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腳步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停在了一扇菱花石窗旁,藏澈站在窗旁,眼角余光瞟見一枝太平花的枝葉長進了窗花格內,枝頭幾朵乳白色的太平花開得正好,他伸手捻下一枝幾朵太平花,遞到了元潤玉面前。
元潤玉看著他手里的花,起初不明所以,最後略帶了一絲遲疑,在他面前攤開手心,就見他笑著把花交到她手上。
「知道這花的名字嗎?」
「太平花,又有一稱,叫太平瑞聖花。」元潤玉點點頭,捻起了細枝,轉了一轉,幾朵白花就像是珠鈿般輕輕搖曳生香,她與鴻兒太過熟稔,熟到他送過她很多東西與食物,卻不曾想過要送花給她,所以說起來,這太平花,竟然是她生平第一次從男人手里收到的鮮花。
「在這『浣絲閣』里里外外,種植了不下五六十株的太平花,何家廣栽祥瑞之花,在世人面前,一向也都是樂善好施,長年施粥施藥,何老爺更是有活菩薩的美名,卻沒想到,這樣的善心人家,可以狠得下心腸把他們的親生骨肉,送予賤民當兒子,斷其後路,會有今天的下場,也該說是何家咎由自取。」
「你到底想說什麼?」元潤玉看著他原本溫潤的眼眸深處,閃過冷冽的光芒,心里隱約有不好的預感。
藏澈笑而不答,調頭離開,元潤玉沒得到他的答案,急忙地追在他身後,疊聲問道︰「就算最後得了『浣絲閣』的是『京盛堂』,你也沒道理要趕他們離開,是不是?!他們一個個都是織錦的好手,留他們下來是大大的有益,我想不出來有任何理由,讓你要舍棄他們啊!」
「對我而舌?」藏澈冷不防地停下腳步,轉回過頭,只差一些些,元潤玉就要撞進他的胸膛,但她只來得及縮回身子,沒來得及收回想要推開他,最後卻抵按在他胸口的右手,在想抽回時,已經被他一把握住,她用了力氣卻掙月兌不開,只能抬起頭,听他繼續說下去,「『浣絲閣』值錢的是這塊招牌,你以為世人皆像你一樣,錦緞上有半點出入異樣,他們都能夠看得出來?不,這世上多得是眼不盲,心卻似瞎子的人,他們認的是『浣絲閣』這張招牌,至于錦布的好或壞,已經不是太重要了。」
元潤玉愣了好半晌,听他字句冷酷,卻能面帶微笑的說著,讓她忍不住想自己是否認錯了人?
究竟是誰說『京盛堂』的藏大總管性格謙恭且溫順?
誰說他親切慷慨,與人為善?
又是誰說他做生意誠不欺客?
如果,在世人眼里的藏澈如此善良而美好,那方才在她面前說出那些話的人,究竟是誰呢?
元潤玉忍了幾忍,終于沒讓自己對此表示疑問,只是很肯定地回答道︰「不,你的說法,我不認同。」
「喔?」藏澈心里覺得好笑,想她忍住了心里的念頭,卻沒忍住讓那些表情盡顯于色,見她眉心困惑地微蹙,不知道她究竟想到了什麼?
「別欺騙相信自己的人,尤其對方是無辜的,更不該欺騙,這是我們夫人一直教我的做人原則,對我而言,那些客人就是無辜的,他們不應該被欺騙,難道不是嗎?」
藏澈見她目光急切,想要從他這里討到說法,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無比認真的神情,會讓他想要逗逗她,即便他心里完全沒有想要欺客的想法,但說出口時,又是字字句句都是奸商的言論。
「那你就最好想個說法,來說服我同意你想做的事,我們都是親眼所見,何世宗在不知去向之前,仍買了不少庫料進來,這就代表了他仍舊想要好好經營『浣絲閣』這個百年祖業,不可能輕易將它給賣掉,所以,眼下有極大的可能,你們『雲揚號』所持的買賣書契,是那位小少爺所畫押,這一點,你家的鴻兒少爺或許也向你提過?」
「……」元潤玉答不上來,低頭沉默。
問驚鴻確實對她提過這個可能,畢竟庫料充實,實在看不出來何世宗有打算要拋棄這個百年家業。
相反的,她這幾天又去了庫房兩趟,有老陶的解釋,她知道何世宗讓人采買了不少上好的絲線,其中甚至于還有金線。
老陶說少爺看好了眼下太平盛世,似乎有打算再聘回幾個老織手當顧問,以他們熟練的技巧教導後進,再度量產被稱為「金寶地」的妝花錦,那小梭挖花織法華美富麗,大量金線鋪地,再加上幾個『浣絲閣』獨門手藝,即便市價幾尺布就要百兩銀子,還是供不應求。
她忘不掉老陶說這些話時眉開眼笑的表情,好像已經可以看見他的好少爺重振當年『浣絲閣』的風光。
她不忍心見到……不行,她真的無法坐視不管。
元潤玉咬咬牙,拔腿追上在她沉默不語之時,已經轉身離去的藏澈腳步,一個沖動,從背後拉住了他的霜色袍服。
「還有事嗎?」
藏澈回眸,先是瞥了她捉住他衣袍不放的柔荑,然後抬眸看著她的臉蛋,見她還未啟語,已經是不住的搖頭。
「要我如何求你,你才肯答應?」
「為了這些人,元小總管有必要做到如此卑微的地步?如果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你要了他們多少好處呢!」
「這話擺明是含血噴人,藏大總管,你不要欺人太甚。」話雖如此,元潤玉還是沒放開手里緊揪的男人袍服,她不知道為什麼在藏澈面前,她就特別容易生氣,但是,她還是不想輕易放棄一絲毫可能說服這個人的機會,所以心里雖然氣極了,還是不願輕易松手。
「這樣就欺人太甚?那如果我告訴你,因為是你,所以,你的主意,我就是不願答應,這話,是不是又更過分些了?」
「你這擺明了只是想與我唱反調!」
「是,又如何?」
這時候,元潤玉沒有發現他們所在的位置已經十分靠近前堂,他們不小的動靜引起了不少人投注目光,她一時氣不過,用力地把他扯過來,但是,把他扯到面前時,才想到她不能用教訓問驚鴻的方式待他。
藏澈沒想到她一個女兒家,會以如此粗魯的方式把他揪過去,一時不防,踉蹌被拉到她面前,近得只消低下頭,鼻端下的氣息就能拂過她的額發,聞到她沁出的淡淡馨香。
就在他還未來得及聞出她身上究竟是什麼香味,她已經發現自己太沖動,急急地想推開他,這時,方才那名與藏澈說話的十七八歲少年熱心地走過來。
「元姑娘,你沒事吧?」
「沒事。」藏澈搶先代她回答,眼眸中一抹狡猾的笑意掠過,大掌握住元潤玉的手,斂眸瞅著她笑道︰「玉姐姐只是與我有些口角爭執,是我不好惹惱了玉姐姐,讓我們把話說開就好,是不是?玉姐姐。」
少年不疑有他,實在是藏澈看起來遠比實際年紀輕上許多,就連初次見面時,元潤玉都曾經把他看女敕了,更別說藏澈故意想騙人時,那深深的笑,嘴邊一顆小梨渦,讓他看起來有幾分像個頑皮的大男孩。
「本來瞧著你們以為是同輩,原來,爺你還比元姑娘小啊!元姑娘是好人,爺別太欺負她啊!」
「我知道,我這不就在討她歡心,求她原諒嗎?」
元潤玉愣愣地抬眸看著他,不明白為何事情竟然急轉直下,變成這副德性,她搖頭道︰「你明明就不是我的——」
「玉姐姐。」藏澈先發制人,緊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一副受傷頗深的模樣,「千錯萬錯,都是瑤官不好,惹玉姐姐生氣,沒關系,你可以打我罵我,就只是千萬不要動氣,我不想姐姐氣壞了身子,要是玉姐姐不好了,弟弟我怎麼辦?」
「你……這個人……」
元潤玉看著自己被他按在心口的手,感受從他胸膛透出的炙熱溫度,最後,才抬起頭瞪著他的笑臉。
在她心里,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嚇傻了,一雙美目眨巴了幾次,但都仍舊瞪著藏澈不放,想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外貌一表堂堂,在商場上應該也算是一把交椅的『京盛堂』大總管,竟然無恥到一口一句「玉姐姐」,對她裝女敕撒嬌,就不會覺得有失身分嗎?
「你……放手!」元潤玉使勁兒想要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卻是被他緊牢地握住,一動也不能。
「玉姐姐先說不怪瑤官了,我才放手。」
「我說,我不是你的玉姐姐,你——」
「玉姐姐說這話,可是真的與瑤官置氣了?」藏澈仍是微笑,旁人看不見,但是,在他面前的元潤玉卻看得無比清楚,在這個人眼里隱隱合著威脅,不需只字詞組,就讓她知道自己最好乖乖配合他演戲,要不後果自負。
「我沒有與你置氣,你可以放手了。」末了,她低頭悶悶地說道。
得到她順從的回答,藏澈沒有立刻放手,似乎挺享受將她微涼的小手握在掌心的感覺,只是翹起一邊嘴角,似有若無地勾上笑痕。
在听分號掌櫃說起元潤玉讓『浣絲閣』的人自力織布更生,不損兩家商號分毫銀兩,這主意雖然有些婦人之仁,倒不失為解決眼前困境的好方法,教他原本還以為人稱『宸虎園』第二代小總管有什麼天大本領。
但是,經此一番談話,如今,在他看來,相較起沈晚芽這個第一代小總管長袖善舞的本事與手腕,元潤玉不過就是有幾分勇謀,看似聰慧,其實不過是多有小聰明,然而,卻也因此徒然多惹人忌諱罷了!
他在心里替她嘆了口氣,比起庸庸碌碌的尋常人,其實,元潤玉這種人是更加愚蠢的……
不,這麼說來似乎不厚道了些,她不蠢笨,但沒弱小到會教人同情援助,也沒強大到會教人真心忌憚服從。
偏偏,卻又見不得弱小在她面前受害,只能說她這個人,一腔熱血,卻不懂得做人處事,不能只憑靠毫無章法的匹夫之勇……藏澈太明白世人的膚淺眼光,知道她這種好人,就算是為人把自己的命都給賠上了,非但討不到半點好處,還會被說是愚蠢。
「放手。」見他沒有動靜,元潤玉忍不住開口催促道。
最後,藏澈終于放開手,卻不是因為她的催促,而是當他抬起眸光時,看見了桑梓不知何時也來了『浣絲閣』,站在不遠之外看著他們,他放開元潤玉,提步走向桑梓,知道這個好兄弟必定是有要事過來尋他。
「有消息了?」藏澈開門見山,語氣輕淡。
桑梓點頭,一臉正色,目光卻是忍不住越過藏澈的肩畔,看著一邊揉著手腕,一邊朝著藏澈背後做鬼臉的元潤玉,對藏澈輕笑道︰「玉姐姐?」
「你听見了?」藏澈听好兄弟語帶嘲笑,卻也沒感到絲毫窘赧,反倒是一臉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得不可思議,「元宵那夜你不也親耳听見她說的話了?在她眼里,我不知道是哪家不學好的年輕少爺,既然,她想倚少賣老,我稱她的心,不好嗎?」
「瑤官,你……」
話到嘴邊,看見藏澈噙在唇畔的笑痕,以及那一顆平素不容易見到的小梨渦,桑梓卻忽然不打算說了。
他年紀虛長了藏澈一歲,年紀最相近,從小一起長大,他最是知道藏澈不喜歡被人打擾自己樂在其中的游戲,如果不能陪著他一起玩,就最好袖手旁觀,明哲保身為妙,是以他話鋒一轉,回歸正題道︰「你料想得不錯,他就在這附近,想要引他出來,瑤官,你可有什麼好辦法?」
藏澈與桑梓相視一眼,不到須臾的功夫,桑梓便見到這個人眼里閃過一抹陰冷的笑,知道他心里必定有了應對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