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二點,居住環境極佳的蔣家,已經听不見呼嘯而過的車聲。
徐薇如和蔣弘道留下一盞小燈,躡手躡腳離開林美華的房間,輕輕地關上房門。關上門後,兩人才敢用力呼吸,發出聲音說話。
「你今天也忙了一天,累了吧?晚安。」蔣弘道向她道完晚安,逕自離開,走向自己的房間。
在蔣家老宅,他們各自擁有一個臥房。
徐薇如本想叫住他,但想想自己叫他也不知要干麼,于是就住了口。
還沒有多少睡意,她便下了樓,到廚房為自己倒了一杯溫水,捧著馬克杯再度拾級而上。
以往,她會快速的回到自己房間,經過蔣弘道房間門口時,就像那扇門後是藍胡子的房間,對它避之惟恐不及,但今天她不知怎麼的,刻意放慢了腳步、豎起耳朵,聆听他房間里的動靜。
「……是的,我是蔣弘道,抱歉這麼晚打擾您,我希望我母親能排進您的研究計劃……是,我知道不能保證療效,而且研究還在實驗中,但阿茨海默癥目前沒有有效性的治療方式,能夠嘗試的方法我都試過了……不惡化?這已經是我覺得最好的結果……謝謝,謝謝您,我會送我母親到您醫院里去做檢查,謝謝!」
他在講電話,而且電話內容跟老夫人有關系。
徐薇如忍不住敲了敲他的房門。
「誰?媽,你醒了……」蔣弘道以為是自己母親醒了,立刻開門,想不到出現在他房門外的,是一張不在預期中的臉龐。「是你?這麼晚了,有事?」
「我……」徐薇如突然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麼,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杯子,朝他遞了過去。
「給你倒杯溫水。」
蔣弘道怔了怔,看著那個草綠色的馬克杯……那是她專用的杯子。
「謝謝。」接過了馬克杯,他沒有拆穿她的借口,而且馬上用她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溫水,其他他想這麼做已經很久了,可之前她死都不讓他踫她的杯子。
「沒什麼事,我也要睡了……剛好听見你在講電話,這麼晚?」徐薇如套話的意思很明顯,還很自動地踏進他的房間。
她听見了,好奇所以來問他?也好,反正他也沒打算瞞著她。
蔣弘道關上房門,一邊簡單說明。「一間醫療大學在做阿茨海默癥的臨床實驗,據說幾名實驗者在接受治療之後,病況有明顯的改善。」
「實驗名額很難搶吧?」徐薇如立刻想到,像這種沒有辦法根治的病癥,若是發現了可以控制的方法,盡管仍在實驗中,通常走投無路的病患家屬也願意一賭。
「我透過一點關系,才聯絡上實驗負責人……對方願意讓媽插隊。」完成這件事情,蔣弘道覺得比打了一場勝仗還要開心。
「太好了!」徐薇如不禁興奮地大叫,喜悅的笑容在臉上漾開,甚至情不自禁地跳起來抓住他手臂。
蔣弘道看著她的笑臉很久很久,直到她笑容消失,皺眉問他——
「你在看什麼?」
「我只是在想,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在我面前,露出真心的笑容。」不是嘲諷訕笑或掀唇冷笑,而是打心里開心的笑。「我可不可以想……你現在沒有那麼討厭我了?」他的問法小心翼翼。
還真的沒那麼討厭了,這是怎麼回事?徐薇如對自己的想法轉換感到不可思議,卻也沒有忘記反擊一下。
「你什麼時候轉性了,變得這麼孝順?我認識你很久了,你從來不是會為別人著想的人。」她直率到可以稱之為尖銳了,這是她對他一向的說話方式。
蔣弘道苦笑,心想這身體車禍前的原主這麼不得人緣啊?
「說真的,我不是很清楚你印象中的我——車禍前的我,是什麼樣子,我只知道車禍後醒來,我是一間公司的總裁、一個女人的丈夫、一個生了重病婦人的兒子,我的世界,就這麼單純。」
「維持一間公司,是因為我得養活我的員工,他們才能照顧他們的家庭。我對父親也沒有印象,但從他留下來的東西來看,他是個很棒的人。」蔣弘道用自己的方式,向她說明他的想法和立場。
唉,總不能告訴她——其實他不是蔣弘道吧?
「他是。」提起老總裁,徐薇如只有尊敬。
「我沒有機會認識自己的父親,那麼就好好照顧自己的母親,媽她……非常愛我。」說起林美華時,蔣弘道竟不禁眼眶泛紅。
「她會忘記回家的路,忘記自己以前的光輝歲月,就是不會忘記愛我。」
蔣弘道不知道這副身體的原主是怎麼想的,有個那麼深愛他的母親竟然還棄之不顧。他可是都要嫉妒死了呢。
在林美華身上,他得到了可貴的親情,因為不曾擁有過這樣單純的愛,所以他想要好好珍惜,向老天多爭取一些時間。
「我很怕……她有一天會不記得我。」蔣弘道最大的恐懼,便是這個。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喂?」徐薇如沒有想到他會突然紅了眼眶,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清新會被他影響。
「不會的……」她安慰虛弱無力,忍不住伸手踫觸他肩膀,因為她也很清楚,老夫人現在的狀況能維持下去就是最好的了。
蔣弘道一頓,但也很快的反應過來,握住她的手。
被自己的舉動和蔣弘道的動作嚇到了,徐薇如想要收手,可惜來不及了。
「我睜開眼楮,第一個看見的人是你。」蔣弘道看著她的兩眼中,燃著令人心慌的火苗。
「嗯……」徐薇如干笑。
「嚴格來說不是我。」她笑笑提醒他,趴在他身上哭得亂七八糟的三個女人,才是他先看見的人。
「嗯……嚴格來說是你救了我,天哪,那三個女人把我的肋骨壓得好痛,痛到我不能呼吸了,謝謝你,真的。」
見他一本正經地道謝,還露出劫後余生的神情,徐薇如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出來。
「在法律上,你是我妻子。」提起兩人的婚姻時,蔣弘道感覺到徐薇如想要掙月兌他的手,可他握緊了她的。
「你照顧我、教導我生活、引領我重會職場……但你卻又非常討厭我,我們的相處模式,不是一對正常夫妻。」
哪有夫妻分房睡的,工作時會吵架,照顧母親時會溝通,可兩人一回到市區同住的公寓,就完全不說話了?
「那是因為你父親請我在他身後幫他守住家業,兩年期限一到,我們就……」
「我才不管我爸跟你打的什麼兩年期限,現在是我跟你的事!」蔣弘道制止了她再說出那些他听到不想听的話。
他們的婚姻關系,只有兩年期限,這是父親生前為兒子爭取來的最後希望,讓一個能力得到他認可的女孩來幫助兒子兩年,若兒子仍是扶不起的阿斗,那麼,他辛勤一生的事業就算了吧。
「我跟你所知道的那個蔣弘道,已經不一樣了。」他看著她的眼楮,誠懇又急切的辯解。「我不是那個讓你討厭的人了。」
「你的改變是讓我很欣慰。」徐薇如盡量官方地回答,不想被他影響心情,也告訴自己不要動搖。
「我要的不是你的欣慰!」蔣弘道激動不已,差一點想要用力的搖晃她。他在內心默數,直到自己心平靜氣,才嘆了口氣。
「之前你討厭我、排拒我,我可以理解,可你仔細想想我出院之後是不是很乖?我很專情了耶。」
「這個……我不是很清楚。」
無論蔣弘道怎麼說明再說明,徐薇如都能將他的話擋回來,完全不回應他已經算是明示的告白。
該怎麼辦呢?他深覺灰心,她這麼要強,他該怎麼才能讓她卸下心防,真正的、好好的來了解他?
「你知道為什麼我會愛上你嗎?」算了,他干脆豁出去了!
「蛤?」他愛她?!真的假的?
徐薇如露出一副見鬼的表情,打擊了蔣弘道的自信。
「醒來就面對一個陌生的妻子,你覺得我能夠習慣嗎?」蔣弘道扯了扯嘴角苦笑。「尤其這個妻子還非常討厭我。」
「那你……」腦袋被電梯夾到了?
「所以我只好看著你、觀察你。你冷淡、跟人保持距離,但是非常好強、很愛贏,看起來潑辣,其實再心軟不過。」
「你自己帶的團隊,表面上你會責備他們努力不夠,拖垮了全組業績,但私底下,你卻把自己多出來的業績,分給那些真的很認真可最後仍沒有達到業績的業務。」
「我爸爸走了,托你照顧我和我媽,你把我媽當成你自己的媽媽照顧。你有很多優點我都看在眼底,你的善良,是我愛上你的原因。」
這些事徐薇如大可撒手不管,但她沒有,她很認真的努力做事,只要她能做的,一定盡一百二十分的力量去做。
「你知道嗎?第一次看見我媽的時候,我有多無助……」蔣弘道回想第一次看見林美華的情形,那時林美華看見他即大哭,哭著說自己不記得跟丈夫第一次蜜月旅行去了哪里,最後是徐薇如拉著林美華,拿出一本本的相簿幫她找回遺忘的時光。
「你幫了我這麼多,而我能為你做什麼?只能盡量讓公司上軌道,讓你別那麼累,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蔣弘道苦笑,深覺自己的無能,怎麼做都不能討得了心愛女人的歡心。
徐薇如先前听他說那些還能擋回去,可他一提起工作,她就不得不挖出自己刻意掩埋的心情。
蔣弘道車禍後回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從協理升上副總,提升了她的職等,給她權力,讓她用更高的身份地位去談案子,也是保護她。
每月的業務會議,要盯著那些業務們追業績,督促他們、逼迫他們,甚至要裁掉不適合的員工——她好強愛爭第一,但不忍心開除同事,蔣弘道攬過這個工作做了。
她發現李得和對公司不利,蔣弘道要她不要插手這件事,說他自己會處理……
其實她不是沒有發現,之前還會刁難她的客戶,現在都不會刁難她了,因為蔣弘道默默的打點好了一切。
如今他在保護她,他真在改變了,而她卻一直拒絕相信這件事。
蔣弘道變好了,變成老總裁生前最想要的模樣,這明明是好事,她為什麼要拒絕相信,要否定他呢?
「你跟蔣弘道離婚後,要去哪里工作?還有到了那時候,你還要擔心蔣夫人被照顧不周嗎?」
劉昌彥在家聚上所說的話閃進她腦中。
「……你得抽離才行。時間不多了,到時候,你會很傷心。」
那時她這樣回答劉昌彥。
「蔣家不只老總裁對我恩重如山,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夫人也像我的媽媽一樣安慰我、照顧我,現在她病了,我不能不管,我會留到她不再需要我為止。」
其實,不是她現在不能抽離,也不只是因為老總裁對她恩重如山,更不只是她把老夫人當成自己的母親,舍不得離開對方。
徐薇如現在才明白,今天之所以提早離開大學家聚,不僅是因為放不下老夫人,也是因在意著蔣弘道。
「薇如。」蔣弘道頭一次用這麼溫柔的語氣喊她的名字,而不是跟母親一樣喊她「小薇」。「我很慶幸醒來就看見你,更慶幸……你在我身邊。」看著她陰晴不定的臉色,他猶豫著要不要順從自己的渴望抱一下她?不過,可能會被打——那就被打吧!
他手腕稍稍出力,沒有防備的徐薇如驚呼一聲,下一秒,她已落進蔣弘道的懷抱。
糟糕!徐薇如暗暗叫糟,動都不敢動。
「我希望你永遠都在我身邊。」蔣弘道在她耳邊低聲說出自己的願望。
徐薇如皺著眉頭,有種完蛋的感覺。
她討厭被人親近,尤其是肢體上的,所以才會每每被抱住就動彈不得,可現在靠著蔣弘道的胸膛、被他抱著,她居然有股沖動想伸出雙臂回抱他……而她也這麼做了。
然後,蔣弘道扣在她腰上的力道,大得幾乎要她的腰勒斷。
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已對這個改變了的男人卸下心防,不知不覺容許他的接近,不知不覺的……動了心。
她真的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