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歌(上) 第十六章 作者 ︰ 季璃

藏澈光看她的眼神,想也不必想,就知道她又在月復誹他,怎麼這女人對她家少爺就是和顏悅色,對他就是一副心里老是不爽快的模樣?!

他幾不可聞地輕哼了聲,轉眸望向站在不遠之外,一臉慷慨赴死表情的何世宗,話卻是對著元潤玉而說。

「在商言商,『京盛堂』不做蝕本的生意,只要能夠拿到一個好條件,確保日後的和水收入,是誰來掌管我都無妨,只是,就輕易饒過他,你真的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大善事嗎?」

「我沒想過要輕易饒他。」元潤玉此話一出,教眾人為之怔愣,看著她往何世宗面前走去,站定在他的面前,嚴聲道︰「何少爺,借錢還債,天經地義,我想這一點你應該沒有異議才對?」

「是是是……」何世宗一臉惶然地點頭,「謝姑娘,這份大恩大德,我何世宗沒齒難忘。」

「你該謝的人,是兩位爺,不是我,我只是慷他們之慨而已。」元潤玉很難得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與笑容,她只要看著何世宗,想到這張臉的另一個主人從小就被爹娘遺棄,甚至于讓他成為賤民之子,以斷其出頭之日,倘若天生出身如此,倒也就罷了,最可悲也可憐的,是親生爹娘的狠心,致他于此,光只是想到這里,她就笑不出來,抿了抿唇,又道︰

「兩位爺有什麼條件,之後由你們詳細說去,我只有一個條件,在找到你的親弟弟之後,帶他到官府撤了與我們『雲揚號』的交易,向官府承認這筆交易是他所冒充頂替的,要他押供認罪,然後,借著這個機會,同時向官府承認他是何家小少爺,讓官府撤銷他的賤戶身分,將他給認回何家,只是,要他認罪不容易,這一點,你能辦到嗎?」

「辦得到!我一定辦到,一定……」何世宗沒想到她所提出的條件竟然是認回親弟身分,與他所想不謀而合,他眼泛淚光,雙膝跪地,低頭對著元潤玉深深一叩,「何世宗代何家謝姑娘成全之恩。」

這一刻,藏澈的目光落在元潤玉側顏之上,看著她對于何世宗的叩拜不閃不避,但面上沒有得色,只是淡淡的哀然。

看著她,他說不上心里是何感受,只是搖頭苦笑,不明白為什麼她可以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如此好心設想,當真是半點也沒有圖謀嗎?

「你好奇我為什麼會任著自家的小總管插手此事嗎?」這時,在一旁的問驚鴻注意到桑梓看著他的目光顯得有些疑惑,他勾唇笑笑,很快就猜到了桑梓納悶的原因,以低得只有兩個人能听見的嗓音說道︰

「你也看到了,我家小總管最見不得人家受苦受難了,但我娘就愛玉兒這一點,玉兒,是我娘給我找的『良心』,我娘不想我凡事做得太絕,想我做事留些余地,那方寸之間,依我娘的說法,那是留給我自個兒的後路,所以,說實話,何家的死活與我無干,又或者說,要不要逼死何世宗,只是在我一念之間,我不在乎這個人,但有玉兒在,想到她會難過,我便會手下留情些,但這份耐心也只對她而已,所以,你可以代我勸勸你家眉兒小姐,少纏著我,好嗎?否則,要是我沒了耐心,不留神傷到了她,後果,我不負責。」

桑梓看著問驚鴻,兩人相視,久久不語,最後,桑梓從那一雙琥珀色眸子里看見了不容玩笑的厲色,知道他剛才那番話,不是隨口說說而已,那是一番再認真不過的鄭重警告,要雷舒眉離他遠些……

★★★★★★

那一年,那一天,曾經有個愛笑的七歲小女娃,被她十分俊美好看的親爹牽著小手,一大一小走在金陵的街道上。

這是他們每一天必做的散心之行,每一天,他們從家里出發,走過寧靜的街道,會先穿過弓箭坊,然後是四季永遠飄香的花市街,接著是小女娃有點討厭,總覺得有腥臭味的皮市街。

在路過織錦坊之後,最後,他們總會來到有許多刻印及賣書鋪的三山街,小女娃的親爹喜書,也喜歡在石上雕刻,所以總喜歡到這里逛逛繞繞,最後順手捎買幾本新書與好石。

因此,小女娃有許多雕刻著花鳥的小印章,都是出自她親爹之手,但無論如何,她親爹從不雕刻玉飾,隨身隨著香囊配戴的,就只有一只白玉佩,而且會以錦套覆好,如果不將錦套取下,誰也不會看清楚那玉佩上的紋飾模樣,就連小女娃也只有在耍賴時,她家親爹讓她瞧過兩次。

迄一天,柳絲抽綠,春城飛花,小女娃終于忍不住對著牽著她小手前行的親爹問道︰「爹,為什麼我們要從京城搬到金陵來住?」

「玉兒不喜歡金陵嗎?」男人斂眸微笑,如玉潤般白淨的俊美臉龐,只是淺淺微笑,已經是說不盡的動人心魄。

「喜歡,也不喜歡,這兒沒有人可以陪我玩,可是,爹了來金陵以後,不像在京城那樣天天要上朝進宮去,有好多好多時間陪玉兒寫字畫畫兒,還會教我下棋,那天,我寫了一幅字,拿去給娘看,娘說,我來了金陵之後,字寫得比在京城時好看很多很多了呢!」

小女娃很得意,空著的另一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圓。

「那以後爹再挪出更多時間,陪玉兒寫字畫畫兒,玉兒可以多喜歡金陵一點嗎?因為,或許我們要在這里再住上一段時間,至少,要有兩年的時間回不了京城,就兩年……玉兒,再忍忍,好嗎?」

小女娃點點頭,雖然心里還是不喜歡金陵,但也不想見親爹為難,她無法喜歡金陵,因為來了這里之後,娘親的身子就變得不甚硬朗,還有弟弟……最後,小女娃的爹沒說原因,她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好好的要來金陵,也不明白為什麼爹會篤定至少兩年他們都要住在這里,為什麼雲叔叔貶了爹的官位,卻還給他們一座極舒適的府邸為家,還有好多好多為什麼……直到許多年過去,小女娃還是沒能弄明白。

那一天之後,好多年過去了。

如今,在元潤玉心里仍有許多疑惑,得不到解答,卻是對誰也不能提起,只能擱在心里最深的地方,任由歲月的塵埃一層層覆蓋其上,但是她心里很清楚,無論多少年過去,歲月的塵埃將那些疑問埋得再深,她也不可能忘記,因為她仍舊在等……一直,都在等。

故地重游,近鄉情怯——

時隔多年,秦淮河依然一如她兒時的記憶,河面上除了商船之外,還有許多妝點得美不勝收的畫坊,船上可見青衣女子憑欄嬌笑,以她們的美色以及琴藝取悅買點的官家。

元潤玉一早就從『雲揚號』金陵分號出來,在金陵城里憑著自己所剩不多的記憶,一路的往前走。

她經過了幾個街坊,花市,皮市……她的腳步一度停在了三山街的岔口,聞到了濃濃的書墨味道,她不必往里頭走進去,就知道這條街上有許多刻印賣書的鋪店,因為在她小時候,常常會陪著她爹來到這里。

她爹嗜讀書,常說老書有其韻味,在京城的府邸里的藏書閣里收了不少,但是,他也喜歡看新書,總是喜歡在書喇刻印好,在誰都還沒看過的時候,搶在第一時間入手,泡一壺茶,將書捧在手里閱讀,分外有樂趣,他總說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作新篇讀來總有意想不到的趣味。

如果,先前只是有隱約的印象,在經過了那一條書鋪街,元潤玉終于能夠確定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過去,才能夠找到她兒時的家。

這幾天,她一直都在忍耐,忍著不去找那個地方,忍得心里十分難受,這一刻,她什麼都不想管了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記得地址,只是不敢問人怎麼走,在終于得到肯定之後,元潤玉一刻也停不下腳步,最後忍不住提步奔跑,就只想要早一刻回到那個地方,哪怕只是早一瞬眼的時間,都好……她已經離開太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

只是,當她終于站在那一扇朱漆大門之前,腳步像是被定住般,一動也動不了,她看著門上落的大鎖,把手伸進懷里,握住了一把鑰匙,緊緊的握著,就算那鑰匙上的凹凸刻痕痛了自己的手心也不放開。

明明剛才還火燎般的急切,然而,當她這一刻站在這堵門前,卻遲疑了,腳步甚至于還後退了兩步,想自己是不是就此轉身,當自己沒回來過……因為她記起爹親當年離去之前,給她留的話。

「……玉兒,爹已經吩咐了張伯帶你回京,離開了金陵之後,若無十分緊迫,莫要回來,爹有些事情需要去辦,等到忙完了,爹就會去外公家接玉兒,記住了,輕易別回金陵!」

在接二連三失去至親之人,男人俊美玉淨的臉龐添了幾分消瘦,看在小女娃眼里,說不出的心疼,她扯著爹親的手,搖了搖頭。

「玉兒不喜歡外公,他總說娘是爹害死的,我不喜歡听他說爹的不是,爹,玉兒留著,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回京,好不好?」

听到小女娃出言指責長輩,男人的俊顏難得蘊了薄怒,「不許胡亂指說長輩的不是,玉兒,你外公只是氣爹,心里還是疼你的,再給老人家一點時間,等到他傷痛平復了些,會再像從前一樣疼玉兒的。」

她家爹親的嗓音極好听,就連說話哄人,都教人听了像是吃了蜜糖般,暖暖甜甜的,哄得她相信外公在接受她娘親死去的事實,平復過內心的傷痛之後,就會再像以前一樣疼她這個小外孫女。

但事實是,當張爺爺帶著她回京時,蘇府已經是人去樓空,她與張爺爺只能投宿客棧,千方百計遞信兒要聯絡外公,然而,都像是石沈大海般,直到張爺爺病得再也撐不住,去世了為止,如果不是遇見了夫人,只怕她也是凶多吉少,也不可能存活至今了。

「就一眼……爹,玉兒就只看一眼,可以吧!」元潤玉喃喃自語,就像是給自己吃定心丸般,想要堅定自己的信心。

當年的一切,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再也沒有人可以給她解答的謎,她甚至于怕得不敢去找答案,但是她真的好想念……她想爹,想娘,甚至于也想不要她的外公!

她再度提起腳步,踏上門前台階,想兒時的她,絕對料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一天,會在心里深切地想念著這個她曾經決定自己永遠不會喜歡的府邸,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的熟悉,都可以讓她安慰自己,過往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不是一場虛幻而已。

終于,她將手里的鑰匙對準鎖上的小孔,伸入,旋轉,開啟,當門上的重鎖被卸下的那一刻,元潤玉覺得自己心里的鎖像是同時被解開般,一陣春風吹來,仿佛同時吹起了鎖上與她心上,經年累月,漸積漸厚的塵埃。

風徐徐,塵漫漫——

仿佛是被那揚起的塵埃迷了眼,她紅著眼眶,素白的柔荑按在兩扇之處,在淚眼蒙朧之中,緩慢地,推開了那扇門。

而就在元潤玉走進門內之後,不遠之外,停在街旁的一輛馬車走下了一名男子,那正是藏澈。

他沒想過會遇見元潤玉,只是他的馬車簾子有特殊設置,外人看不見馬車內的動靜,但是,他卻能從車內往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當馬車經過街口,他無意中看見元潤玉站在那座府邸之前,久久沒有動作之時,心里覺得古怪,讓人停下馬車,卻沒有現身打擾。

卻不料,最後她竟然能拿出開門的鑰匙,把門打開進去,在她入門之後,他才下了馬車,這時,他剛才派出去詢問街坊的馬車夫正好回來。

「如何?」藏澈轉頭問道。

馬車夫回來遠遠看見原本深鎖的大門竟然變成半掩,愣了一下,走到藏澈身邊,答稟的語氣有些遲疑,道︰

「回爺的話,這里附近的人們對那座府邸都是避而不談,小的才問起,幾乎所有人都害怕的跑開,沒跑掉的就是一問三不知,顯然是沒住太久,只有一個在這附近討了幾十年飯的老乞丐願意說上兩句,他說,那里長年大門深鎖,已經十幾年沒人敢靠近半步,就連宵小都不敢輕易動歪心思,听說,是因為那個地方曾經住了一位皇上的寵臣,人們都傳說,那位寵臣位極人臣,當年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在朝堂上更是只手遮天,最後卻不知道是犯了什麼大忌諱,被當今皇上給下貶到金陵來,不過,來了不到兩年的功夫,在一夕之間,那府里的人全不見了,听說,是被朝廷給抄家滅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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