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沒能化小,驚動官府。
挨了告,扯上官與兵,是麻煩了些。
但話說回來,拒捕並非難事,逃獄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某位大叔情路受創、心如槁灰,覺得生既無望,其他的事也就隨便他人動手了。
是夜,看守森嚴的衙府大牢內,最最里邊的囚房今兒個有「新人」入住。
囚房在高處開有一個小窗洞,月輝照進,大束銀光斜打在囚犯身背上。
囚犯盤腿坐于地,手銬腳繚皆齊全,頭低低,一副命快絕了的模樣。
暗處,不知哪個角落,男人盤踞許久,今夜的這一口氣實在越嘆越長——
「……你說回永寧請我吃喜酒的,結果新娘子竟得動手劫來,這不打緊,劫人嘛,也不是沒干過,是說你都搶到手了,別人追來,你抱著女人只管跑不就成了,還賭那個氣干什麼?」
「就咽不下那口氣嘛!秋娘她……她不理咱了……」哀痛啊。
「她真不理你,你就挑別朵花去,就不信無花可攀。」
「不成的不成的,除了秋娘,咱誰都不愛,我的小心肝、小寶貝兒啊……你走吧,別理我,讓咱慢慢枯死……」
隱在暗處的男人顫了顫,抖掉滿身雞皮疙瘩,順道抹了把臉。
前頭忽傳動靜,有誰正與值班守夜的差人說話,沒多久,腳步聲靠近。
衙役執燭火領路,將夜來的訪客領到最里間的囚室。
八成暗暗得了不少賞錢,那名衙役笑嘻嘻擺好燭火台,不羅嗦半句,把場子留給訪客便退下了。
「你、你……是你!姓穆的——」一口氣都快提不上來的羅大莽乍見佇立在牢房外的情敵,瞬間起死回生,勢若瘋虎般撲騰而上。
他十指快把鐵條掐爛,訾目欲裂。「老子咬死你……咦?咦咦?!」鼻間鑽進一股既熟悉又叫人無比眷戀的食物香氣。
穆容華將食盒放下,揭開盒蓋,慢條斯理端出幾碟菜。「秋娘托我送來的。」
羅大莽原本怒至極處,誰料,極處卻無端端開花,開得燦爛奪目,簡直是從無間地獄飛飛飛,飛竄升天了。
他未及出口的咆哮生生噎在喉頭,雙目死死瞪住幾碟菜,真要瞠裂。
突然——
「夜半往大牢里送吃食,這活兒穆大少沒吩咐底下人辦,竟親自走這麼一趟,真令人動容。」那略啞嗓聲揉進幾分嘲弄。
穆容華陡抽一口涼氣,背脊一凜。
他倏地起身,回眸,左右迅速張望,隱在暗處的人終于徐慢走至微光中。
他再次看到珍二那張笑笑的、意緒深沈的面龐。
游石珍慢吞吞又道︰「然事反必有妖,怎麼說,穆大少此舉都有那麼點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味兒,沒安什麼好心啊。」
穆容華當下有股沖動想吹熄一旁燭火。
萬萬沒料到早有人潛藏于此,他有些駭住,面上表情一時間不好掌控,而所立之地偏偏是最亮的所在,不利于他。
然真把燭光滅了,恰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舉,明白告訴珍二,他怕他。
「珍二爺這麼想,怎麼瞧,都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的嫌疑。」回話時,靜沉沉的,仿佛那暗黑角落里再竄出什麼龐然大物來,他亦作尋常。
被輕淺回剌一句,游石珍挑起單邊眉,尚未再出招,牢內的羅大莽此時回過神,啪啦厲響,腕間手銬應聲碎裂,他探手搶進一碟又一碟的菜肴,筷子也不用,五指一抓便往口中塞。
「莽叔,你也等我問個清楚明白嘛!」口氣好無奈。
「珍爺珍爺,不會的、沒事的唔唔……」嗯嗯嗯。
「……是秋娘的拿手菜,全部都是,珍珠丸子、青玉瓖肉……唔唔……」用力吞咽,都感動得流淚了。
「還有紅燒蹄膀、茶油片鵝……全是功夫菜,全是咱愛吃的,秋娘心疼我啊,到底是心疼我的……嗚嗚……就算真要毒死我,咱羅大莽都甘心情願!」
游石珍十指緊握了握,又想仰天長嘆了。
至于穆容華,今夜親自跑道麼一趟,一是替杜麗秋送食盒,二是欲替自個辯駁,想將誤會跟牢里的莽漢說開,只是萬萬沒料到會多出一個讓人頭疼的人物……
珍二。
這令事情變得更棘手。
不如……先退吧?
避其鋒芒實為上策,他不想再生事端。
二話不說,他轉身就走,雖未帶走衙役為他備上的燭火,步出大牢時倒也沒磕踫到什麼東西。
深夜探監,隱蔽些為好,離開後他轉進小巷,自家馬車正等在另一頭。
只是步進巷中沒多久,他頸後寒毛豎起,那尾隨而來的人故意引他驚懼似,沒怎麼掩盡氣息和腳步聲。
背後微熱,有人貼近!
穆容華驟然轉身,那人欲抓他肩頭。
他肩胛往後一拉,閃得驚急,隨即舉起雙臂拆擋對方接連如雨下的招式。
騰、伏、月兌、擋、架,嚴守再嚴守,突然逮在一個空隙,他反守為攻,一手取對方咽喉,一拳擊其胸央。
糟!
甫察覺對方是故意讓門戶大開引他上勾,已然不及。
他雙腕立時被拿住,隨即被一股氣勁往後推壓,身背遂緊緊抵在冰冷牆面上,後腦勺猛地一磕,痛得他低聲抽氣。
「想不到穆大少的小擒拿手練得頗有火候。不錯不錯,手法拆解起來,是比咱們家秀大爺順溜,嘖嘖,可惜力道差了些。」珍二笑嘻嘻的,一臉氣死人不償命的促狹神氣。
「二爺溜進衙府大牢、似有密謀劫獄之嫌不說,此刻還藏在暗巷,夜襲善良百姓,真當永寧城是你游家把管,沒王法了嗎?」被牢牢架住,穆容華也不再做困獸之斗,他身長沒珍二高也就算了,主要是體型,對方精壯巨大,虎背勁腰,一身皮骨如銅牆鐵壁,斷非他這種薄秀身板能與之較真的。然身手不能比,嘴上豈能饒人,總要刺個一句、兩句,好修補修補受創的自尊。
對穆大少,游石珍內心是有激賞的。
如他這般斯文清潤的公子爺,能在他手中走過那麼多招才被制住,算了不起。
當然,在內勁拿捏上,打一開始他就使不到三分力,不然早將穆容華一舉釘在巷牆上,何須過招。
他一再驚嚇這位大少爺,牢里一次,暗巷偷襲再一次。
他存著惡心捉弄,穆容華嚇是嚇著了,唇頰幾無血色,氣息明顯促急,但眨眼間,眉宇又落回淡定顏色。
他嘴咧得更開,白牙森森,橫在對方顎下的粗臂略略加重力道,迫得那張雅正俊臉不得不抬高。
「永寧城倘是游家把管,我的人還會下大牢去嗎?」無辜般眨眨眼。「至于溜進牢里守著,不就是心疼咱家莽叔嘛。」嘆氣。「世道這樣亂,偷雞模狗、男盜女娼之輩都能說自個兒是善良百姓,那牢里烏漆抹黑的,難保不出亂子,不好好守著,咱叔要被欺負了,可如何是好?」
……
一個隨便運勁就能扯裂手銬的壯漢,能被誰欺負了去?
穆容華暗暗磨牙,費了好大功夫才掌住表情。
速戰速決方為上策,多糾纏無益,他盡可能平心靜氣問——
「二爺架住穆某不放,還想怎麼做?」
游石珍不答反問,「這官司還告不告?」
「秋娘說告,穆某陪她告到底,秋娘說撤,自然也輪不到我追究。」
「我那還沒嫁我叔的嬸子正在氣頭上,穆大少可別乘機火上添油,說些不中听的。」他盯緊那俊顏眉目,忽而笑開。「此時閣下眼神靈動,瞧起來嘛,唔……像在月復誹我又拿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月復。我有無說錯?」
穆容華再次咬牙,咬得牙根都有些生疼。
然而,疼的哪里只是牙根,他被制住的腕處以及受壓迫的喉間,皆一絲絲抽痛著,明知珍二故意為之,又豈能示弱地露出痛苦模樣?
「二爺可以放手了吧?」淡然問。
游石珍又盯住他好一會兒,終于肯松開他的兩腕。
穆容華以為接下來喉間的壓力會跟著撤下,豈知,那力道不減反增,猛地重壓,仿佛下一瞬就能扼斷他的頸。
珍二的面龐突然放大,鼻尖與他僅差毫厘。
他望進游石珍眼底,不見無辜神色,不見吊兒郎當、流里流氣的光,只有某種描述不出的意緒在闇黑中張揚,很狠,極認真,冰冷,但無比、無比認真……
「最好,離杜麗秋遠一點。听到了嗎?」
低柔男嗓一字字鑽進耳中,穆容華心悸魂顫,卻不願就此低頭。
脹紅臉,他雙眸越瞠越圓,瞬也不瞬直勾勾瞪著。
他不作回應,就這麼倔著脾氣對峙。
他察覺珍二的一雙深瞳突然爍了爍,才想深究那兩團小火花,下一瞬,咽喉處一松,氣息倏地沖入,惹得他大口喘息的同時亦急著咳嗽,又喘又咳,兩眼都鬧出淚花,十分狼狽。
「穆大少,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就這麼不想當俊杰嗎?」游石珍重重嘆氣,才整弄過人的兩手此時很規矩地盤抱在胸前。
穆容華抓著寬袖勉強淨過臉,揚睫去瞧,又見他無賴般的笑笑模樣,好似他適才的威脅手段全是幻影。
闊袖中的指緊握成拳,真想朝那張笑臉揮過去,但他也知,兩人不論武藝或氣力皆相差懸殊,他一擊若揍不到珍二,就只有挨揍的分兒。
他忍下這口氣,待喉間的疼痛稍緩,冷冷便道——
「你底下的漢子不招女人待見,哄不得女人歡心,便要使強奪人,糟的是連劫個人都劫不成……咳、咳咳……如今下了獄,你這帶頭的不責斥手下無用,竟只搶著出面擺平,咳咳……咳咳……」調息了會兒才接著說︰「珍二爺好個堂堂男兒,遇事竟不問對錯,只管親疏,護短護得這樣厲害。」
他自以為一番話又能剌到對方,豈知游石珍卻還是笑——
「沒錯,我就是護短。穆大少又待如何?」
一皮天下無難事。人不要臉,當真天下無敵。
還能如何?
穆容華抿唇撇開臉,明擺著無話可說。
幽夜里,笑音低起,從男人厚實胸膛中鼓動出來,隨夜風拂耳——
「穆大少,你不能這樣好玩啊,好玩到我都快喜愛上你了,欸……」
霜玉般的俊顏驀地一熱。「游石珍你——」終被惹得動了火氣!
他調過頭張嘴欲罵,但暗巷內,哪里還見那抹高大迫人的身影!
來無影、去無蹤,武藝高強,兼之沒臉沒皮,游家珍二確實是個棘手的人物,比起他家那位秀大爺更難對付。
游家人丁不旺,到年輕這一代也才秀、珍兄弟二人,游氏兄弟感情甚篤,他許久前便耳聞過。
游岩秀是家業接班人,一向坐鎮在江北永寧,之前他穆家廣豐號與「太川行」間你來我往斗過幾回,多是對方先挑釁,他不得不戰,總的來說,甚少佔上風,許是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非他穆容華不夠能耐吧……
稀微得可憐的月光下,影子被拉得斜長,穆容華沈思般望著,忽而靜謐笑了——沒出息!贏不過對方,只曉得替自個兒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只不過,將事想明白了,他其實……其實很羨慕。
穆家共有五房,大房年輕一輩的子孫雖僅他一個,其余四房人丁倒不少,算一算他也有十來個堂兄弟姊妹,然雖為同宗血脈,真要從當中尋一個交心知己,卻不是那麼容易。
人與人之間交往,皆看緣分深淺,就算至親也是一樣。
緣深,自然會走到同一條道上。
如杜麗秋,秋娘,本是永寧最大銷金窟「春花秋月樓」藺嬤嬤底下的教坊娘子之一。廣豐號經營生意,與大小商家往來,少不了進出風月場所,他因緣際會間結識秋娘,真正應了那句——酒逢知己千杯少。
後來秋娘為自個兒贖身,在城南大街賃鋪經營胭脂水粉的生意,這中間他關照不斷,是將她瞧作自己人。
今日她突然遭劫,他才會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顧策馬追去。
知己相交,拿命去搏亦該當。
而若緣淺,則即便同宗同脈,情亦難入心。
他老早看懂,原也心如明鏡,沒想今夜被珍二一攪,不該有的情緒朦朧而起。護短。
不問對錯,就只護短。
游石珍認得無比坦然,理直氣壯得教人發指,明擺著誰都不許動他的人。
能有像珍二這般回護自己人的兄弟,怎不令人羨慕?
頸間仍因方才遭鎖喉而感到刺痛,他舉袖挲了挲,結果腕處亦微疼,頓了一下不禁苦笑,想來又是珍二所害。
這些年跟著幾位護院老師父們習武,以為練得身強體壯、筋健骨實了,未料對手隨意般一抓一扣,自己便被拿得死死,膚上更留瘀痕。
他何曾如此嬌貴?
苦笑復苦笑,他甩下闊袖,忽有一物從袖底暗袋掉落于地。
彎身去拾,握在掌心,是白日時候在大街上、珍二當空擲給他的那條袖帶子。他當時忘了歸還,解下後收在袖底,今夜未料會遇上袖帶主人,還被胡攪蠻纏一番,欸,鬧得他根本忘記要物歸原主。
這個珍二,笑起來狀若無害,狠起來目光能吞人,往後踫上了,需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好好提防。
暗巷的另一端有腳步聲傳來,來人步伐略急,穆容華甫收妥袖帶,一名五官偏剛美的女子已朝他跑近。
「韓姑……」見到女子焦急神情,穆容華朝她安撫般眨眨眼,喚聲親昵。
「怎待得這樣晚?還傻怔怔站在巷子里?都不知多惹人擔心嗎?」韓姑邊叨念邊將一件男子款式的披風攤開罩在穆容華肩上。
「夜里進衙門大牢,不讓我跟著,硬留我在馬車里,那也該讓小廝們跟去啊,有哪家的姑……少爺如你這樣,任何事皆親力親為,不把自身安全當一回事?!那個杜麗秋也真是的,恨上那莽漢,都替她出了氣,這會兒又擔心那莽漢關在牢里會冷著、餓著,感情這事,實在亂得很,咱們作啥非得蹚這渾水?」
韓姑是穆容華娘親當年的陪嫁丫鬟之一,年過四十仍雲英未嫁,她看著穆大少出生、長大成人、接掌家業,主僕間的情義非一般所能比擬。
「我正念你了,你倒笑得頗樂!」韓姑沒好氣地睨了少主子一眼。
「韓姑,我娶你好不?」
「嗄!」驚得瞠圓雙眸。「胡鬧什麼?作死嗎?!」
穆容華偏頭想了下。「倒非胡鬧……不過是有一點找死沒錯,殷叔現下忙著打理關外貨棧,若他得知姑姑肯下嫁予我,定要沖回永寧揍得我半死不活。」
「這又關殷翼什麼事?」語氣甚硬,臉卻脹紅。
穆容華無辜道︰「姑姑的事,自然很關殷叔的事啊。」
「你……都二十三、四歲了,還滿嘴孩子話,沒個正經!快回去,小姐沒等到你,怕又強撐著不肯上榻安睡。」她仍稱穆夫人為「小姐」,這舊稱一直未變,岔開話題後,韓姑拉著人就走。
穆容華輕笑一聲,很乖順地跟上。
月淡風清中,猶然響起韓姑的叨念——
「欸,想來你都這歲數了,家里幾房的長輩們全盯著,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頂子一旦扣上,憑你是一家主事又能如何?撐得住一時、頂不住一世。該怎麼收場,你好歹也想想,倘是真遇了傾心對象,可千萬不能蹉跎啊。」略頓,又嘆︰「若然顧慮小姐的心病,那、那……」
韓姑的話尾徒留無奈,但穆大少的心里倒暖了,因為,也是有人護著他的。
人生本多無奈,他早學會珍惜身邊所擁有的,這些很珍貴的人、很珍貴的感情令他覺到,人生選擇走這樣的路,並不是太孤單。
他不曾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