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芷昀一雙長睫輕輕顫動,感覺眼皮緊緊貼闔,令她睜不開眼。
她眉心輕蹙,再試著撐開沉重的眼皮,視線露出一條細縫,卻是迷迷蒙蒙,看不清晰。
身邊似乎傳來一道低沉嗓音,只是她耳朵像有些塞住似的,也听不清楚。
長長睫毛再次搧了搧,這才緩緩地、慢慢地張開雙眼,霎時,眼前一片白色。
她宛如沉睡許久,從黑暗泥土中蘇醒竄出地面的種子,首次接觸到白亮光芒。
她微感刺目,不自覺閉上眼,下一瞬才又微微張開,意圖探看新世界。
「醒了?覺得怎麼樣?哪里不舒服?」
旁邊傳來一陣焦慮探問,低沉嗓音有些耳熟,她略側過臉,循聲望去,視線映入一張熟悉、俊朗的臉龐。
印象中那張英挺面容上的五官總是緊繃著,抑或波瀾不興,從不若此刻眉頭深鎖,眸光滿是擔憂,甚至那一向干干淨淨的下巴竟也出現胡碴,顯出她不曾見過的一抹憔悴。
「天冀哥……」她小嘴輕啟,低聲喚道,抬起手不自覺想撫開他緊攏的眉心。
前一刻,察覺她總算要蘇醒,坐在病床邊守候的他,不禁傾靠向她,急聲關心。
這一剎那,見她醒來就喚出他熟悉的稱謂,他心口一緊縮,訝異又震撼。
有多久她不曾這樣喚過他了?曾幾何時,她與他漸行漸遠,甚至最後變得反目成仇。
「我……怎麼了?這是哪里?醫院嗎?」一抬手,她發覺自己手背插著點滴管,這才意識到她身處病房里,而且感覺渾身都乏力。「我怎麼會在醫院里?發生什麼事?」
她完全沒印象自己為何會住院,才要回想,頓覺腦中出現一片白霧,跟她方才張開眼所見的畫面相仿。
她細眉一蹙,再次回想,還是想不起來。
「妳……出車禍,已經昏迷三天了。」方天冀神情痛苦地說道。
盡管得知她出車禍的緣由一度令他妒火中燒,卻在見她昏迷不醒後,他只感到驚恐膽顫。
他可以不計較任何事,寧可放棄一切,只求她平安醒來。
「出車禍?」她喃喃疑問。「不是……滑雪受傷嗎?」腦袋里突地接上某段記憶畫面,是她在雪地滑雪,一時不甚從斜坡摔落,撞到頭部而昏迷,左腳還扭傷的意外事故。
「天冀哥怎麼會來美國?是不是爺爺要你來的?慘了,我會被爺爺罵死,你要幫我說情。」直到這時,她才想起意外經過,忙對他交代。
從小祖父母就非常疼寵她,不論她想要的、想做的,他們全會為她實現,唯獨有危險性的事,禁止她嘗試。
她記得,當她提議在美國最後一個寒假要跟同學去滑雪,祖父立時表達反對,認為沒有運動細胞的她,不是找個教練簡單教授一兩小時滑雪技巧,就可跟其他人一樣上滑雪場挑戰的。
也許因被嬌寵慣了,她對被反對的事反倒愈想嘗試,于是瞞著人在台灣的祖父母,仍如期跟同學從事滑雪活動。
幾個同學在初級雪道練習幾回後,經過教練進一步指導,已紛紛改為挑戰中級雪道,而即使進度不如人,她因逞強與好奇心驅駛,也跟著轉換場地,不料就真的出意外了。
不過,雖然想起她之所以躺在這病房里的原因,為何她腦中還有後續理應尚未發生的事情記憶?她記得祖父母會從台灣趕來美國探望她,祖母非常心疼她受傷,而祖父難得對她發脾氣,首次怒聲責罵,令她難過地悔過,保證下次絕不再犯……
聞言,方天冀怔愕不已。
「這里是台灣,現在是夏天。」她怎會將過去的意外記憶拼貼在一起?
她發生滑雪意外,是在她二十二歲、大四的寒假,在美國科羅拉多一處滑雪場。
她因撞到頭部一時昏迷,送醫檢查後幸而僅有輕微腦震蕩,腦部沒有大礙,而左腿腳踝扭傷也不算特別嚴重,約兩周便可痊愈。
然而這對從小被過度保護的她而言,卻是生平第一次的「重大傷害」。
當初她祖父一得知消息,就偕同她祖母急忙飛往美國探望她,待他們抵達美國確認她傷勢後,她祖父才向他致電告知這件意外,即使她傷勢不算嚴重,住院兩三日便能出院返家休養,仍令他焦慮擔憂不已。
顧不得繁忙的公務纏身,他放下一切匆匆奔至美國一趟,想要親眼確認她的狀況。結果當他千里迢迢到了美國她住的醫院,已是她準備出院的時間。
遠遠看見她拄著拐杖,向照顧她的護士微笑道再見,那笑容總算令他緊繃許久的擔憂心弦松弛下來。
才要上前關心她,他隨即看見陪她住院及來接她的親人—她的祖父母和她在美國的二舅舅、二舅媽。
那一刻,他頓覺自己沒有出現的必要,也意識到自己沖動跑來,太過唐突了。
即使心里一直關心她、在乎她,但兩人身分懸殊,他不想這異常的關懷行為被識出,反倒引來旁人不必要的誤解。
在與她隔一小段距離,默默觀察她數分鐘後,他選擇轉身離開,直赴機場返回台灣。
盡管長途飛行來回這一趟,耗去兩天時間有余,就只換得看她不及十分鐘的光景,他卻覺值得,也心安了。
待下次兩人真正見面已過大半年,他只輕描淡寫叮嚀她要注意活動安全,而她渾然不知他曾在當下遠赴美國偷偷探望過她。
「台灣?夏天?」梁芷昀神情怔然。「可是我記得昏迷前是在美國冬天的滑雪場……」她不免困惑道,同時腦中又浮現一段後續記憶—天冀哥並沒來探看她的傷,也不曾到美國找過她。
奇怪,為什麼她會幻想出另一段應該尚未發生的事?
「妳發生滑雪意外是三年前的事了。」方天冀強調,眉頭不禁一攏,感覺她似有異常。
「妳忘了?妳是跟……朋友出門,搭對方的車而出車禍。」他頓了下,有意避開「前男友」的字眼。
「呃?」她疑惑。「朋友?哪個朋友?」
即使不想提及那令他醋火橫生的名字,可她儼然像不記得跟對方出門幽會的樣子,他只能悶悶地吐出那三個字—「蕭彥良。」
「蕭……誰啊?」她眨眨眼,對這名字很陌生,甚至不確定是哪三個字。「他是誰?為什麼我會搭他的車?」她仍是滿臉困惑。
雖說她的交友圈頗廣,但不少是泛泛之交,也許僅有一兩面之緣,自是記不得對方名字,但若不是熟稔的朋友,她又怎麼可能搭上對方的車?實在矛盾。
她進一步的疑問,令方天冀更感訝異。
她怎會不知道前男友的名字?而她的眼神也不似刻意撒謊。
「蕭彥良是妳的前男友……在嫁給我之前被迫分開的對象。」他試圖平靜向她陳述真相,心口卻是難掩窒悶。
「前男友……我的前男友是Peter啊!」她澄清。那是她大三時交的第二任男友,交往不及半年她便提分手,而她大一交的初戀男友,也不過交往半年多,亦是她選擇分手。
一直以來,她心里似乎有另一個影子存在。
忽地,她瞠眸,這才後知後覺消化了他後半句話—「你說……我嫁給你」
她霍地自病床上坐起,也許動作過大,忽覺後腦一陣劇烈疼痛,令她抱頭痛呼。
見狀,方天冀心一抽,忙按下護士鈴,同時上前關切安撫。
不一會,護士偕同醫師前來探看,接著安排再為梁芷昀做一次詳細的腦部檢查。
檢查結果,令方天冀驚愕,連趕來醫院探視她的祖父母都覺得難以置信。
梁芷昀腦部確認無內外傷,但記憶卻遺失一大段。
她的記憶停留在二十二歲那年,中斷在滑雪意外,從那時昏迷清醒後,便接續跳到現在的時間點。
她因此不認得蕭彥良,當然也不記得曾跟對方交往過,更忘了祖父拆散他們兩人,自己被逼著聯姻嫁給方天冀的一切記憶。
且她不僅失去後三年全部記憶,過去記憶中有關方天冀的部分,也有許多模糊與遺忘,按照醫師的說法,這很有可能是心理因素造成的,何時會好也沒人能肯定。
婚後這一個月來,兩人同處一個屋檐下,卻是關系最惡劣的狀態,她不是冷漠回避他,便是擺出對他充滿怨懟的神情,令他無比痛苦難受。
可現下的她已不再如此,對他有部分的熟悉感,卻也有些距離感。
「爺爺,你真的把我嫁給天冀哥?」經過一連串檢查返回病房里,她躺坐在病床上,再次向祖父確認兩人關系。
「不管妳願不願意,那已是既定事實,我不準妳日後再去找那個蕭彥良,听到沒?」梁漢東神情嚴肅的警告。
寶貝孫女因車禍昏迷三日未醒,令他和妻子擔憂得寢食難安,現在見她平安醒來,雖莫名失去三年記憶,但檢查結果腦部無礙就好了,即使仍心疼她受的外傷,他卻也不得不板起臉,對她的錯誤行為訓斥責難。
「妳昏迷這幾日,是天冀不眠不休守在病床邊,妳就算還學不會做好方太太的角色,也不該做出害他顏面掃地的丑事!」一提起意外發生原因,梁漢東不禁更惱怒。
方天冀不僅壓下孫女跟前男友幽會的不堪丑聞,在發生這種事的狀況下,竟還一直寸步不離守在昏迷的她身側,實在難得。
他在對這孫女婿的寬容大度佩服感動之際,更覺孫女太不應該,若不及時教訓她,將對孫女婿更感愧疚。
「不管妳現在是真失憶還是假失憶,我要妳這就向天冀誠心道歉,請求他原諒,保證妳不會再跟那個姓蕭的見面,絕不會再做出對不起天冀的事!」身為長輩,梁漢東必須給孫女婿一個交代和保證,只希望孫女婿真能不追究,給不懂事的孫女一個改過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