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子時
漆黑的夜空,寂靜的山林,漫天飛舞的雪片,一座斷橋。
斷橋一頭崖壁懸空、渺無人煙,但斷橋另一頭的孤峰上,卻有一座小小山神廟,廟內燭火幢幢,映著兩個晃晃身影。
蒼茫的大地原只有雪片緩緩落下的聲音,但突然,一陣有廟中傳出的錚錚琴聲,打破了淒清的寂寞虛空,伴隨著飛雪一同在月色下繾綣低吟
撫琴的是名老者,而側臥在老者身旁草堆上的,則是一名雙眼微瞇、憨態畢露的男裝麗人。
她年約十七,臉上被額前凌亂發絲遮住的雙眸最易迷離,酒意作祟的雙頰染著一抹春天的粉色。
醉臥的身姿看似酣醉、又似聆听,半響後,她突然漫不經心地將視線投向斷橋那頭,嗓音如同眼眸一般慵懶——
「喂,老頭,你的小情人又含情脈脈的在偷窺你了」
「我知道。」
老者撫琴的手連半刻停頓都沒有,但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卻出現一股似笑非笑的笑意——
「怎麼樣?把你給羨慕死了吧?」
「確實羨慕死了」懶洋洋地坐起身,男裝麗人——戚千里將背倚在角柱上,眼眸緩緩凝視著對崖,「我這輩子確實還沒見過這麼美的,不管看了多少回還是一樣」
「你這輩子還早呢。」
「別提醒我一輩子有多長!」端起酒杯情啜了一口,可戚千里的眼光卻怎麼也舍不得離開那個昂首挺立站在對崖大石上的瀟灑身影,「因為我早被宮里那群家伙折騰得徹底明白什麼叫度日如年了」
「別老盯著人家瞧。」一曲奏罷,老者端起身旁的酒杯呵呵一笑,「萬一把人給嚇跑,我往後的日子里就只能與你這個庸俗的酒鬼相伴了。」
「小氣什麼啊!」戚千里沒好氣的輕啐一聲,「多瞧兩眼又不會少塊肉」
話聲未罷,笛聲乍起。
一听到那彷佛穿透空氣的悠揚笛聲,老者緩緩放下酒杯以古琴相和,戚千里則闔上眼眸。
霎時間,笛聲與琴聲各自纏綿卻又倆倆相依,偌大的山林中,只剩那仿若自古便迥響至今的天之籟。
「怎麼樣?」
當一切重歸寂靜之後,老者的聲音緩緩響起,只老邁的語聲中,有股未褪的激情。
「你不就是想獻寶嗎?好吧,你贏了!」望著對崖吹笛者遠遠朝著山神廟做了個輯後緩緩轉身踏步而去,戚千里終于戀戀不舍的將眼光收回,「這麼投契的小情人確實百年難得一遇,虧你能找到,」
「我沒找。」
「我當然知道他是自己送上門來的。」輕嘆了一口氣,戚千里喃喃說著,「上蒼怎麼就不給我送一個,讓我也有機會跟你賣弄賣弄」
是啊,明明這老頭都藏到這深山野嶺里了,居然還能有這樣的機緣與一個獨行的吹笛客巧遇,兩人有事沒事就其樂融融的你彈我和一番!
而她呢?明明年紀輕輕的,竟只能在深宮里面對那一個個的笑面虎繼續裝瘋賣傻
這人生的際遇,真怎麼一個『緣』字了得啊
「會有的。」似乎早習慣戚千里的隨口抱怨,因此老者簡短地回答道。
雖僅短短的三個字,但由老者口中說出,卻似乎隱含著一股淡淡的神秘與深深的寓意。
「話是這麼說,可誰知道要等到哪個猴年馬月啊」翻了個身,戚千里仰躺在地望著廟頂低聲喃喃。
微微一笑後,老者繼續撫琴,而戚千里繼續喝酒,一起享受那份遠離塵世的絕對寧靜。
半響過後,戚千里突然一翻身,再度開口出聲,而原本醉意朦朧的眼底突然閃過一抹調皮,「話說回來,老頭啊,想不到你都躲到深山密林里了,居然還這麼多人對你舊情難忘」
「那還不幫我會徽我的舊情人們去!」撫琴中的老者頭抬都沒抬一下,「沒見我忙著嗎?」
「你忙我就不忙啊?」戚千里沒好氣地輕啐一聲,「我也忙著喝酒啊!」
「是啊,你忙,忙著喝光我的酒。」
「唉呀,你不提我都忘了」
抄起身旁的酒杯,戚千里一把將杯中酒飲盡,然後看似慢條斯理的起身,可轉眼間,她的身子卻已飛出廟中。
就見漫天大雪間,一道白色身影迅如流星!
而一條原本纏在她腰際的銀雲煉,隨著她的手起手落,霎時在空中化做一道道銀光,將四面八方所有射向山神廟的飛箭與暗器徹底掃落!
這幫人怎麼就這樣的想不開啊?
這老頭都退隱幾年了,居然還對他這麼戀戀不舍、念念不忘的!
人老活在的深淵里不累嗎?
名利與權勢當真那麼令人沉淪嗎?
真是的
「生擒麒麟老,其余人等一律誅殺!」
「是!」
听著那句讓人搖頭的命令的同時,身子緩緩落至地面的戚千里望見了斷崖那頭幾十條飛索一同向山神廟方向飛來!
身子再度優美的凌空躍起,戚千里輕巧地踏在其中一條飛索上,手中銀鏈又一次旋轉飛舞,干淨利落的將其他飛索一一斷落!
這麼光守著好像不太好玩啊,更何況她好像從沒有機會跟這麼多人一塊兒玩呢
望著斷崖那頭的人一個個殺氣騰騰,戚千里突然調皮地眨了眨眼,而後任雙足隨著腳下飛索一同向對岸飛去!
「老頭今晚不見客。」當雙腳穩穩踏上對崖後,戚千里環視著眾人呵呵一笑,「所以就由少爺我來陪各位玩玩吧。」
「你是誰?」
望著戚千里那被前額長發遮蓋住一半、幾乎看不出原本長相的臉龐,以及她那絕對不可小覷的身手,為首者的眼眸那般陰沉。
「先別問這種無關緊要的小問題。」望著發話者,戚千里的眉頭難得地皺了皺,「重要的是,你會不會覺得你的人生灰暗了點啊?要不要我教你砍掉重練的方——」
「給我砍了他!」
未待戚千里將話說完全,發話者的臉已整個糾結了起來,而啥時間,一股濃濃的黑氣鋪天蓋地地般地向戚千里的方向襲來!
呿,靈光丑還不許別人說,這人果真氣度不行,也不經激,難怪靈光的顏色那樣黯淡,就算砍掉重練一百回,清澈度也比不上老頭那個小情人的萬分之一。
「來吧,少爺我等了多少年,就等這一天哪」
當敵人如預想中的一擁而上時,戚千里簡直是心花怒放了。
因為她就等著將老頭這十多年來教給她的所有花招畢其功于一役,待結束後向老頭論功行賞,將他那壇珍藏了一百年的陳年老酒不客氣的統統喝完!
所以若在平時,打發這麼一群人約莫要花她兩盞茶的時間,此時卻是一盞茶都嫌多!
「廢物,都是廢物!」
眼見自己的手下竟一個個被戚千里以銀鏈輕松點住睡穴、放倒在地,敵方首領眼眸整個瞇了起來,手,再忍不住地輕舉到半空。
戚千里不是沒有看見敵方首領的動作,只她此刻正玩得盡興,所以她壓根就不以為意。
但或許真是太盡興了,所以當戚千里使出了一記優美的直體挺腰後空翻,並順帶用銀鏈點了三個小嘍的穴道時,落地的她發現自己似乎因興奮過度以致用力過猛,整個身子竟翻出了地面,而落點,是在那身不見底的玄谷上空!
「趁現在!」一發現戚千里的『失誤』,敵方首領自然不肯放過這個大好機會,手一揮後大喝一聲,「放箭!」
唉呀,果然人太自滿就是不行,謙虛果然是美德!
就在戚千里處在箭靶中心,幡然領悟老祖宗的教誨,並且努力地思考逆境求生之道時,突然望見原本射向她的飛箭一一墜地,而一聲低沉、醇厚的嗓音緩緩響起——
「抱歉,打擾了。」
哦,有救兵?
將眼角余光掃向聲音的來源處,映入戚千里眼簾的,正是那片百年難得一見的絕美靈光,以及一張絕對陌生的男子臉龐。
「哪里,歡迎光臨。」
听著男子那完全不該屬于這種場合的問候,再望向他看似隨手甩出手中的漆黑色竹笛後開始揮劍殺敵,戚千里笑答一聲後,沒有任何考慮地便將足尖踏于向她射來的竹笛之上。
而這支竹笛,在戚千里踏上後,竟彷若有靈似的開始向崖上迥旋而去!
唉呀,扔得這真是快、狠、準,角度、力道更是拿捏得恰到好處!
踩在竹笛之上,戚千里邊暗自贊嘆邊順著竹笛迥旋的方向,任手中的銀鏈再度在空中畫出道道銀光,點住銀鏈所及範圍中的所有敵方睡穴,然後再抽空望著男子在凌厲卻優美的劍花翻飛之中,將其余人等全部擺平!
待腳下竹笛的行走之勢漸緩之時,男子也恰好回到了他初出手的位置。
當下,戚千里以一個漂亮的的後空翻落地,而竹笛,穩穩當當的回到男子手中。
會不會配合得太好了點啊
當所有侵入者徹底潰散逃逸之後,整個斷崖上只剩下贊嘆連連的戚千里與那名靜靜將劍收回劍鞘的吹笛客。
戚千里從不特別注意任何人的長相。
一來她懶得記,二來,由于每個人的靈光都長得不一樣,因此她以靈光識人的準備度局對會比看臉來得高。
可此時的她,卻難得地抬眼直視著眼前人,因為她實在沒辦法不好奇這個明知他存在、卻未曾謀面的超美靈光男子。
原來老頭子的小情人長成這樣哪
她還以為會在大半夜里獨自一人上山吹笛,還跟那個怪老頭那般惺惺相惜的,就算不是看破紅塵的滄桑大叔,也該是個少年老成的落拓書生!
可人家不僅一點不老、不落拓,還長的很陽剛正氣!
端正、俊逸的五官,挺拔的身姿,氣宇軒昂的架勢,再加上腰間佩戴的那把長劍,怎麼看怎麼像個正氣凜然的江湖俠客,更別提那雙如同他的靈光一般澄淨、內斂的眼眸有多讓人贊嘆了
唯一令人扼腕的是,由她望見至今,就算在剛才那一場刀光劍影之中那張帥臉上竟維持著同一種表情——
如老僧入定般的平靜、平靜、很平靜!
而如今,就算他明知道自己被一個陌生人緊緊盯視了半天,也依然沒有任何改變。
「我臉上有怎麼了?」終于,在被滿身酒氣的戚千里盯視整整超過一盞茶的時間後,男子開口了。
「沒怎麼。」戚千里呵呵笑道,「我只是太好奇老頭子的小情人會長成什麼樣子。」
「老頭子的小情人?!」听到戚千里的話後,男子先是微微一愣,而後,竟淺淺的笑開了,「這是我的榮幸。」
望著那張臉上終于露出的二號表情,戚千里笑得更滿足了。
實在沒辦法不滿足啊,因為誰會想得到這張臉笑起來會這樣讓人心曠神怡!
更何況,他居然有小虎牙呢
「對了,你怎麼回來啦?」只可惜這讓人心曠神怡的笑容一閃而逝,所以戚千里只能惋惜的輕嘆口氣。
「我下山時見這群人鬼鬼祟祟。放不下心便回來看看。」
「我說哪!」緩緩將銀雲煉緊煉緊回腰間,戚千里對男子微一抱拳,「謝啦!」
望著戚千里那隨行而瀟灑的笑容,男子微微頷首後便轉身踏步而行,身影緩緩消逝在茫茫白雪之中。
「難怪靈光能美得那麼沒天理」望著那個早已望不見的身影,戚千里兀自一轉身,「這年頭能為了一個臉都沒見過的『老』情人這麼兩肋插刀的人確實不多了」
喃喃自語之中,戚千里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山神廟,正打算開口討賞時,卻發現老者一人坐在廟口大石上望著遠處若有所思,而他的身後,背著那把從不離身的古琴。
「喂,人都幫你解決了,大半夜的趕著走是什麼意思啊?」在至老者身前,戚千里不高興地瞪著他,「難不成是嫌我辦事不力?」
「你辦事的效率向來驚人。」做出一個要人攙扶的動作,老者緩緩說著,「只是我這兒實在沒酒可以再讓你喝了。」
「老頭,你真賊,自己拍一拍就滿天涯逍遙去,留我一個人在那暮氣沉沉的深宮蹲苦牢」扶起老者,戚千里口中雖不斷喃喃抱怨,動作卻是那樣的輕巧與細心。
「別說得跟個小媳婦似的,更何況什麼蹲苦牢?」緩緩向前走去,老者輕哼一聲,「我看你明明在里頭裝神弄鬼、作威作福、如魚得水的。」
「哎呀,人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啊。」面對老人的指摘,戚千里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反倒愈發的理直氣壯,「要不這後半輩子的日子怎麼過哪!」
「當初要不是老眼昏花了,絕不會找到你這個小酒鬼當接班人。」
「呿,想夸獎我就直說嘛,瞧你這謊撒得多沒技巧。」听到老者的話後,戚千里更是得意的輕啐一聲。「更何況要不是選上了我,你這幾年的日子哪能那麼愉快又舒心?」
「是啊,被你這小酒鬼煩的又愉快又舒心,可以了吧。」站在斷橋前,老者突然停下了腳步,然後仰頭望著滿天星斗淡淡笑了,笑得那樣平靜而滿足。「真的愉快又舒心啊」
「你這一走,我往後上哪兒找酒喝啊?」
站在老者身旁,戚千里將雙手背在後頭故意大大地嘆了一口長氣,但她的眼中卻再忍不住浮現出一股淺淺的孺慕,一抹淡淡的傷別離。
「少裝模作樣了,天地那樣大,你這酒鬼想上哪兒喝就上哪兒喝去!況且,真到了該找我的那天,你會找不到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緣起緣滅,天之常態。」轉過頭,老者舉起右手輕拍了一下戚千里的頭,然後突然往前一躍,「丫頭,後會有期了」
「你真以為我不懂啊,臭師父」望著老者逍遙的御風而行,戚千里喃喃說著,「只是跟了你這麼多年,你竟然還藏了這麼一手絕頂輕功,會不會太沒良心啦?還有,你那壇好酒到底藏在哪里啊」
喃喃耳語中,山道上,一個白色身影悠然踏雪而行。
這年,戚千里十七歲,官職——冬山國首席靈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