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吱——砰!
伴著一陣尖銳的煞車聲,隨後緊追而響起的是毫無意外的汽車踫撞聲。
這場車禍發生得突然,就在忙碌的星期一早晨,還是人車雜沓的台北市街頭,可想而知再過不久,周邊的幾條交通道路就會出現大堵塞的慘狀。
孟希光眉頭深擰,看了一眼手表,又看向自己那輛已經凹陷一大塊車頭板金的凌志轎車。
很好,看來等會兒九點半召開的開發案會議,他是別想趕上了!
抬起漂亮修長的手指,熄掉引擎,他冷眯著敏銳如鷹隼的眼,沒有立即下車,反而揚起高傲的下巴,等著肇事車主下車過來賠罪。
其實他早有預感會出事,事實上,他已經注意那台肇事車輛有一段路——不斷切換車道、蛇行穿梭在趕赴上班的車潮中,想故意忽視都很難。
半眯的眼又是一凜,他雙手交放在方向盤上,上身微微向前傾,透過明亮的擋風玻璃靜靜地觀察起前方那台肇事車輛。
很常見的日本汽車牌子,車身烤漆有點斑駁,車齡至少有六、七年以上,而且是女性偏愛的那種好開小車,也就是說——肇事車主應該是位女性。
剛才這輛小車因為想超車而撞上安全島,害得來不及踩煞車的他與她的車追撞,所幸沒有其他的受害者。
又多等了一分鐘,向來分秒必爭的他,擰著眉心,開門下車,在台北市街頭移動著一八五公分的昂藏身軀,走向肇事車輛。
「叩叩!」他敲了兩下車窗,英俊的臉龐寫滿不悅。
如果不是因為趕著回飯店開會,他或許會一直坐在車上等對方過來賠罪,討論怎麼解決後續相關問題。
車窗緩慢搖下,駕駛座上坐著一名看起來年紀很輕的女孩,見狀,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猜測對方應該是開車技術不怎麼好的女性,卻沒想到會是這麼年輕的女孩。
一頭日系淺栗色的鬈發,長度及胸,托圍著一張小巧的心形臉蛋,深邃的雙眼皮大眼,秀氣小巧的翹鼻,小小兩片唇瓣微張。
以時下的審美標準評分,是個很美麗的女孩,不過對他這個年屆二十九的成熟男人而言,就只是一個開車技術爛透了的死小孩。
孟希光斂了斂眼,俊美的臉龐因為逆光而顯得陰沉駭人,那雙深刻的長眸使他看起來內斂沉穩,但太過犀利的眼神也讓人難以直視。
元芸蓁表情呆愣地望著他,抓緊方向盤的雙手已經顫抖得不像話。
「你有駕照了嗎?知不知道這樣開車很危險?」孟希光的語氣相當凌厲,一身深黑西裝添加了壓迫的氣勢。
駕駛座上的年輕女孩遭他低斥,呆了幾秒,就在孟希光擰眉懷疑她無照駕駛、打算強硬要求她拿出駕照時,女孩卻忽然崩潰大哭。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年輕的臉蛋即使哭到花容失色,依然還是美麗,而且極容易就勾起旁者的憐憫疼惜。
孟希光畢竟見過大風大浪,談判台上幾千萬甚至幾億的投資標的案,早使他練就就算是台北一○一崩于前也無動于衷的鐵石心腸,幾滴廉價的淚水對他來說,比能夠解渴的白開水還不如。
孟希光譏諷地望著女孩哽咽哭泣,心想︰又是一個做事之前沒用腦的死小孩,以為出事之後只要道個歉或是靠爸媽解決就能全身而退。
「這種事情並不是說聲對不起就可以解決的。」嘖!一句對不起要是有用,何必要法治?又何需每年繳這麼多稅金養法治人員?
「對不起……嗚……對不起……」元芸蓁已經慌了,臉蛋刷白,嘴里頻頻道歉,眼淚像壞掉的水龍頭,停不下來。
「熄火,下車。」孟希光站直,從西裝口袋掏出手機,準備報警。
「不要……不要報警!拜托你……我必須立刻趕去醫院……」
孟希光拿下按在耳側的手機,轉身望她,勾起譏諷的淡笑。「小朋友,這種謊言早就不流行了,既然敢肇事就要敢承擔。」
「不是……不是這樣的!」元芸蓁哭得肩膀聳起,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響個不停,看在孟希光眼底卻只是唱作俱佳的一場戲。
知道他不信,元芸蓁趕緊穩下幾近失控的情緒,抑不住啜泣的濃重鼻音說道︰「先生,我真的必須立刻趕到醫院,我外公肺癌末期,已經住院好幾個月了,我在路上接到病危通知……」
再不快一點,會來不及的……不管前方有什麼阻礙,她都必須立刻趕赴醫院,見外公最後一面。
想起纏綿病榻的外公正等著她趕過去,元芸蓁心一酸,已經被淚水洗舌忝過的晶澈大眼又漸泛紅,滾燙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狼狽地流了滿臉。
孟希光挑高一道眉。「這個謊言編得不錯,換作是平常人,可能真的就信了。」言下之意是騙得過別人,騙不了他。
這個男人真的很惡劣耶!為什麼要一直懷疑她的說詞?就算是她有錯在先,他也不能仗著這樣就欺負她啊!
元芸蓁很想這樣吼回去,可是她忍下來了,因為她真的沒時間再浪費在爭吵上面。
抬起噙著淚水的大眼,她鎮定自己,定楮觀察著站立在車邊的男人。
一頭往後梳整的濃密黑發,一雙很深邃的修長眼眸,挺鼻薄唇,有著得天獨厚的英俊臉蛋,一身菁英氣息濃厚的西裝革履,光從質料來看,就可以知道那件西裝外套肯定比她全身上下衣著加總起來還要昂貴。
因為環境困苦,她高中時期就在東區街頭擺攤,因此練就了一身精確的看人功夫。
這個男人很可能是金字塔消費族群的一員,從頭到腳散發出高不可攀的高傲氣息,只消兩眼,她就知道這個像是從偶像劇里走出來的俊美總裁一定很難搞。
「拜托你……我真的是要趕到醫院見我外公最後一面……」打住繼續探究的心思,元芸蓁焦急地懇求。
孟希光耐心告罄,壓根兒不想再听她瞎掰,轉身背對,修長的指頭在手機螢幕上滑動操作,準備撥號。
不好!他拿出手機應該是為了要報警,一旦他報了警,她一定會來不及趕到醫院,到時候外公如果……
不行!元芸蓁急忙握住他的手,阻止他進行下一步動作。
「放手。」孟希光被她的行為嚇了一跳,冷冷地警告她。
元芸蓁一臉真誠的說︰「先生,我求求你,請你先讓我去醫院見我外公,我可以留下我的聯絡電話,若你想要賠償,我絕對會賠給你的,真的!」說完,晶瑩的淚珠布滿她的臉。
難道這個女孩說的是真的?
孟希光內心依舊存疑,卻放下手機,決定不報警。
這個舉動讓元芸蓁松了一口氣,她趕緊到車上拿了便條紙和筆,匆匆寫下聯絡資料。
「謝謝你,這是我的名字和手機號碼,請你務必跟我聯絡。」
質感絕佳的手工皮鞋踩在醫院走廊上發出叩叩聲響,孟希光冷著俊臉,跟在前方那道焦急的嬌小身影後方,等著看她搞什麼鬼。
她剛才說什麼?她外公癌癥末期,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所以她趕著到醫院見最後一面?
他想,八成是她的朋友或是男朋友之類的人住院,她一緊張就亂開車,而他偏這麼倒霉地成了犧牲者。
雖然他不怎麼相信,但還是心軟地沒有報警,卻忍不住跟在這個女孩後頭,一路尾隨她開車到了醫院。
穩健的腳步沒停頓,直直跟著女孩轉入一間病房,前腳甫踏入,他立刻愣住,胸口猛地一突,高大偉岸的身軀突兀地僵站原地。
他目光凝結地望著前方那幕肅穆的景象,已經消失很久的愧疚感也慢慢回流心中。
女孩趴在病床邊痛哭失聲,病床上躺著一名面如枯槁的老人,因為長時間受到病魔無情的摧殘,瘦如一具枯骨,臉上戴著氧氣罩,意識不清楚,已經處在彌留階段,也許下一秒就是陰陽兩隔。
病房外陽光普照,房里卻是涼透心扉的無盡悲傷。
旁邊的護士拍拍女孩顫抖的後背,然後將最後的時間留給她與至親。
收回正要跟進的後腳,孟希光轉過身,與護士擦身而過,俊臉蒙上一層陰霾,靠在病房外的走廊牆側,一時之間竟走不開。
病房里,看到一手撫養自己長大的外公已在生死邊緣,元芸蓁崩潰大哭。
「阿公……阿公!」她習慣用台語喊外公,當初如果不是因為她想念改嫁的母親,吵著外公帶她來台北,他們應該還在純樸的濱海小鎮過著節儉實在的單純生活。
台北太繁雜,也太多物質,如果不是外公在她身邊,她很可能早就迷失,誤入歧途,是外公教她做人要無愧于心,也是外公要她腳踏實地靠自己打拼,不去貪求不屬于自己的一分一毫……
老實又善良的外公就是她僅有的一切,失去了外公,她就一無所有了。
「阿公……阿公你醒一醒……嗚……阿公你不要丟下蓁蓁……蓁蓁很努力在賺錢,阿公以後不用再為飯錢煩惱了……嗚……」
這麼輕的年紀,應該是無憂無慮地盡情歡笑,揮灑青春,此時卻用著悲傷得讓人心痛的嗓音,哭出對親人將逝的痛苦。
即使是毫不相關的陌生人,听在耳中,也不免感到心疼。
「阿公……阿公你醒一醒……」元芸蓁哭得視線模糊,還是拼命想看清楚外公的臉。
「嗶——」
刺耳的聲響,透過探測生命儀器,音調持平地在病房中回蕩。
毫不意外地,病房里傳來一串撕心裂肺的痛哭,哭聲震動聞者的耳膜,也觸動了每一顆惻隱之心。
孟希光眉頭深擰,明明不關他的事,雙腳卻像是有了自主意識似地轉入病房,回過神時,他的手已經輕搭在女孩的肩上。
她好嬌弱、好縴細,即使隔著布料,他模到的卻是單薄的骨感,連一絲多余的贅肉也模不到。
「讓他安心的走吧!就算你把眼楮哭瞎了,你外公也不可能活過來。」
哭得肺葉悶悶發疼,好幾次喘不過氣的元芸蓁聞聲轉過頭,看見剛才被她撞凹車頭的男人,先是錯愕了下,但很快又再次被悲傷的情緒吞沒。
她不理他,拉起外公逐漸失溫的手,放在自己雙手內,握得好緊好緊,用著令人鼻酸的微弱聲音說︰「阿公,我帶你回家……我們回家……」
孟希光眼眶灼痛,習慣了商場上的無情廝殺,甚至常被對手稱作沒有血淚的資本惡魔,卻因為這個女孩的痛苦而動容。
他是怎麼了?他跟她非親非故,還是她爛車技下的犧牲者,為什麼會因為她悲傷的哭號而感到心痛?
望著女孩哭紅了雙眼,臉色比白紙還要蒼白,太過激動的情緒使她看起來像是隨時都會昏厥軟倒,他擰緊眉心,大掌輕輕握緊了縴細的肩頭。
悲傷已經深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元芸蓁忽然恍惚了一下,哭聲堵塞在咽喉發不出來,外公的臉好像被一支無形的畫筆抹糊了,逐漸被黑暗吞蝕。
「小心!」
昏厥之前,她听見那個金字塔頂端的沒良心男人低喊一聲,然後一種下墜的無力感包圍而來,緊繃的身體往後一靠,便什麼也感覺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