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雞啼,金烏從東方緩緩升起,黑暗的大地瞬間披上金衣。
不知不覺間,黎育清靠在齊靳懷里入睡,因為他的聲音太醇厚動人,也因為他的懷抱太溫暖安全。
昨晚,他跟她說了很多話,說他小時候的事,說他曾經幾次被人下毒,有一回差點兒死掉,一口一口腥臭混濁的黑血從嘴里吐出來,當時,他深信自己再也看不見隔天的太陽。
珩親王大怒,要徹查到底,最後查到一個老嬤嬤頭上,但他明白,那不過是代罪羔羊。
他說對于饑餓印象深刻,如果讓他用兩個宇來形容童年,他會選擇「饑餓」,他最喜歡父親從邊關回府的日子,父親是個冷硬男子,不懂得如何關愛孩子,不會溫言細語,但父親在的日子,他就能夠吃飽,不會空著肚子上床睡覺。
他說,滿桌的雞鴨魚肉,光看就想流口水,一上桌,他頭也不抬,拚命將菜往碗里夾。母親嫌惡地說他是餓死鬼投胎,父親卻說這樣才好,以後上戰場打仗,就不會餓著。
從那個時候起,他就認真相信,總有一天他要和父親一樣,成為戰場上的主宰者。
他還告訴她關于江雲的事,從主人翁嘴里听見的故事,自然比從齊鏞嘴里听到的精彩詳盡。
他說,他們第一次見面,江雲以為他是小乞兒,好心將手里的糕點分給他,從此他對江雲的感覺就像那塊甜甜糯糯的小糕點,在唇舌間留下無法抹滅的滋味。
她在心底想著,致芬說的真對,想要收服一個男人,就得先收服他的胃,何況是他這樣一個愛吃的男人。
黎育清在一小段、一小段的故事中,慢慢認識江雲,知道她是多麼善良溫柔的女子,她從不害人,受盡委屈只會往肚子里吞,然後向他張揚起一張笑臉。
這又讓她想起致芬的話,她說︰怎麼樣才會長壽?少吃多動、少肉多蔬果,最重要的是——不要當好人。
有沒有听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那麼江雲的早夭,與她愛當好人有關系嗎?她不知道,但確定的是,唯有這樣的好女人,才能得到大將軍的愛情,原來自己不是輸在先來後到,而是輸在性情不夠好。
他講很多的事,她听著听著,听入夢鄉,夢里滿滿地裝滿他的聲音、他的笑意,安撫了她的恐懼焦郁,安撫了她失去哥哥的哀傷……「小丫頭,醒醒。」
齊靳輕拍她的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楮,他試著對她擠出一點笑意,但是,很難,他有濃烈的罪惡感。
「天亮了?」黎育清問。
「對,去洗洗臉,我們一起送育莘到新家。」他低聲哄慰。
新家?他變了法子想教她不傷心,可……哪有那麼容易?輕咬唇,她雙眼泛紅,終于要送走哥哥……一個月來,她想象哥哥還活著,她幻想這不過是一場夢,她不斷說服自己,等惡夢清醒就好,如今,夢真的要醒了,可清醒後……哥哥己經不在……黎育清在他的扶持下,緩緩起身,最後一程,走完最後一程她便……低下頭,她看看自己空空的手掌心,是了,走完最後一程,她便什麼都不剩。
突地,木槿從外頭狂奔而入,她沖到黎育清和齊靳跟前,一手撫著胸口、一手指著外頭,她喘不過氣、張著嘴想發出聲音,她接連吞好幾口口水,聲音才順利從喉間滑出,然後,話落,黎育清眼淚狂飆。
木槿說的是——
「五少爺回來了!」
黎育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到大廳的,只曉得一路上跌跌撞撞,若非齊靳撐著自己,她早就摔得鼻青臉腫。
大廳里,一群人圍著哥哥,她踮起腳尖也看不見朝思暮想的人,但她可以听見他的聲音,沒錯,是他、是黎育莘!沒有錯,是那個說要護她一生一世的哥哥。
「……臨危,我想起謝教頭教過的法子,盡量壓低身子,保持平衡,只要有機會就抓住樹枝、緩解下墜的速度,所以跌到谷底時,我沒有受太大的傷,但二皇子沒有我這麼幸運,當我在谷底找到他時,他的後腰撞出一個大血洞,我的點穴功夫不到家,幸好最後還是幫他把血給止住。」
「可屋漏偏逢連夜雨,天空突然下起雨來,二皇子己經傷成那樣,若是再淋上雨,還能有命?谷底很大,我繞著山谷跑一圈,總算找到一處極深的洞穴,洞穴外頭長滿藤蔓,我得意極啦,跑回原處,小心翼翼將二皇子抬進去後,就到外頭找一些藥草幫二皇子敷上。」
「就這樣,我們開始在谷底過日子,幸好我身上的火折子還在,也幸好谷底有河川流過,魚蝦貝類樣樣不缺,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找到幾顆果子、逮著幾只兔子烤來吃,一天一天過去,我慢慢等待二皇子的傷口痊愈。」
「你不知道皇上派人去找你們嗎?」
「知道,沒幾天我就在谷底遇見第一批宮廷侍衛,本想出去求助,卻想到四哥哥老說我少根筋,遇事得多幾分心思,所以我就躲在草叢後頭,偷听他們講話。幸好我沒沖出去,因為他們當中有人說,一找到我們、就要格殺勿論。這話讓我涼透心,此後再見到有人下谷搜尋,我都遠遠躲著,不敢現身。」
「為免二皇子多心,這件事我沒在他面前提,但時日慢慢過去,二皇子後腰的傷口逐漸收口,可他的腿還是不能動,抓它、掐它也不見疼痛,這下子我開始擔心了,怕延誤病情,我想盡快帶二皇子出谷,卻又怕踫上那些想殺害我們的人,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我還得帶上二皇子。幸好,一、二十日過後,再沒有人下谷底尋找我們。」
「我便把二皇子綁在身上,背著他到處尋找出谷的路,二皇子提議順著溪流方向走,我想除這個辦法外,也沒其它法子了。于是我們一路慢行,這回就真是老天爺幫忙啦,走了將近兩天,我們終于踫上一個獵人,是他領我們出谷的,也是他幫著我們尋到馬車、回到京城,我不敢進宮,只好把二皇子往府里帶。祖父,我會不會給府里添麻煩?」
「不會,你做得很好、非常好!」黎老太爺滿心激動,眼底滲出淚水,育莘果真是個好孩子,不枉他一番教導,他不但沒把二皇子落下,也沒粗心大意著了大皇子的道兒,誰能想得到,連宮廷侍衛里都有大皇子的勢力。
見祖父落淚,黎育莘滿肚子抱歉,那個時候明明察覺出情況不大對,他真不應該硬著頭皮同意陪二皇子去打獵,害得祖父和長輩替自己擔足了心。
若非二皇子在昏迷時說出的夢話,他還不知道這次的遇劫事件,根本就是二皇子親手策劃,他安排自己落單,好讓大皇子對他動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二皇子想以自身為餌,一舉將大皇子給鏟除,帶上黎育莘,不過是多一層保障。
卻沒想到,大皇子派出的不是宮中侍衛,而是江湖高手,光是一個就讓黎育莘左支右絀,來一群,他哪能應付?只好順勢往谷底掉。二皇子這是一招算錯滿盤皆輸,精于算計,到最後卻敗于算計,他害慘了自己,也牽連黎育莘,更讓黎府上下為此傷心不己。
在谷底那段日子,黎育莘滿腦子想的全是妹妹,他答應過的,不沾惹皇子之爭、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他再也回不去,妹妹不知道要多傷心?
「孫兒不孝,讓祖父擔心了。」他拱手一拜,就要跪下去。
「快快起來,不要說這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太爺拉住他的手,涕泗縱橫,他老了,再有心機、再沉穩,也無法忍受子孫在自己眼前死去,過去數日,他灰心喪志,不只一次自問,攪這局,卻把育莘折騰進去,值或不值?
幸好育莘平安歸來,否則心口這個傷,怎能痊愈?
黎品正接話,「是啊,你有時間說這個,倒不如快去看看清兒。」听見清兒,他心頭一驚,她進京了?!那麼,自己墜谷的消息定是傳到樂梁城去了。
天,听到這消息,她怎麼能受得住?
黎育莘匆匆對長輩拱手致歉,急著轉身往外跑,他得快快去見妹妹,沒想到,甫排開人群,他便看見她了。
她在笑,那個笑容幾乎要咧到後腦勺,只不過她笑得滿臉淚水,胸前濕透一片,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讓自己瘦成這樣?沒人給她弄飯吃嗎?還是那個可惡的楊秀萱又趁自己不在,狠狠欺負她?
他上前跑幾步,對著她喊,「清兒。」黎育清在笑,但無論怎麼努力都擠不出一句話。
她沒有力氣,一顆心泡了、熬了、煎了那麼久,以為世界將陷入永世黑暗,誰知峰回路轉,又教她柳暗花明處看見新希望。
她好想學哥哥跑上前,好想投入哥哥胸懷,好想掄起拳頭狠狠捶他幾下,可是,她真的沒有力氣……黎育莘見她動也不動,只能站在那里傻笑,那顆心吶,酸壞疼壞狼狠撞壞掉,他不管不顧的奔往前,一把將她擁入懷里。
滿屋子人都知道不合宜,但這會兒誰會計較那些,女眷們拿起帕子撝住頭臉,悄悄地啜泣起來。
齊靳輕輕往後退開兩步,滿臉滿眼的歡笑,軟化了他臉上的堅硬線條,突然間,她軟軟甜甜的聲音又鑽進他耳里——他是你的責任,卻是最甜美、你最樂于負擔的責任,因為他快樂,你便快樂,因為他傷心,你便難受,你們總是同喜同悲同歡同樂。
曾幾何時,他也與她同喜同悲同歡同樂了?
黎老太爺見過二皇子之後,用最快的速度進宮,不多久,一輛不起眼的青色馬車也跟著進到宮里。
御醫同診,二皇子摔下谷底時脊梁骨給撞斷,這輩子怕是癱定了。
皇帝龍顏大怒,心頭更怨恨被圈禁的大皇子,康黨己除,康老太爺與幾個兒子辭官隱退,他能夠遷怒的對象只剩下皇後。在慈寧宮怒斥過皇後後,皇後的地位急轉直下,如今,後宮由德貴妃、淑妃共同主持。
皇帝感激黎育莘在危難中救回兒子,破例封他為六品武略佐騎衛,他向皇帝稟奏,自願跟在齊靳身邊,上戰場殺敵,建功立業。
皇帝聞言大喜,賜下黃金千兩、金絲甲一副。
見孫子有這等志氣,黎老太爺樂得身子板直了,逢人便是滿臉笑意。
皇帝見著老太爺,忍不住嘆道︰「黎太傅教養子孫比朕還行吶。」老太爺恭遜道︰「皇上忘記,您還有三皇子、五皇子呢,依老臣看,他們都是足堪造就的,至于下面幾個皇子,年紀尚小,還看不出什麼,但老臣敢斷定,定有明珠深藏其中,他們可是承繼了皇上的資質呵。」幾句話,夸了皇子更夸獎了皇帝,這只老狐狸呀,總是能夠讓皇帝龍心大悅。
這件事過後,黎府在朝堂地位更穩固了,而後宮德貴妃漸獲皇帝看重,這年年底,竟然傳出孕事。
德貴妃年紀己經不小,再懷龍胎,皇帝豈有不樂的,再加上齊鏞全心全意替皇帝辦差,父子同心,其樂融融。
朝中有齊鏞、黎太傅,邊關有珩親王和世子爺,漸漸地,大齊呈現一派民生樂利、國富民安景象。
皇帝雖然未立東宮太子,但他對齊鏞倚重漸深,眾臣官雖嘴里不講,心中己有默契,三皇子將來定是繼承大位之人。
緊接著,黎府迎來建方十六年。
這個年,黎育清過得分外有滋味,她沒回樂梁,留在京城里,除了可以同哥哥一起過年外,齊靳來了,齊鏞也來了,一堆子人,熱熱鬧鬧地從臘月十八走到元宵。
像是補償似的,黎育莘每天變著法子逗黎育清開心,而齊鏞、齊靳也撥出時間,領著她在京城里外游過一遍。
黎育清穿上男裝,跟著三個哥哥到處跑,他們還到「天衣菩鳳」逛過一圈,發現對面的雲霓閣生意遠遠不如「天衣菩鳳」時,心里頭那個歡暢吶。
他們在「天衣菩鳳」里踫見阿壢,黎育清扯著他,急急問蘇致芬的近況。
阿壢說︰「昨兒個才到京城,本打算找個時間到黎府給你送信,沒想到會在這里遇上。」黎育清二話不說迅速拆信展讀,蘇致芬可沒好心,信里不但催著她快點描繪新花樣,還運了幾百塊香皂要讓她雕,說是怕她在京里玩野了,忘記要合開香皂鋪子的事。
這是一個說法,但阿壢的說法是——蘇致芬不滿意雕刻師傅雕的香皂,說好好一塊皂經過他們的手,都變得廉價。
所以這回阿壢進京,除得置買新屋宅,選塊好地建皂廠外,還得尋訪幾個得用的雕刻師傅。
阿壢說︰「木盒、絹袋和花紙全都附上,我還把月月給帶過來,讓她去幫手,雕好後送個信,『天衣吾鳳』這里會派人去收。」黎育清想也不想便應下,這讓齊靳看在眼里,心頭不暢意。
蘇致芬把育清當成什麼啦,還真當她是小丫頭?就算她是小丫頭,也是他一個人的小丫頭!
這是黎育清知道的部分,而不知道的是——齊靳、齊鏞在送走黎育清兄妹後,繞回「天衣吾鳳」,與阿壢密談近兩個時辰。隔天,三人便輕裝簡從走了一趟皇宮。
年節期間,黎育清與老夫人、鄭嬤嬤去了一趟宮里,給德貴妃請安。
她本以為齊鏞是隨口胡扯,好端端的,她怎麼可能長得像早夭的六公主齊琬清?可向德責妃行禮時,德貴妃一見到她,又听見祖母喊她清兒,淚水就嘩啦啦滾了下來。
這可狠狠將黎育清給嚇一大跳,德貴妃有孕呢,這一折騰,皇帝老爺會不會問她的罪呀?
老夫人和鄭婕嬤不斷安慰,德貴妃停止啜泣,說道︰「丫頭這雙眼楮同我的清兒一模一樣吶,好孩子,快過來讓本宮看看……」德貴妃拉著黎育清的手不斷問話,從她的起居飲食到喜好擅長,每件都問得詳細,她真將黎育清當成自己無福的女兒。
之後,黎育清在齊鏞的陪伴下,又去過宮里幾次,見德貴妃也見皇上,許是蘇致芬常說的移情作用,皇帝和德貴妃不但待她特別親厚,還賞賜了不少東西。
二月,齊靳奉皇命領軍前往東邊,這次要打的是小股亂民,他們是從鄰國邊境跑來的,不好好做事、不納糧米,只想搶了東西就跑。
黎育莘跟著走了,到軍中歷練,是皇帝親口答允的,黎育清再反對也反對不了哥哥追求前途的決心。
這次齊靳親口向她保證,除非自己死,否則一定保住黎育莘安全,在這麼鄭重的保證下,黎育清還能說什麼?
她做了好幾身衣裳讓黎育莘帶著,也偷偷塞一筆銀子給他。明知道軍里沒地方可以花錢,可為了讓妹妹放心,他還是將銀子收下。
黎育莘走的那天早上,荷包里塞進好幾個護身符,是祖母、清兒和伯母妹妹們給求來的,他明白,自己身上背負著許多人的期待。
老夫人想讓黎育清留下,打算聘個教習嬤嬤回府,好好教導育琳、育秀、育清幾個姊妹,免得日後嫁進夫家,遇到事手足無措。
老夫人不提這個,黎育清倒也忘記姚家三公子,想起之前的謠言,幾度思索後,她決定找老夫人談談。
老夫人剛午寐醒來,黎育清己經在廳里等了好一會兒。
見到小孫女,老夫人心情好得很,看她漸漸養回幾分肉,心頭擔憂才慢慢放下,只不過黎育清臉上的嬰兒肥怎麼都補不回了,老人家總是既心疼又不甘心,每每要叨念老半天,並不時盯著廚房給她熬補湯,吃得黎育清一個頭、兩個大。
李氏見黎育清投來求救目光,便笑道︰「這是姑娘長大了呢,怎麼可能還同小時候一個模樣?」想想也是,都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老夫人這才放下心,看著孫女一張小臉精致得像瓷女圭女圭似的,心里豈有不得意的。
黎育莘平安無事的回來後,黎育清便放下心事,又像過去一樣,經常在老太太跟前服侍,要不就賴在鄭嬤嬤身上不起,那副耍賴的小模樣,常惹得老夫人大笑不止,日子過得愜愜意意、舒心極了。
如今老太爺在朝廷己然站穩腳跟,不擔心黎育清留在京里會鬧出什麼事端,前兒個老夫人便同老太爺商量,別讓丫頭回樂梁城了,老太爺想也不想就點頭答應,這下子,最樂和的就是老夫人。
「怎麼過來了?也給女乃女乃送香皂來了?」老夫人問。
「天衣菩鳳」的香皂賣得風風火火,人人傳得神乎其神,說什麼洗完皮膚變得像嬰兒似的又亮又滑,天底下哪有這等事?若真有那麼厲害,所有老太婆買回家洗一洗,不全都變成小姑娘。
可風潮是擋不住的,這會兒在京城,哪家姑娘不想穿「天衣菩鳳」的衣服、不想洗它們的香皂,若沒穿過、用過,就硬是低人一等似的,弄得大伙兒爭先恐後非要買到不可。
愛里的夫人、姑娘差人過去買,接連跑了四、五趟,每回得到的答案都是「下次請早」,便是想做件衣裳,也得排上幾個月,茶余飯後大家忍不住笑道︰「天衣吾鳳」的老板可賺錢了!
沒想到,話才說沒多久呢,隔幾天黎育清就收到阿壢送來滿滿一車的香皂,等著黎育清快點雕好樣兒,送進鋪子里賣。
這會兒他們才曉得「天衣菩鳳」居然是自家四夫人的嫁妝,人人都夸蘇老爺營商有一套,以前光听著也不是很清楚,如今親眼見著,這才曉得半點不夸張。
老夫人暗地對李氏嘆道︰「老四資質普通、功名上又不行,老爺好不容易給他尋了這門好親事,他若肯珍惜,有這個能干媳婦,將來分家,四房肯定不會差到哪里去,偏偏啊,他眼里只看得見美色。」李氏說︰「這種事要怎麼說呢,幸好四弟妹是個安分的,雖然四弟待她冷淡,她也把小日子過得挺豐富的。」老夫人同意,「得不到丈夫的珍視,她也只能把全副心思放在營生上頭。」李氏忍不住取笑,「育清和育莘都掛在她名下,日後有他們兩個孝順嫡母,弟妹也不怕老來沒人依靠,何況育清同四弟妹感情好,連營生之事都拉上她,日後嫡母給的嫁妝,怕是府里任何姑娘都及不上。」老夫人忍俊不住,往大媳婦額頭一戳,笑道︰「有你這樣當嫂子的,竟然算計起弟妹的嫁妝。」如今黎府里是一派和樂,大皇子被圈禁之後,莊氏才曉得當初自己差點兒給人算計上,自此對老夫人的話更是言听計從,而最近老夫人心情好,四處帶著育秀串門子,看樣子也是想替孫女兒尋一門好親事,這樣想著,莊氏整個人松快不少,對誰都和顏悅色起來。
老夫人剛坐定,黎育清就爬上軟榻,賴到她身後,替祖母輕輕捶背,手勁不大不小恰恰好,舒服得老夫人眯起眼。
黎育清說︰「女乃女乃想要香皂,說一聲便是,我屋子里還一堆呢。」
「都是老太婆啦,身子洗得那麼香做啥,倒是那個皂絲可以給一些,用那個洗衣服,衣服也帶上幾分香味,穿在身上,挺好。」
「好,回頭就給女乃女乃送來。」黎育清笑著應下。
「這兩天听木槿說,你晚上睡不好?要不要請大夫過府看看,會不會是心火旺?」老夫人突然想起這回事。
「不是心火旺,睡不著自然是心里有事。」黎育清咬唇,正愁不知道從哪里起頭,這下子女乃女乃主動問起,她馬上順口接下話。
「誰欺負你啦?你說,女乃女乃給你作主。」
「沒人欺負,只是事情擱在心里,不舒服。」
「你啊,就是擱不得事的性子,說吧,女乃女乃的耳朵醒了。」黎育清一笑,說道︰「女乃女乃知不知道,去年除夕,世子爺到樂梁城里,幫三皇子調查受人陷害一事,為隱藏行蹤,他躲到咱們家里?」
「這事你爺爺同我說過,為怕消息暴露,你安排他住在挽月樓不是?」這件事黎育清做得老到,沒將齊靳留在錦園,孤男寡女住在一起,難免瓜田李下,若是奴才碎嘴,傳出風聲可不妥。
挽月樓里頭住的好歹是嫡母長輩,還有媳婦從蘇府帶來的幾個身手矯健的下人,就算世子爺行蹤泄漏,也不怕人說三道四,何況四媳婦是個能干的,她把挽月樓管理得滴水不進,外頭誰也別想往里面插一手。
再說啦^四媳婦不但將世子爺給照顧得妥妥當當,還幫著世子爺順利將那起骯髒事給查得明白,此事牽涉到大皇子,宮里不欲聲張,所以沒給四媳婦論功行賞,卻尋了個教養子孫有功的名頭,封自己為一品善慈夫人.這誥封是四媳婦和孫女替自己掙來的,她心知肚明。
「那時,母親怕擾了世子爺行事,便安排他獨住一屋,可蘇大、蘇二幾個是身懷武藝的,他們發現,經常有武功高強的黑衣人進進出出,給世子爺帶消息。」
「有一回,世子爺神色嚴肅地把清兒和母親喚進屋里,由一名黑衣人同清兒提了件事,因事關黎府名聲,孫女不敢聲張。」
事關黎府名聲?听到這里,老夫人正起神色,把黎育清拉到自己身旁,凝聲問道︰「怎麼回事?」
「大福酒館易主,是三皇子買下的,听說,酒館里頭可以搜集各方消息……」
「繼續往下說,別忌諱什麼。」
「去年一月初,萱姨娘包下整間酒館,她領著五姊姊到酒館里,不多久姚三公子進了酒館廂房,听說是赴五哥哥之約,可那時候五哥哥在京里,怎麼可能遞帖相邀?」
「酒館小二說,姚三公子進廂房後,五姊姊隨後進入,約莫_個時辰後,萱姨娘闖進去,發現五姊姊被……被……」听到這里,老夫人還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她板起臉、目光凌厲,這個楊秀萱,當年用什麼手段嫁進黎家大門,如今還想要用同樣的手段把女兒給嫁進姚家,她怎麼就學不到教訓,算計三皇子不成,還想算計姚家,莫非她以為長輩不在府里,就能任她為所欲為?!
「……萱姨娘拿出五十兩銀子,封住小二的嘴巴,並抬出黎府名號壓人,讓小二把里頭的死人丟進亂葬崗,還說若此事泄漏出去,就讓他們全家死無葬身之地。」
「小二遇事慌亂,忙找東家作主,東家報到世子爺那兒,世子爺便將此事轉告清兒,只不過小二覺得很奇怪,明明進廂房里的是姚三公子,怎麼死在里頭的會變成牛屠戶的兒子?」這套謊話她演練過好幾遍,盡全力將自己和齊靳給摘出去。
「她們這是算計姚松崗不成,反讓人家給算計了。」當初育南進京,稟報育鳳和牛大錠之事時,他們還想不清楚,楊秀萱這是病急亂投醫嗎?居然認為牛屠戶比楊家更好,可既然覺得牛大錠好,又怎會將人給殺了?
原本老爺和她中秋要回府,便打算那時再處理此事,誰知育莘出事了,整個黎府一片忙亂,就暫且擱置了,如今她方才曉得,還有這一出,楊秀萱竟如此心大,想放手一搏,卻沒想到反把女兒推入火坑。
「五姊姊花轎才出大門,爹爹就讓柳姨娘掌理梅院,對外是說讓萱姨娘多花點時間管好七弟、八弟,可清兒總想著,會不會與此事有關吧?」
「很好,你爹總算沒白活這些年,也曉得隱忍,曉得把骯髒事給捂著藏著,先把五丫頭嫁出門再說。」倘若此事鬧大,育鳳只能削發為尼,而四房未訂親的幾個丫頭再別想招到好親家,等楊家順利把人給迎進門,就算對方明知吃了暗虧,也不敢聲張,再怎麼說黎家這塊招牌都好用得很。
何況楊晉樺又是什麼好貨色了,姓楊的那一家全是一丘之貉,誰也干淨不到哪里去,她當年就不該心軟,讓老四把楊秀萱那個白眼狼給娶進門。
「育武、育文是指望不上了,你爹爹日後也只能仰仗你和育莘。」可嘆吶,娶那麼多女人,生那麼多孩子,到頭來卻是這個下場,若當年他們沒堅持把育岷、育莘幾個領回家里,現在四房哪還有人?
「我們會孝順爹爹的。」
「不只孝順你爹爹,還得孝順嫡母,你母親……不容易啊,誰嫁給你爹爹這種男人,都是辛苦。」若不是不得己,誰會這樣批評自己兒子,可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她否認。
「我知道。」黎育清乖巧應下,雖然心知蘇致芬根本不需要她的孝順。
「丫頭,跟女乃女乃說實話,你把這件事翻出來,莫不是擔心咱們要把你許給姚家吧?」老夫人一針見血。
黎育清也不藏著,重重地點了頭。「清兒覺得,姚三公子不厚道,五姊姊畢竟是弱女子,想岔了、做錯事,直言點破就是,為顧全顏面,她&會再糾縋不清,他怎能尋個人壞了五姊姊的貞操?」
「五姊姊拖了一個多月才回門,清兒見她形容樵悴,臉上還帶著傷,五姊姊哭鬧著要和離,若不是自己理虧在先,萱姨娘哪能放過五姊夫。」
「冤孽!全是她們自己造下的孽,要怪誰、怨誰?別說她們了,說了糟心。丫頭,女乃女乃同你說實話,往後你別听信謠言,你是皇上親封的懷恩公主,日後婚事是要由皇上作主的……」話猶未歇,就听見莊氏的聲音自外頭傳來,兩人停下話,若是讓莊氏知道楊秀萱和黎育鳳的事,定要再落井下石一番。
黎育清起身迎上前,莊氏拿蓍信歡快走進來,腳底下像帶著朵筋斗雲似的。
「是嫂嫂寫來的信嗎?有什麼好消息^讓二伯母這樣開心?」黎育清嘴甜、臉也甜。
「可不就是好消息嗎?花開並蒂吶,你大嫂和二嫂兩個都懷上了,信上說,成天昏昏欲睡,吃什麼吐什麼,做什麼事都不起勁,這不寫信來催你回去幫著管家。」聞言,黎育清笑開懷,她也想蘇致芬,更擔心自己不在家,楊秀萱會不會又鬧出什麼妖蛾子。
「怎麼這麼湊巧,兩人都懷上了?」老夫人聞言可高興不起來,才說好要把清兒給留在身邊,但育南媳婦、育朗媳婦肚子里的可是笫一個嫡重孫,子嗣為大,也不能不重視。
「就是這麼湊巧啊,偏偏五丫頭都嫁人了還不安生,三天兩頭回娘家闡,非要爹爹、哥哥給她作主不可,前兩天^五丫頭受氣,回到娘家就是一陣亂砸,哭著要同姑爺和離,育南媳婦上前勸慰幾句,五丫頭居然脾氣上來,動手推了育南媳婦一把,幸好丫頭謹慎,連忙扶著,否則這可怎麼辦才好?」
「如果老夫人舍不得八丫頭,不如讓媳婦回去管著吧,四房那幾個都是不省事的,接下來還有得忙呢。」莊氏提議。
老夫人看她一眼,若真讓她回去還得了,怕是要鬧翻天。
「鳳丫頭到底是為什麼事情鬧?」老夫人問。
「听說是五姑爺的姨娘懷上孩子,家里頭要把她扶為平妻,五丫頭不滿意,拿起刀子就要砍姨娘,親家嚇壞了,那可是楊家第一個孩子呢。」
「姑爺連忙把人送出去外頭安置,預備孩子生下後再接回府,五丫頭卻不依不饒,鬧回娘家,硬要娘家為她作主。娘您說說,這個主要怎麼作?若家里頭都不能有通房姨娘的,萱姨娘又是怎麼一回事?!」這時候,她還沒忘記損楊秀萱兩句。
老夫人搖頭,這會兒不放清兒回去還真不行,老大媳婦得給育琳準備嫁妝,老二媳婦這性子回去只會幫倒忙,眼下自己還得在京里幫櫬老爺,她嘆氣道︰「丫頭,你把東西整一整,回樂梁城吧。」黎育清應下,回到房里就叮囑木槿快點收拾行囊,自己忙著把剩下的香皂盡快雕好、裝盒,讓鋪子伙計把東西收走。
然而雖然她己經盡快趕回家里,卻還是來不及了……楊家在黎品為的壓力下將黎育鳳接回去,沒想到幾次夫妻口角,黎育鳳吞不下那口惡氣,竟然發起瘋來深夜縱火。
那把火燒得很大,燒死楊家雙親、燒死楊晉樺、燒死睡在楊晉樺身邊的陪房丫頭,也燒壞黎育鳳那張精致小臉,她受不了燒傷的疼痛,更受不了自己猙獰的面容,幾天後,七尺白綾,上吊自盡。
楊家唯一幸免的,只有懷著孩子的羽蝶,靠著月復中胎兒,她接收楊家為數不多的產業,以及黎育鳳手上捏得死緊的嫁妝,盡數變賣後,她帶著銀票遠走高飛,再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听到這個消息,黎育清高興不起來,即使楊家如自己當年詛咒般下場淒涼,她也無法幸災樂禍,只是心底深刻著,因果因果,施因得果,善惡到頭終有報,人人都逃不過輪回,與人為善,方能心靜、心安。
之後黎品為和黎育清出面,將楊家人草草埋葬,也不去追究嫁妝去向,只希望羽蝶能用那筆銀子,好好養大楊家子嗣。
楊秀萱自然心有不甘,但又能如何?人去樓空,再多的氣恨也只能出在身邊服侍的丫頭身上。
于是,首當其沖的就是當年選擇背叛黎育清、又背叛楊秀萱的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