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代之前,『浣絲閣』何家是以雲錦起家,其中,以一種金線織滿地,又被世人稱為「金寶地」的妝花錦聞名,一直以來,這種金錦都是朝廷征收的貢品,能有這等技術,讓『浣絲閣』在達官貴人之間名氣不小。
後來,前兩代的當家娶了一位川地媳婦,那位媳婦兒家里幾代都是蜀錦的知名大家,她嫁到何家之後,便將一門好手藝教給了何家的織手,還憑著記憶繪了一本錦譜,惹得娘家人不滿意她一心向著婆家的作為。
但是,這卻讓她在何家受到公婆喜愛,與夫君生了一子二女,美滿終老,在那之後,許多官家夫人逢年節就會指名要買『浣絲閣』的錦匹添彩,一時生意大好。
不過,好景不常,在這一代,那個兒子繼承了家業之後,不學無術,把偌大家產花在脂粉之地,最後敗光了家產,不得已將『浣絲閣』質給了『京盛堂』以換取買絲料的三千五百兩銀子。
這本來是一個願質一個願當的買賣,要是『浣絲閣』本金利水付不出來,就歸『京盛堂』所有,卻不料這個何世宗竟然憑著兩代交情,找上了『雲揚號』,簽下了買賣書契,把『浣絲閣』以五千兩銀子,賣給了問家,而如今,兩家找上門來討取,何世宗卻是不知去向。
對于一個打著『京盛堂』名號,另一個頂著『雲揚號』旗幟的客人,『浣絲閣』的老門房不知道該從何攔起,只能跟在藏澈與元潤玉身後,疊不住地喊道︰
「幾位爺……真是對不住,我們家少爺幾天前外出了,沒說何時回來,要是方便的話,請改日再……」
這時,幾個『浣絲閣』的伙計長老听見了騷動,也都跑了出來,其中一個年紀約莫五十多歲的婦人,見了藏澈他們竟然不顧阻攔就闖進來,正想大聲叱喝,卻看見老門房一臉汗涔,在他們身後搖著手示意婦人別沖動。
藏澈先回頭看了桑梓一眼,然後與元潤玉對望,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一笑,最後由藏澈開口道︰「請各位莫慌,我們不會傷害你們,與我們有交易之人,是你們東家,是非曲直,就待我們找到何少爺再談,現在請你們放心回去工作,只是麻煩留一名熟手為我們帶路。」
幾個人面面相覷,最後由老門房留下來為他們引路,帶著他們在莊子里四處察看,途中,忍了幾忍,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我們少爺……其實是個大好的人,從來就沒刻薄過莊里的哪個伙計織手,他一定是有什麼不得已之處,要是幾位找到了他,還請手下留情,少爺他是何家的最後一點血脈,要是他有什麼意外……拜托了!我老秦在這里給各位跪下了!」
說著,已過半百的老人家就要趴地跪下,但膝蓋還未著地,就被元潤玉給急急地拉了起來。
「我們都是年輕人,禁不起老長輩你這一跪,生意上的事情不關人命,我們自然也希望何少爺好好的,是不?」
問出最後一句話時,元潤玉望向了藏澈,示意他也說句話,卻見他只是聳肩笑笑,轉身走進老門房帶著他們來看的庫料房,桑梓隨在他身後走進去,兩個人一起站在分門別類,規劃得十分完善,也備得十足充分的庫料之前,半晌,藏澈走上前去,拿起一縲染得極好的水紅色絲線,轉頭把那一縲絲線舉到桑梓的面前,勾唇笑問︰「阿梓,你想到了什麼?」
好不容易安撫了老門房,隨後進來的元潤玉看著藏澈手里那一縲水紅色絲線,再掃視過架上齊備的庫料一遍,回頭對跟在她身後的吳副掌櫃說道︰「吳老,這事不對勁,『浣絲閣』一匹錦布在市面上,至少要價幾十到百兩之間,要是這些備料都能派上用場,織成錦匹去兌成銀子,何少爺未必不能償還『京盛堂』銀子,當然也根本不必把他家幾代的祖業以五千兩的價格賣給我們,這事……大大的不對勁。」
聞言,吳副掌櫃悶咳了幾聲,不知道該如何暗示他家小總管噤聲,別把不該說的話,在敵手面前全曝了光,而藏澈與桑梓則是相視了一眼,不知道元潤玉究竟是沒心機,還是知道他們也瞧出了異樣,不如在這時攤開來說清楚。
「我要說的,與元姑娘所說的一樣。」桑梓在與藏澈交換眼神之後,走到他的面前,接過他手里那一縲絲線,在手里掂了一掂,在鼻尖聞了一聞,才又開口道︰
「這絲線貨色並不陳舊,分明是以茜草新染而成,何少爺如果真的有周轉不靈之處,又何必在要消匿蹤跡之前,買下這批備料呢?瑤官,或許我們兩家該合計合計,若是冒然爭得你死我活,或許,就正好陷進對手設的局里了。」
最後一句話,正好被進來察看情況的老門房听到,他急得滿臉通紅,眼眶泛著淚,大聲喊道︰「什麼……什麼局?我家少爺是好人!幾位爺,你們信我的話,他不是會做壞事的歹心人,他不是啊……」
這時,在門外忽然傳來一道男子的嗓音,帶著些許輕嗤的笑意。
「是或不是,老人家還是等事情大白時再說吧!到時候再看看究竟是你識人不清,抑或是何少爺真有難言之隱。」
「鴻兒?!」
隨著元潤玉喊聲一落,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門口,看見問驚鴻修長的身形倚在門邊,挑起一邊眉梢,以一雙比尋常人更加深邃的琥珀色眼眸,笑著反瞅他們。
而在同時,一名年紀約莫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越過他的身畔,直步進來,湊首在藏澈耳邊低語了數句,半晌,藏澈點頭微笑,低聲交代了幾句,便示意中年人可以先離開了。
在中年男人離開之後,藏澈含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問驚鴻身上,「看來,藏某與問少爺的想法都一樣,只不過差別在你讓元小總管先行,自己帶人押後,而我則是讓人押後進來,要徹查『浣絲閣』的賬本,現在既然你我雙方都不想吃這個虧,彼此人馬也爭執不下,何不我們各退一步,待事情調查清楚之後,再看如何厘清利益,問少爺意下如何?」
聞言,元潤玉先是看了吳副掌櫃一眼,看見這位老長輩心虛地別開臉,明顯知道在他們進來之後,問驚鴻會帶人有所行動,就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她說不上心里是什麼感受,美眸望向問驚鴻,看見他也明顯心虛地別開目光,專注在與藏澈的對話上,在這時,隱約地可以听到門外傳來『浣絲閣』的人們此起彼落的叫罵與哭求聲。
雖然,從小在『宸虎園』長大,知道生意上的事情學問很深,如今,在『京盛堂』的手里握有質券,而在『雲揚號』這方面則是有買賣文契,而且,還是有官府憑證的官契,即便『浣絲閣』的人要報官來捉他們,告他們入侵門戶,還說不準會被兩方給反告回去。
夫人一直告誡她,生意上的事情,很多時候不能只講情面,要她無論再不喜歡,都要試著習慣與釋懷。
但她覺得自己很沒用,總還是會忍不住心軟……現在,『浣絲閣』的事情已經不是五千兩銀的事,而是與『京盛堂』之間的較量輸贏,一點都大意不得,所以,鴻兒是對的,不把事情先告訴她,先做了再說,反倒是比較好的。
她從來都是知道輕重的,只是心里會偶爾失去該拿捏的分寸而已。
「玉兒。」
在結束與藏澈之間的談判,決定兩家商號先暫時把爭端擱置一旁,待事情厘清了再做決斷之後,問驚鴻走到元潤玉面前,拉起她的一只手,半是安撫半是哄道︰
「我不是故意要瞞你,今天只是查賬而已,沒有要對那些人做出什麼處置,畢竟現在我們與『京盛堂』的人還談不攏條件,但無論之後這個地方歸誰,我都跟你約好,那些在這里做活兒的人,我一定想辦法讓他們一個都不動,讓他們還是能在這地方做事,好不?」
「一定?」元潤玉抬眸瞅他。
「我保證,一定。」問驚鴻咧開笑,用力點頭,「不生我氣了?」
「本來就沒生氣,但以後再敢騙我,我一定好好教訓你,我只是會難過,但不會阻止你做該做的事情,這一點你最好搞清楚,知道嗎?」元潤玉語氣雖然帶著惡狠,但還是被他逗得止不住勾起明媚的笑。
「弟弟疼姐姐,舍不得你難受嘛!」
「油嘴滑舌,不听。」
元潤玉與問驚鴻從小青梅竹馬,像這樣的對話早就習以為常,然而,看在藏澈幾個人眼里,卻不由得心里暗暗驚奇,若論在商場上走動的年資,問驚鴻說起來也大概就這一兩年的時間,比較活躍。
在更早之前,人們只知道『雲揚號』有一個頭腦十分靈活,卻也十分會惹事的紈褲少爺。
然而,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問驚鴻嶄露的鋒芒,已經讓商場上的前輩們充分明了「長江後浪推前浪」這道理絕非只是古人隨口說說而已,但是,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到在生意場上,那個神情總是帶著三分佣懶,仿佛冷淡得沒將任何人放在眼里,更遑論擱在心上的問驚鴻,竟然會如此好聲好氣,去哄他家小總管開心?!
自始至終,藏澈眸光冷然地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听說過沈晚芽讓她的兒子與元潤玉姐弟相稱,卻不料竟也讓他們的感情好到如斯地步……莫怪那天元宵夜,元潤玉會拼死維護,套上這等交情,一切就都說通了。
忽然,門口的動靜引起了眾人注意,先是桑梓,然後是藏澈,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見一顆女子頭顱斜斜地從門板後探出來,白女敕女敕的鵝蛋臉,略高的額頭,俏鼻朱唇,怎麼看都是一張漂亮的少女臉蛋,笑起來的時候,就像藏澈一樣左嘴角邊有一顆小梨渦,正是此次隨著她家舅舅前來金陵的雷舒眉。
「找、到、了!」
就在問驚鴻也察覺門外的動靜,隨著也回過頭,就看見雷舒眉笑得只見白牙不見眼仁兒的目光直瞅著他,一瞬間,他竟然沒能持住平素的冷靜,後退了半步,一臉「見鬼了」的表情,引起他身旁的元潤玉心生好奇。
元潤玉的視線從問驚鴻移到雷舒眉的笑顏上,想到上次她家少爺弟弟曾經隨口說過雷舒眉是個瘋子,那一天的詳細經過,無論她再逼問,問驚鴻也像是不願回想般,對誰都是絕口不提。
這教她對雷舒眉更加感到興趣,因為,從來都是問驚鴻在惹事生非,找人麻煩,從來都是別人怕他,從未見過他曾真心怕過誰……她想不透,此刻,在他們面前的,明明是一張燦爛無邪的美麗笑顏啊!
這其中緣由……究是是怎麼一回事呢?
★★★★★★
『京盛堂』金陵分號——
入夜時分,後院里,藏澈與雷舒眉剛讓人撤下晚膳,上了消食的普洱茶與兩樣容易克化的細點,雷舒眉只隨便啜了兩口應付,端了其中一碟桂花涼糕,抱著她隨身不離的小本子,就要溜回自個兒房里去。
但是,她才起身,還沒能邁開步子,就被藏澈給按回原位。
「舅舅,你也想吃涼糕嗎?那我分些給你。」說著,她似乎也覺得自己整盤端走太過分,取起銀箸要撥些分給藏澈。
「那盤涼糕你大可以一個人享用,我不吃。」藏澈大掌捉住她的一只臂膀,任她使勁兒想掙開也不為所動,「眉兒,今天看問家少爺見了你之後,拉著他家小總管趕著離開,簡直像見鬼似的,若是別人不知你,會以為是問家少爺那天做了什麼虧心事,或是輕薄了你,但我太了解你的個性,我能保證知道實情之後,必定不與你追究,所以,現在你可以對舅舅說清楚,元宵那一晚,你與問家少爺之間,究竟出了什麼事嗎?」
其實,這也就是那天他為什麼能夠輕易讓問驚鴻他們離去的原因,在他的心里很清楚,饒是個十惡不赦的歹人與雷舒眉對上,被佔便宜的人也都不會見得是他家外甥女!
「澈舅舅,什麼見鬼似的?」听了半天,雷舒眉最不服氣這句話,「我長得有那麼可怕嗎?好歹我不算花容月貌,也算是清秀可人啊!見了我就跑,是他太失禮,一定不是我的問題。」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眉兒,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藏澈略加重了語氣,眼眸直勾地看著雷舒眉。
一時之間,兩人相對無語,像是在較勁一樣。
藏澈看著那肖似他晴姐姐的漂亮眼眉,其實,若是她的性情如同此刻的表情一樣文靜嫻雅,其實不失為一個大家閨秀,興許前來求親的各家公子早就踏破他們「雷鳴山莊」的門坎了
但是,只要些許知道內情的人,都知道雷家的唯一千金性子有些瘋癲,行事不按牌理,生平嗜練武功,最大夢想是當個行走江湖,鋤惡扶弱的大俠女,卻偏偏她是他姐姐好僥幸才與雷宸飛生下的血脈,身子骨較尋常人孱弱些,什麼萬年靈芝,千年人參,或是神仙大補丹,她從小就是當零嘴在吃,但是,別說內功,就是隨便練些花拳繡腿,她要起來都能夠自個兒打自個兒,教人看了是既心疼又好笑。
結果,就是她練不成武功,開始沈迷于寫武俠小說,故事主角永遠都是偶有奇遇,得了絕世秘籍,最後練成曠世神功的大俠女,只是也不知道是基于什麼心態,無論多少人喜歡大俠女,最後,她都會喜歡上一個有點外表,絕頂聰明卻是不學無術的小痞子,然後,結局一定是大俠女把小痞子鍛鏈成一代大俠,從此神仙眷侶,手攜手五湖四海任遨游……
藏澈其實沒怎麼看過他外甥女的文章,只是每次出一本新作品,他就會听到蘇小胖很無奈地吐槽結局,然後一邊得意他又是新作品的武術指導,說雷舒眉也算有才,明明就不會武功,卻只要他隨便比劃兩招,說個兩句心法,她就可以描寫得十分生動精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