「相信人心是肉做的,相信你會惱我氣我三年、五年,不會恨我一輩子。」她居然認為他恨她?傻瓜!他沉默不語。
他不說話,她更難搭腔,就這樣,兩人不再開口。
她按摩的力道恰恰好,齊靳雙手支在後腦勺,他很享受這樣的時光。
話是齊鏞說的,他說清兒跟著大夫認真學按摩,向來只拿繡花針的手,如今為他習得一身好功夫,只看賬冊的她,成日里拿著醫書一本接著一本讀,她的盡心盡力,在這個晚上被印證了。
齊鏞的結論是——
「清丫頭喜歡你,喜歡慘了。」
真那麼喜歡嗎?喜歡到糟蹋自己也不打緊?喜歡到不管不顧,再大膽的話都敢說出口?
若是過去,他踫到這樣的女子,定會退避三舍,心生鄙夷,只是……這個會讓他鄙夷的女子,是早早就被他掛在心上的小丫頭……怎麼辦啊?可還能怎麼辦,己經把人給娶進門,除了好好疼愛,還能做啥?
想著想著,剛硬的五官流露出柔軟。
「行了!」黎育清揉揉自己僵硬的十指,說︰「大夫說,一天得做上兩回,睡前還必須用湯藥泡腳,那藥草我配上十帖收在箱籠里,我去拿……」剛要下床,卻讓他一把拽住,她不敢望向他,低低地垂著頭,視線停留在他的衣襟上方。
「夜了,明兒個再找。」
只不過是口氣里少了些清冷,黎育清便立刻出現一大堆的聯想。
他不生氣了?他認命了?他願意接受現實、接納自己?他願意放下怒氣,對她和善,像過去一樣?他肯原諒她的勉強,與她重新建立情誼,像過去一樣?
她才不管過去他們之間是兄妹情、是友誼還是其它的感情,只要能夠像過去那樣,她便心滿意足。
突地,除夕夜里的那場大雪回到心中,想起為著接納她的委屈,雪花在他身上堆積……抬起臉,她再也忍不住滿腔激動,瞬間紅了眼眶。
她一次兩次吞下喉間哽咽,勉勵自己路會越走越順。「好啊,大家都睡了,把人吵醒也不好。」他凝視她每分細微表情,看見她的錯愕、她的委屈、她的欣喜……唉,是他的錯,他只想著自己的心情,卻沒料過自己的反應會帶給她多少沖擊。
黎育清跪爬到床頭,把枕頭給擺上,那不是普通的枕頭,她在里面塞滿茶葉,據說能讓人一夜好眠。
齊鏞說,齊靳自從受傷後便很少睡好。
親人背叛,換了她,何止是睡不好?
扶著齊靳,將他安置下,動作和按摩一樣熟練,拉過被子,她側躺在他身邊,視線正對著他受傷的臉,那道傷口猙獰,從眼角到下巴,若再往上延伸半寸,連眼楮都要廢了。那天,是怎樣的險惡場景?身歷百戰的他,若不是萬分驚險,又怎會將自己雙腿給折了?
「你累嗎?」她輕聲問。
「還好。」
兩個字的回答,心再次雀躍,因為他沒有不理會、沒有不反應,他回答了她,並且那個回答代表不介意她對他聒噪,這樣就好。
「明兒個,我們要回珩親王府拜見長輩嗎?」她不想去,但若非得走這一趟,她就會做足表現,替他爭取面子。
「不必。」
雖然掛著齊姓,他卻不是齊家人,就算他巴巴地想當,王氏早己擺明態度,拿他當異姓雜種,他何必走這一趟,令珩親王尷尬,令育清難堪?
「我們只要進宮謝恩?」
「也不必,皇上憐我雙腿不便。」這話帶著尖銳,他依舊不平,盡管己經順著皇上給的梯子爬下來,圓了所有人的面子。
「換句話說,只要待在將軍府里,安安適適地過我的小日子,不需要同旁人打交道?」她口氣里有掩也掩不住的欣喜,應酬人可是門大功夫,沒有長輩帶,更是累得緊。
見她喜不自勝的表情,他忍不嘲諷她幾句,「若我的腿一直不見好,你的小日子自然可以一直過下去。」一個退出朝堂的將軍,誰還會費心巴結,那麼便是她樂于應酬,也不會有人上門打擾。
「那可就為難我啦。」她俏皮地吐吐舌頭。
「哪里為難?」
「我想要你的腿好起來,希望你意氣風發,可我也真想過不同人打交道的小日子,天底下果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才幾句對話,他們之間一口氣朝前推進好幾大步,彷佛他們停留在三年前,濃濃的友誼、深刻的交情,一起在屋頂看月亮、一起共桌吃飯,那時的話題啊,怎麼都說不完。
抿唇、悶笑,齊靳轉頭望著他的小丫……不,是小妻子,她又長大一點了,眉眼間有著少女的嬌媚,只是這樣好的女子怎麼就……糟蹋了?
他搖搖頭,眼底帶上認真,問︰「不覺得莽撞嗎?」
「什麼事莽撞?」
「嫁給我。」
她認真想過,的確是莽撞,莽撞地沒有確認再確認,確認他對自己有幾分心悅,確認自己對上江雲,能有多少勝出機會。她實話實說,「是莽撞,但,不悔。」
「為什麼不悔?若是我一輩子都站不起來呢?」
「又怎樣?就算坐在椅子上,你還是齊靳,還是小丫頭的大將軍。」
「即使無法上戰場掙功勞?」
「掙那麼多功勞做什麼?換銀子?不必,我可會賺得很呢,哪需要丈夫拿命去換取更多。得爵位?更不必,世子妃和將軍夫人的頭餃己經快把小丫頭給壓死,再來個公侯夫人的,怕是我連站都站不直。」她的話讓齊靳的心安定,然而他卻是心口不一,「人往高處爬,你隨了我這個下坡水,榮耀怕是要遠離你,如果你後悔……」她不等他把話說完,急著表明心跡道︰「不後悔,你是個很好的男人,我不認為自己還能踫上比你更好的。」齊靳苦笑,「哪里好?皇帝欲賜婚,滿京城的名門閨秀嚇得人人自危,就怕攤到我這個廢物。」
「明珠蒙塵,旁人不識金瓖玉,怎麼,我也得隨她們?你好不好,不需要我來說嘴,路上隨便抓個人來講,都能講出你一大篇豐功偉業,可那些不是我想嫁你的主要原因,我在意的是你的寬厚,你的純善。」
「珩親王妃那般待你,你還願意顧全她的名聲,齊玟害你,你還願意救他一條性命,你無條件援手幫助我和哥哥,令我們的命運大轉變,堂堂平西大將軍明明可以三妻四妾,你卻為著亡妻守身……我雖說不出你太多優點,但直覺告訴我,嫁給你,不是錯誤決定。」
「至于你,我明白你心底憋屈,我橫插一腳逼你迎娶,這一娶,你心里的冤更加無處發泄,這個婚姻成全了皇上、太後、珩親王、齊玟……獨獨沒有成全你,我很抱歉,但是我會補償你,在我的有生之年,我會盡全力當一個好妻子。」前面的話,讓他彎起嘴角,任何人都喜歡被夸贊,所以她的「直覺」令他心情愉快,但最後一句,他彎起的嘴角倏地拉平。
有生之年?她就這麼相信自己會死于十八歲?那個該死的游方術士,到底在她心底填下多大的陰霾?
「你相信我嗎?」他支起身,由上往下俯視她的臉,態度鄭重,口氣更鄭重。
「相信你什麼?」
「你的命,活人拿不走,死人更拿不走,就算我廢去兩條腿,也有足夠能力保你一條命。」這是承諾?黎育清笑了,淡淡的笑從嘴角漫開。
不管是不是承諾,她都樂意听見這句話,因為他的口吻中,又有了身為將軍的自負驕傲。
她用力點頭,眼楮張得大大的,笑容在她臉上橫沖直撞。「好,你要好好保護我,讓我活過十八歲,活到十九、二十……一百歲。」
「一百歲?你真貪心。」
「很難嗎?可你是大將軍耶,說過的話不能收回去!」
「為什麼想活那麼久?」
「因為不服氣啊,有人說我活不久,我偏要活得夠久。」
「這麼不服輸?」
「嗯,別人要教我不暢快,我便非要笑給他們看,別人要把我踩在腳底下,我就是要把頭抬高高,我才不順著那些討厭我的人,我要用成功把他們給活活氣死。」是這樣的嗎?所以齊玟要令他殘廢,他就非得站起來、宣示健康,王氏要他從此消失于朝堂,他就得坐在高位、器宇軒昂,以便……將他們活活氣死?
念頭轉換,陡然暢懷,齊靳摟過她小小的身子,笑意從嘴角泄出,他說︰「傻丫頭,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一句話,把她的小心翼翼踢出去、推開她的憂心焦郁,一句話,牽引出她的歡顏,也牽引出她的無限歡欣,對這個婚姻,第一次,她有了樂觀想望。
黎育清怎麼也沒想到,她只是單純的不服輸,卻將爺爺、女乃女乃的交代以及皇帝的希望給辦到,都說傻人有傻福,她這福氣來得可真快!
齊靳靠在軟榻間,黎育清搬了張小杌子坐在他的腳邊,兩手一揉一壓,細細按摩他雙腳。
黎育清很滿意,雖然齊靳數月不曾走路,卻沒有萎縮現象,之前他不肯讓御醫診治,大夫們不清楚他的狀況,只能憑借想象,教她按摩手法。
停下手上的動作,黎育清有些許猶豫,問︰「你有沒有考慮過,讓御醫進府為你診治?」
「不必。」他想也不想便回絕,御醫?看點頭疼腦熱的還行,踫上這種江湖手法,他們只會一問三不知。
黎育清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蹙起眉頭擔心著,他仍然和皇上倔強?
唉,他怎麼就這麼倔啊?現在臣官百姓都站在他這邊,皇帝自然得對他低頭妥協,可日久月深的,若他真的無法站起來,那麼平西大將軍的功勛早晚會在人們的腦海中淡去,到時皇帝若要討回這口氣,可怎麼辦才好?
她想勸也該勸的,只是現在……偷偷覷他一眼,好不容易他們才回到從前,若是逆耳的話出口,會不會他又……算了,過一段時日再看看吧。
黎育清的表情落入他眼底,見她欲言又止、滿目躇,他緊了緊眉心,自己當真是把她給嚇著了嗎?以前她再大逆不道的話都敢當著他的面說,而現在……齊靳才想開口,月桃己先一步進屋稟報。
「將軍、少夫人,周先生來了。」周先生是誰?黎育清滿臉疑問,望向齊靳。
他回她一個笑,輕應道︰「你不是讓我醫腿嗎?周譯的醫術勉強能入眼。」所以他是……一個大大的笑靨頓時綻放。
黎育清的笑帶動他的愉快,齊靳向月桃示意,讓周譯進來,轉頭,他道︰「清兒,你留下,待會兒幫個手。」周譯闊步進屋,他約莫二十歲上下,身形偏瘦,五官平平,但氣度非凡,一雙狹長風眼打量著黎育清。
須臾,他莞爾一笑,欠身向黎育清施禮後,沖著齊靳說道︰「我的醫術只是勉強入眼?你去貼榜,如果大齊還有人可以醫你這雙腿,從此我金盆洗手,不再做這行營生。」金盆洗手?他是哪條道上的啊?
齊靳不理他,讓李軒進屋,將自己送回房里,黎育清很好奇,盯著周譯背後烏金烏金的大箱子看,但見到李軒將齊靳抱進屋里,她趕緊隨後追上。
周譯接著進屋,待李軒將人給放平,便將烏金箱子放在桌子上、打開,自里頭翻出一大包草藥,在齊靳眼前晃幾下,說︰「今天換新藥,這藥比上回的更痛。」他口氣中帶著惡意,想恐嚇人似的。
齊靳有沒有被嚇到,面上看不出來,但他眉毛鎖起,略略泄漏出情緒。
和齊靳恰恰相反,黎育清臉上則是喜不自勝。
施針、換藥,所以他並不如外界所傳的放任自己的雙腳不管,笑逐漸擴展,她忍不住蹲到他身旁,嘉獎似的握住他的手。
「笑什麼?」他被她的笑感染,隨之勾動嘴角。不過是看個大夫,值得她那麼高興?
「開心嘛。」她想也不想便回答。
「開心什麼?」
齊靳喜歡她的笑,更喜歡她的「想也不想」,他喜歡她那麼多,卻偏偏讓她誤解自己心底對她惱恨,難怪齊鏞老批評他不解風花雪月。
不過他依然深信,情愛不該是嘴巴講講的事,而是要用誠心相待,他對她的心意,日後,她定會慢慢品味出來。
「開心你沒有放棄自己。」黎育清道。
齊靳尚未接話,周譯卻先一步把話頭給搶去。
「听見沒?只有蠢到極點的男人才會讓親者痛,仇者快,現在你身後,除了女兒還有妻子,光是為她們,你意得積極一點。」
「多話,還不快施針!」齊靳瞪他一眼。
他還不夠積極?自從下定決心,他日日施針、天天泡湯藥,再大的疼痛全咬牙忍下,不曾間斷,換了別人,十|沒有幾個捱得起。
「急啥,熱水還沒進屋呢。小丫頭……」周譯一喚,迎來齊靳惡意一瞥。
周譯滿臉委屈,能怪他嗎?是他自己每回痛到受不了,就對他說小丫頭的故事、轉移注意力,小丫頭的故事Z幾篇,翻來覆去,他听得耳朵長繭,長期燻陶之下,見到黎育清自然會喊出一聲小丫頭啊。
發現齊靳的眼色不善,周譯急忙改口,說道︰「嫂夫人,待會兒施完針後,將軍得泡藥澡,那藥效滲入肌膚、竄進骨頭時,會痛得他想砍人,如果等等你發現他有動手的征兆,記得躲遠一點。」他的話讓黎育清愁了眉眼,真有那麼痛嗎?
「多話!」齊靳看不得她心疼的表情,一揮手,點上周譯的啞穴。
哦哦,幸好他的內力深厚,病人愛點,他順手就解,否則哪天病人發起瘋,他這個當大夫的豈不是太沒保障?
才說沒熱水,下一刻,月桃就命人抬一個大木桶進屋,尾隨而來的粗使丫頭加快動作,將熱水一桶桶往里頭加,月桃讓木槿、石榴將窗子全關上,再讓銀杏燒上幾個炭爐,爐子上頭還燒著熱水。
轉眼工夫,黎育清熱得額頭冒出點點汗濕。
黎育清見眾人忙進忙出,動作嫻熟,可見平日里早己做慣,只有木槿和自己是狀況外,月桃將藥草投入熱水當中,拿起一根長木杵不停攪和,黎育清走上前,月桃知其心意,將木杵交到主子手里,囑咐過注意事項,便領了木槿等人到外頭守著。
周譯動手施針,黎育清依照月桃所言,依著同一個方向不斷在水里攪動藥草,不多久,熱水冒出淡綠顏色,之後顏色隨著攪動漸墨,直到桶里的水變成黑色,方放下木杵。
試過水溫後,她再從爐子上頭提起滾燙的水往木桶里頭加,確認過熱度後這才走到床邊。
此時齊靳兩條腿上,長長短短插上近百根銀針,他還跟周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見著黎育清焦慮的眼神,周譯對她善意笑道︰「沒事的,這會兒的痛還能忍,待會兒……」他指指那桶「墨汁」說︰「那個比較恐怖,待會兒如果能夠的話,嫂夫人想個辦法,讓他從疼痛上頭分點心,若是將軍痛暈過去,藥效會減半。」_齊靳越听越火大,恨不得將周譯的嘴巴縫起來,他沒見到清丫頭己經嚇得臉色慘白了嗎?周譯看一眼沙漏,彎腰,將他腿上的銀針一根根拔出,打橫抱起齊靳,緩緩放進水里。
幾乎是在他的腿接觸到熱水那瞬間,疼痛就直奔周身所有神經,哪需要等待藥效竄入,若非兩人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他會認定周譯在惡整自己。
見他咬牙忍耐的神情,黎育清一顆心像被人死命揪緊,她把手伸進熱水里,緊緊握住他的,手心與他的掌心相貼合,他回握她,很用力、很緊,那個疼痛……肯定很難忍受。
汗水一顆顆爭先恐後從他前額冒出,像下雨似的,刷刷地滑過他的臉龐,見他如此難受,聲音在喉頭哽咽,她不詛咒人的,但這回,她詛咒齊玟下地獄,被火烤、被刀削,承受比他更嚴重一百倍的痛苦。
她咬牙,忍住哽咽,揚起清脆的嗓音,語調刻意輕松地道︰「小時候,每次我摔了、疼了,娘就會說故事給我听,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這故事不是娘說的,是致芬講的,我慢慢說,你慢慢听。」
「在很遙遠的國度里,那個國家有個節日叫做聖誕節,傳說,在這個晚上會有個穿紅衣、戴紅帽的老公公,會趁著乖小孩睡覺的時候,悄悄地從煙囪溜到他們家里去,在他們床邊放一份禮物……眼看聖誕節就要到了,一對善良卻貧窮的小兄妹,正想著今年聖誕老公公會不會帶著禮物來拜訪他們時,駝背的巫婆貝希倫忽然出現……」她的聲音柔柔的、甜甜的,帶著撫平人心的恬適,自她開口後,他握緊的雙手略略松了些。
黎育清說的是青鳥的故事,這對兄妹受巫婆的請托,要到遠方尋找能帶來幸福並能治愈病痛的青鳥,為一名生病的女子治病。于是兄妹倆帶著面包、方糖、牛女乃、水、火、貓與狗,跟守護著他們的光明仙子一起去追尋神秘的青鳥。
小兄妹到了「回憶之國」,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抓到青鳥,卻不料,在離開回憶之國時,青鳥的顏色變成黑的。在「夜之殿」里的月光花園內所抓到的青鳥,則在宮殿之外就悄然死亡,就這樣,他們一路走往「動物森林」、「享樂王國」、「幸福花園」和「未來之國」。
最後,他們終于抓住一只青鳥,然而,牠卻在小兄妹們趕路回家時變成紅鳥,兄妹倆只能帶回一只空鳥籠。
然而聖誕節清晨,小兄妹發現住在隔壁的老婆婆竟是巫婆貝希倫,而家中原本飼養的小鳥,顏色卻突然變成青色的了。
于是他們慷慨地將青鳥送給生病的女子,當這女子看到青鳥,病真的好了,而青鳥也在此刻振翅高飛。
「……這個故事在告訴大家,我們總是繞著、到處尋找幸福,卻不曉得幸福往往在我們唾手可得的地方,我們總是忽略身邊人、忽略身邊的微小美好,卻跑遍天涯海角、歷盡滄桑,企圖追尋不屬于自己的夢想……」黎育清的聲音在齊靳腦海里回響,是這樣的嗎?他總是忽略身邊幸福,追尋不屬于自己的夢想?所以傷痕累累、所以疼痛難當?
緊蹙的眉心因為她的故事緩緩放松,他不斷咀嚼她的故事,反省自己的本心,直到疼痛逐漸遠離。
悄悄覷黎育清一眼,周譯滿眼含笑,這個小丫……呃,嫂夫人挺會說故事的,但願,她的故事能夠點透齊靳的心,領他走出深陷的迷陣里。
有她的故事相伴,時間過得特別快,周譯看一眼沙漏,從湯藥里撈起齊靳,黎育清飛快上前幫忙。
直到齊靳重新躺回床上,黎育清凝望著他瘦削臉龐,久久轉不開視線,她點點頭,告訴自己,他會好起來,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