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人一人一句,專撿對方的心頭剌挑,連戳帶挖,字字見血、句句狠毒,誰也不肯吃半點虧,說出之言語刁鑽刻薄,實在不能與其絕世容貌風姿相匹配。
苻卿指著顧忍大罵︰「你他媽的果然是個陰險小人,有本事再與老子結結實實過個幾百招,死傷由命,你意下如何?」
顧忍也半點不讓,「本公子若不多幾分心眼,早不知見了多少次閻王,你要打,自是奉陪到底,你若是丟了命,算你自個兒倒霉!」
話音剛落,兩人再次交起手來,直打得昏天黑地,才一前一後施展輕功躍出院子,轉眼不見蹤影。
這片竹林,每一枝竹葉上都覆蓋著積雪,在月光的照射下,泛著一片幽幽亮亮的白光,透出絲絲陰冷氣息。
一陣寒意襲來,雲岫回想著剛才二人的對話,某些前塵往事,走馬燈似的浮現在腦海中,一轉瞬間,頓生疑惑。
雲岫頓時覺得全身上下一股涼颼颼的感覺,她不敢再想,仿佛有種恐懼從骨子深處渾然冒上,教人毛骨悚然。
事不宜遲,有些事情,再不能拖了。
第二日,顧忍一夜未回房,雲岫起身,果然小結巴已不在家中了,家里的幾個下人們仿佛習以為常,又仿佛後知後覺,如平常一般做著差事,無人提起。
雖奇怪小結巴怎麼會與堂堂苻家的少將軍扯上關系,但雲岫想到從此往後,自己大概再也見不到那個可憐的小丫頭了,又不免心下悵然。
至于小桃,道兩日時而連人影都不見,雲岫雖覺得奇怪,但也只得罷了隨她去。
如往常一樣,她照常用膳、午睡、做針線活,半點不讓旁人看出自己的心事重重。
隱忍不發,一擊即中,其實並非只屬于男子的專長,有些女子會做得更好。
到了下午,伺侯的婆子說,顧忍還未回來,雲岫便說自己身子不爽利,要她到鎮上請郎中來瞧瞧。
她本來身子就弱,如今顧忍又不在,婆子們見她臉色著實憔悴,整個人沒什麼精神,生怕有什麼差池,便應了趕緊出門,很快便帶著鎮上的郎中葉子清回到家中。
葉子清到了顧宅,當然他也沒能再次看到這家的女主人,隔著低垂的簾帳,在下人的眾目睽睽下,他替那顧家小娘子診脈,又仔細地詢問幾句,听小娘子說自己略有些頭暈,加之胸口悶得慌,葉子清便大筆一揮,開了些理氣補益的滋補藥。
婆子們也不識字,便拿著藥方到藥舍,听掌櫃的說不過是些人參、雪蓮、煙草、青木香之類的常見草藥,便放心地抓藥來煎。
待顧忍回來,已然是夜幕低垂。
雲岫早早地遣散了下人們,閉了後院,自己在屋中埋頭刺繡,下人們都知她性子冷淡,為人又固執,偏被公子爺看得如珠似寶,勸說不能,只得依著她。
整個後院異常靜謐,走廊里,小小的泥爐子上熬著藥,散發出濃濃的藥香,穿著一襲雲錦斜絡紋長袍的顧忍,正從外面疾步走進來。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卻宛如堅玉,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一種不自知的風流倜儻。
一進院子,遠遠地就聞見藥湯味道,腳步略一頓,再抬腳,幾乎是小跑著進了屋,他生怕她出了什麼事情。
進屋的一眼,就看到那個人兒正坐在繡架前。
她穿著一身芙蓉紫的長襖,一條月白百褶如意裙,烏黑的秀發梳了雲髻,整個人清雅絕麗、恬靜端莊,就像一朵含苞的雪蓮花,靜靜地純純地生長,氣質縴塵不染。
她一手拿著針線,雪白腕間套著兩只玉鐲子,隨著她的動作時不時地叮當作響,繡了幾針,另一只手便從旁邊的小幾上端過一只藥碗,輕輕吹了吹,仰頭欲喝。
她這是病了?顧忍臉色一變。
昨晚來的那苻少卿絕非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公子哥兒,少年英雄,十三、四歲就敢掛先鋒印,不僅是個統兵打仗的狠角色,也絕對是一頂一的高手,因而兩人這一架直斗了個昏天黑地,差點兩敗俱傷才收手散了。
後來想那苻少將軍能輕易就模上了天水鎮,生怕哪里出了紕漏,一夜未歸,加上大半日的不停歇,總算是將事情辦妥當,不料一回家,就見雲岫在服藥。
顧忍著急她身子有恙,趕緊大步上前將她拉起攬進懷中細細打量,另一手拿走藥碗。
「這是何物?」他問著,端起碗來嗅了一嗅,「誰開的藥?」
雲岫見他突然回來,也未慌張,表情坦然,據實相告,「是鎮上的葉郎中。」
「哦?他今日怎麼來家中了?」
「嗯,我身子不舒服,晌午何嬸請他過來出診的。」
他銳利的目光從那碗黑糊糊的藥汁移向她略顯蒼白的小臉,盯著她上下打量,「娘子哪兒不舒服?」
雲蚰瞬間紅了臉,一雙秋水眸子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全然一副羞澀小女兒的嬌態。
她這般模樣倒是極少見的,顧忍失笑,眼里閃過柔情,「是為夫孟浪,累著娘子了。」雲岫不理他,伸手去搶藥碗。
「等等。」他制止。
雲岫抿著唇看他,此人生性多疑,信不過旁人,他雖不精通藥理,卻每每親自替她試藥,這會子見她要喝,果然便先端起碗喝了一口。
雲岫靜靜地望著他,面色如雪,「夫君。」
她說︰「小結巴不見了。」
「唔,是嗎?她到哪里去了?」他笑問,又喝了一口,再看向繡架上還未繡起的紅梅戲雪圖。
整整一個冬天,如今春天都快要到了,這幅圖還是沒繡完,大概永遠都繡不完了……
「我不知道,我找了好久也沒找到,也許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正襟危坐于他腿上,慘白著小臉,水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眼前的俊顏,「夫君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嗎?」
「一個丫頭而已,不見了就不見了,再踫見好的,娘子買來就是,無須為這些小事傷心。」顧忍輕描淡寫,語氣甚是不為意。
「人哪能這樣無情,如果不能長久,又何必出現?」雲岫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好在她原先送給我的東西,我還一直都留著。」
「哦,是些什麼東西?」
「是這山里的一種野花兒,黃色的,有些像可以用來泡茶的金銀花,但不是那個,夫君猜猜那是什麼?」
「還是娘子說吧,為夫洗耳恭听。」
她一字一句地說︰「那花有個怪名字,叫鉤吻,形似玉竹,葉如柳,葉端反鉤,四面層層舒葉開花,山中皆產,采者須辨別之,其葉鉤有劇毒……」
顧忍傾耳听著,默不吭聲,拿著藥碗,倒是慢慢地又喝了一口,竟似在細細品味,瞅著雲岫的眼里仍帶著笑。
雲岫瞧著他的樣子,只覺全身陣陣發冷,連嗓子也干澀起來,「那種花曬干後磨成粉,須有一味煙草做藥引子,兩者合煮,若吃下肚子,腸子會變成黑色,黏連在一起,最後會因月復痛不止而死。」
「是嗎?」他一點一點地將那些苦得要命的藥盡數咽下喉,將藥碗擱下,才微微笑問︰「所以今日才會請郎中來家中,順便送來點煙草,原來娘子想拿它來毒死為夫?」
雲岫搖搖頭,沒有說話,淚水卻慢慢地涌上眼眶。
「真個沒料到,為夫無意中居然還給娘子安排了一個小大夫在身邊做幫凶。」顧忍眼圈有些發紅,不知是因為藥性還是因為傷心,他抱住她,胸口起伏得厲害,「這藥好像還有點厲害……難怪這樣難喝……」
難喝,他還是喝了,他對誰都疑心,除了她。
「你不用怕。」到了這個時候,她居然還在開導他,「我沒放太多,你、你不會太痛……」
「總歸是個死。」他微微抬首,將下巴擱到她脆弱的肩頭,慘笑一聲,「娘子何苦要這樣做?看在為夫就要死了的份上,告訴為夫原因。」
他的反應令雲岫渾身發抖,她數次想從他膝上下來,離他遠遠的,到最後卻發現自己的雙腿一點力氣也沒有。
她閉了閉眼,「我本不想這樣做,前些日子你去了川南,我本打算和小結巴一起逃走的,可是你卻提前回來了,我不能再待在這里了,所以……」
他打斷她的話,詫異地問︰「走?娘子要去哪?」
他居然還有臉這樣問!
雲岫怒上心頭,「你忘了我對你說過的話嗎?我要回驪京救我兩個妹妹……她們是我僅剩的親人,我怎能只顧自己平安,不顧她們的死活?」
說到此處,她心中百轉千回,又是百般灰心,哽咽道︰「就算我去送死,也不牽連于你,夫妻一場,為何……為何你要一再地騙我!」
她曾經也想過,自家的事,何苦拖累不相干的人?
一年前,她身子漸漸康復,就向他表示過自己要一人回京,絕不連累他,甚至連休書都替他寫好了,擺在他面前。
結果他氣得臉色鐵青,好幾天沒理她。
可是追根究柢,他仍是明里暗里防止她回京,甚至騙著她由北至南,展轉于鄉野之中,說是避人耳目,最後躲到了這個猶如世外桃源的山中,結果就是離驪京越來越遠。
他一直在騙她,或者說一直在敷衍她,他根本就從來不曾想過陪她回驪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