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滂沱——
在人人對于忽然傾盆而下的大雨紛紛走避不及的時候,市坊上的一面牆角旁,獨坐了一個身影,席地而坐,頭靠著牆,面仰著天,任著雨幕刷過他俊美卻蒼白的臉龐,直到一柄油傘為他遮去了雨水。
蘇染塵像是被震動般睜開了雙眼,他以為替自己撐傘遮雨的人,是一直以來都把他當成親弟弟般疼愛有加的藏澈,趕著來告訴他,後悔說了那句必要時就連兄弟們都會下手的話,所以,當他看清楚撐傘的人是元潤玉時,一瞬間,極度的失望加上壓抑的悲傷,教他瞬間紅了眼眶。
不遠之外,就是『雲揚號』在東城坊的分號,元潤玉攜著小喜,為問驚鴻與幾位來京的掌櫃們備了鳳姨娘親手做的細點,還有幾樣京城里名家食坊的拿手好菜與點心。
因為這幾位掌櫃能待在京城的時間不過兩天,之後就又要各自趕回去掌理分號的事務,所以,她想這些掌櫃應該沒有閑暇去這些有名的食店飯館享用美味佳肴,與她家夫人稍提了一下,沒想到兩人有志一同,都想趁他們今天在東坊分號與問驚鴻議事匯報之余,順便就在分號里享用京城的名家美味。
自然,上次吃了壽宴之後,這次『花舍客棧』陳嫂的拿手好菜,也在她采買的名單之中,她與小喜到飯館的時候,沒見到熟悉的面孔,只有陳嫂出來與她寒暄了幾句,神情明顯的黯然。
其實,此次來京的掌櫃們不過七八位,她們采買的佳肴美味已經十分足夠,實在沒有必要繞路過去『花舍客棧』一趟。
元潤玉不願意承認,她以陳嫂的手藝實在獨到一絕來說服自己,必定要去『花舍客棧』一趟,買兩樣陳嫂的拿手菜才算對得起幾位掌櫃,而不是想要在那里遇到誰,或是在她的心里想要探究任何事情。
只是,最後的結果,她確實也只是買到了想要的美味膳食,『花舍客棧』里,氣氛異常的低靡,客人沒少,只是缺了以往的熱鬧氣氛,陳嫂讓她改日有空再來坐坐,無心陪客的意味十分明顯。
元潤玉是個識趣的人,沒在『花舍客棧』多留,沒想到在快到『雲揚號』的時候,听到了雨打車頂的聲音,撩開簾子看雨勢驟大,才正要放下簾子,以防雨水潑進時,眼角余光卻正好見到了坐在一個牆邊角落的熟悉身影,她想也沒想,就讓馬夫停車,拿著傘下來一探究竟。
小喜不明所以,也跟著拿傘隨她一起過來,元潤玉看著在自己傘下的蘇染塵姿容,一頓,回到馬車里取出一只剔紅漆籃,轉頭對小喜說道︰「小喜,你先進去,把咱們帶來的東西交給大掌櫃他們,你幫著他們一起打點,要是少爺問起,就說我隨後就到。」
「是。」小喜遲疑了下,忍不住對蘇染塵雖然蒼白中透著慘青,卻仍舊美得教人心驚的容顏多看了幾眼,「小總管,你認識這個人?他是……」
「別多問,快進去。」
在小喜離開之後,元潤玉在蘇染塵的面前蹲下來,一柄雨傘遮兩個人顯得不足,所以他們都有半個身子被拋在雨中,但她似是未覺,把漆籃往兩人之間一擱,往他的方向推了一推。
「吃些吧!才剛出蒸籠,都還熱騰著呢!」
「我不餓,拿走。」
「可是我听見你肚子里饞蟲都在叫了,你不餓,它們可都餓壞了,听!咕嚕咕嚕的,你沒听見?可大聲了呢!」說完,她做了一個圈手傾听的動作。
「滾開!」看見她臉上噙著近乎驚奇的笑容,蘇染塵心里微窘,若不是看在她一介弱女子的份上,真想一腳招呼過去,但她說得沒錯,他一早出門,到現在什麼也沒吃進,被她這麼一提醒,忽然覺得肚子餓得慌。
「吃些吧!吃了才有力氣,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難受,吃完之後,看你之後是要繼續傷心,還是要離開這里回家去都好,但總是都要有力氣再說。」
「我吃了你就會離開,不再理我嗎?」
「那當然,我與你非親非故的,讓你吃飽,是不想你在我們『雲揚號』分號不遠之外出了事,哪個開門做生意的店家不怕晦氣呢?是吧!」
雖然嘴上說是非親非故,但是,那一張七八分神似她爹的臉容,卻教她舍不得見他一個人在這里淋雨捱凍,她知道他有武功,該是能抵御寒氣,但還是不想他受這折騰。
蘇染塵只是淺淺勾唇,卻是笑得傾倒眾生,「我知道你說這話是故意嘔我,是在激我的,你的道行比起瑤官,還太淺太女敕了。」
「誰能跟他這只狐狸比?」听見他說起藏澈,元潤玉有一瞬愣滯,隨即笑著聳肩,「不過我與他不同,我向來要嘛干脆不說話,要嘛就只說真話,我是真的不想你在我們商號附近出事,也是真、的不想你出事!吃些東西暖暖身子,如果你不想回去,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里我們用不上馬車,你就上去窩暖一會兒,我讓人送干衣服和小手爐給你,還需要什麼東西,就跟門房說,我會給他交代,讓他多看照一下。」
聞言,蘇染塵久久不語,只是看著元潤玉含笑的眉目,像是在審視她這個爛好人是可以多管閑事到什麼地步。
半晌,他才梗著聲道︰「瑤官那件事,你知道了?」
元潤玉自然知道他所說的,是藏澈去了「至誠齋」之事,她笑聳了聳肩,「知道了也不關我的事,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麼嗎?」
「想什麼?」
「想你真是不爭氣,臉看起來美得像女人,難道心思也像女人嗎?只是為了這區區小事,就讓自己在這里頹廢淋雨,要是我,就想辦法讓自己吃飽穿暖,好有無限精力,去追根究底。」
元潤玉一邊說著,一邊為他揭開裹著包子的棉布,在揭開的那一瞬間,面香揉著鮮肉的香氣透了出來,在雨水淋灕的濕潤空氣之中,那一股子咸香,聞起來格外溫暖誘人。
「你說,我該去追究嗎?」他看也不看包子一眼,只是瞪著她。
「該或不該,就看你心里信或不信羅!」元潤玉笑著沒再回答,只是把手里的包子往他遞了一遞,「快吃,冷包子沒有熱包子好吃。」
蘇染塵好半晌只是瞪著元潤玉手里的包子,而後冷不防地笑了起來,大手捉過那顆熱包子,大口咬下,一邊吃著,一邊瞪著她,就見她一手支著臉頰,笑咪咪地說道︰「我說的對吧!熱包子好吃,對不對?」
他不想對她承認,只是不屑地瞪著她,但是,一口口熱包子吃進嘴里,似乎也讓他的心暖了起來。
他笑哼了聲,把最後一口包子塞進嘴里,盡數吞下之後,才很不要臉的對她說道︰「不是太美味,但是,可以再來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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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告訴李伯伯,到底是為什麼呢,瑤官?」
年屆六旬的李大掌櫃,坐在藏澈的面前,雖然已經多年未曾出入「待月樓」這種粉院青樓之地,但從盛年時就受到雷宸飛重用,多少年來,什麼場面沒有見過,所以態度倒也坦蕩。
大概會令人奇怪的是,進了粉院,卻是指明要找男人,一開口時,教老鴇臉色有些尷尬,一邊嘴里喃喃自語說︰「上次來這里找男人的人,生得比我樓里的姑娘都好看,這次則是來了個老人家,一說話也是要找男人,是我家的姑娘惹人嫌了嗎」雲雲,一邊也知道是澈爺的客人,不好怠慢,喚來小廝,領著李大掌櫃進到藏澈所住的後院的上房。
藏澈命人擺好水酒之後,就讓人都退下,一個人與李大掌櫃對面而坐,唇畔的笑意淺淺,一如多年來他伺候老人家的習慣,為李大掌櫃倒酒,他讓人準備的酒是桂花釀,一直就是李大掌櫃生平嗜喝的酒。
李大掌櫃只是聞著酒液注進杯里所飄散的香氣,就知道藏澈給他準備了愛喝的桂花釀,心里欣慰,卻是忍不住苦笑,沒得到回答,再追問道︰「瑤官,看在李伯伯我年事已高的份上,你就給李伯伯一個明白的答復吧!別人不知道,難道你會不懂?這些年來,東家與祥清總管,還有我與幾個老掌櫃,誰不是使盡渾身解數教導你?我們對你的用心,對你的期許,還不夠讓你明白嗎?你真的打算與『京盛堂』為敵嗎?」
藏澈也給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釀,放下酒壺,以兩指捻起酒杯,湊在鼻下聞了聞花釀的清香,淺啜了口,放下酒杯之後,才抬頭正視多年照顧自己的老長輩,嗓音幽緩道︰「有何不可?身為一個徒弟,要如何能夠看出師父的本事?當然是自個兒直面與師父較量,才好試出是否得盡師父的真傳,不是嗎?」
「就只是為了這個理由?」
「要不,李大掌櫃以為還有別的理由嗎?或者,您老想到了當年藏家被『京盛堂』給害得家破人亡,一敗涂地之事?」
李大掌櫃被他所說的話嚇了一跳,雖然來此之前,與東家就聊過此事,但真的親耳听藏澈說出來,又是另一番況味。
「瑤官,當年藏家的事情都是一場誤會,就算你不信東家,夫人是你的親姐姐,難道,連她你都不信嗎?」
說完,李大掌櫃看著藏澈,老邁卻仍洞悉的雙眼里充滿了期待,希望能夠喚回他的執迷不悟,卻只見眼前的青年雋眸半斂,唇畔噙起淺笑,沈靜久久不語,似乎無動于衷。
「瑤官,就算不論東家與晴夫人,你別讓祥清總管失望,這些年來,他是真心待你,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東家是他的主子,對他有賞識之恩,要是你與東家之間起了沖突,這世上最最為難的人就是他了。」
李大掌櫃又說了好些話,但是,說了大半個時辰,也沒見一番開導對藏澈起到任何作用,不住地連連嘆息。
就在他要告辭離去,臨出門之前,只听見了他從小一手教導至今的後輩,以幾乎沒有波瀾的平靜嗓音,給了他一個令人心寒的答復——
「我絕對不會饒過當年害死我爹的凶手,無論那個人是誰,藏澈為人子,必定要那個人血債血還,付出令我滿意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