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元潤玉抬起美眸對著夫人像是在保證般,揚唇笑了一笑,雖然沒說出口,但她知道聰明的夫人肯定能猜到她想說別再為她擔心的意思,如今的她,已經不是當日那個不知輕重的黃毛丫頭。
沈晚芽確實明白了她的心意,也回以徐柔的微笑,心里也有數,如今的元潤玉早已經有自己一套行事作風,比起當年的自己,多了幾分明快的潑辣狠勁,若不是遇到特別棘手的人或事,那一副天塌下來有她扛著的頂缸氣魄,也已經充分夠用了!
沈晚芽笑著為她的杯里又添進些許女乃茶湯,看著她緩慢地一口口啜飲,眼眸深處忍不住添了幾分疼愛,就像是在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如今,看著這一張明眸皓齒,白淨圓潤的臉龐,修長的個兒還比她高了小半個頭,眼前這個已經年滿二十三歲的美麗女子,讓沈晚芽已經難以回想起來,自己當年在一個與今日相仿的鵝毛大雪寒天里,撿回的瘦小孤女模樣。
依稀記得那個小孤女,那年才九歲大,穿著單薄破爛的衣裳,身上青青紫紫的凍瘡無數,在人們來往奔走,忙著張辦春節年貨的大街上,到處拉著求人,求他們救救她的張爺爺……
沈晚芽從小也是一名孤女,不會不明白世態炎涼的道理,只是,她看著那名小孤女的眼神,卻與一般人不同,並不是因為同病相憐,甚至于,她會看到小孤女,也並非是踫巧路過,而是刻意循線而來。
在讓人帶著她找到那個小孤女之前,她原本是帶著奴僕在采辦年貨,經過一個不怎麼起眼的古玩攤子,卻一眼就注意到了一只羊脂白玉佩,玉佩有些許斑駁顏色,她在猜想應該是沁了血跡。
大概就因為那麼一點駁痕,讓這一塊上等的羊脂玉佩顯得不起眼,因此沒注意到那玉佩上極為特別的雕刻紋路,但沈晚芽一向眼明心細,買下了玉佩,問明來處,攤主說是一個街頭地痞拿來換酒錢的,他看了玉佩上的血沁擦不去,本來怕會忌諱買不掉,沒想到才剛擺上來,就踫上她這個客人了!
沈晚芽問他識不識得那個地痞,又問了幾個問題,很快就猜到這塊玉佩絕對不是那個地痞男子所有,她取了二兩銀子,讓攤主去把那個地痞找來,一見到那人猥瑣閃爍的言詞表情,沈晚芽就知道自己的推斷不錯,但她仍舊耐住性子,把玉佩的來處給問了一清二楚。
那個地痞說他是可憐一位小孤女,給了錢,跟那個小女孩換來的,看見沈晚芽對玉佩的興致濃厚,一度想要獅子大開口,與她坐地起價,但她見事情問得七八分,也不以為意,只是聳肩笑笑,說她覺得這玉佩極眼熟,似是一位好友不久之前被竊走的一樣心愛之物,其中,還帶傷了一條人命,把來路問清楚,是想要報官時,順便讓官府知道誰有可能是偷玉佩的凶手……
她這話才甫說出口,那個地痞與古玩攤主的態度忽然變得結結巴巴,推說與自己無關,三兩下收拾干淨,夾著尾巴逃之天天。
沈晚芽沒阻止他們離開,讓人找來了『雲揚號』近處分號里,對附近街坊最熟悉的伙計,說了小孤女的狀況,那個伙計一听就知道夫人要找的人是誰,說已經不是一兩天了,那個小女孩一直到處在求人幫忙,曾經有『雲揚號』的伙計要把她帶到旗下開設的「育兒堂」去,那里,是當年沈晚芽設來專門收容孤兒的地方,但小女孩總說還有張爺爺要照顧,不能離開,到了最後,只要看到身上有『雲揚號』服色或徽號的人,轉身就溜掉。
在找到人之後,沈晚芽在一旁觀察了片刻,看那一雙已經瘦到捏不出幾兩肉的小手每每拉住行人的衣袍,想要求助時,就會被揮開或閃躲,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小孤女急了,也管不了這許多。
終于,沈晚芽走到她的面前,展開雙手,把玉佩在她的面前攤了開來,「小泵娘,告訴我,這是你的玉佩嗎?」
在看到玉佩的那瞬間,小孤女紅了眼眶,好半晌哽咽的說不出話,久久才一字一句,帶著濃厚的哭音道︰「不是我的,是我爹的……」
「那收好了,別再教歹人給搶去了,知道嗎?」沈晚芽看著小孤女顫抖的細瘦雙肩,知道在這一刻,那顫抖並非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激動與氣憤,就算那個地痞說自己給了錢換到玉佩,但只怕是丟了幾枚銅子兒,把玉佩給搶走的情況佔大,她牽起小孤女的手,把玉佩交到那一只滿布青紫凍瘡的小手上,「我把玉佩還你了,你可以告訴我,這玉佩是你的家傳寶物嗎?」
小女孩緊緊地握住手里的玉佩,玉石暖暖的,她擱貼在心口,感覺連心都有些暖了,「不是,爹說,是一位身分很尊貴的朋友送給他的,要我妥善收著,日後……日後會有用處。」
沈晚芽听出了小女孩話里有一度的遲疑,猜想是長輩有所交代,但不能與外人提起,想起那塊玉佩上所刻的雕紋,卻也覺得這回答在情理之中。
她點頭笑笑,不再強加追問,別轉過頭,剛好隨行的奴僕幫她把交代的東西拿取了過來,那是一件剛從成衣布莊買來,顏色茜紅,看起來極喜氣的厚實小棉襖,沈晚芽取過之後,把小襖子披在小孤女身上,牽引著那一雙小手套進袖子,幫著穿好。
「夫人,這不是我的……」小孤女掙扎著不肯依從,就算,在她的心里,對那件小紅襖子的溫暖,無比渴望。
「我知道,這是我讓人買來送給你的……」身為過來人,沈晚芽知道她是極需要這一份溫暖的,見她還是不從,只好笑道︰「小姑娘,要不,你就當作是從我這兒借去的,這一年的冬日眼看就快到頭了,你等天暖了,再把這件小紅棉襖還我,好不?」
「可我身子髒,多穿幾日,還給夫人時,一定不是干淨的了……」小女孩說什麼都不依,說到自己身子髒時,小小的臉蛋上出現了困窘的表情,心里忍不住不止一次地想,要是爹爹還在就好了……
「小姑娘,你與其和我爭這個,不如先把襖子穿上,帶我去看你的張爺爺,看看我是否能幫上他的忙,好不?你不穿上,那……我就不去了。」沈晚芽撒手,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
「我穿!我穿!」小女孩連忙把小紅襖穿上,顫顫地拉住沈晚芽的手,不敢肯定地問道︰「夫人能救張爺爺的是不?他已經病了好幾天,爺爺一路帶我趕路回京城,說是回來了就能有人收留我們,可是我們回到京城之後,爹說會來接我們的人沒出現,爺爺是江南人,這北方的天實在太冷了,他受不住,就病倒了,已經有好幾日,沒說話了……」
小女孩的手冷得宛如凍冰,再听她說那位張爺爺好幾日沒說話了,沈晚芽心里有種不妙的預感,但她沒顯露聲色,只是回握住小女孩青紫斑駁的小手,笑問道︰「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元,叫潤玉,爹娘都喊我玉兒。」
「嗯,玉兒,現在你先領著我們去找你張爺爺,見了情況,我們再決定要怎麼辦,好嗎?」
結果,真實的情況一如沈晚芽的預料,那個張爺爺病到只剩下最後一口氣,見了元潤玉帶了人回來,回光返照似的清醒,拿出了一封信,交予了元潤玉,要她必定隨著玉佩妥善保管好,然後,把這個小女孩托付給她之後,還沒能把該將她送到何處的交代說清楚,已經沒再能接下一口氣了。
而那一日,小女孩的情況也沒比老人好到哪兒去,小小的身子上,青紫凍瘡無數,一雙腿被凍得險些失去知覺,在被沈晚芽帶回『宸虎園』之後,請了大夫細心推拿敷泡湯藥,到了第二十天時,大夫才說應該可以保住雙腿,只是病根一旦扎下,就難以斷根,以後不免會有些小病痛,但妥加調理,就不妨事。
或許,沈晚芽是在意那一塊刻著尊貴徽紋的玉佩,也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又或許僅僅是元潤玉與自己特別投緣,讓她想起了自己曾經也有一個女兒,小女圭女圭與元潤玉一樣,有一雙很漂亮,笑起來會發亮的眼楮,卻在兩歲那年,一場風寒不愈,染成了肺炎,最後終沒能挽留下來。
其實,她的女兒比元潤玉還小了近五歲,歲數並不相符,但眼緣這回事,真的就連當事人自己都控制不住。
那一日,沈晚芽找了元潤玉過來問話,想知道她除了約定該來,卻未到的人之外,是否有能夠投靠的親人?若有的話,可以派人將她送過去。
「沒有。」小女孩在沉默許久之後,終于吐出了這句話。
沈晚芽知道她手里有那封信與玉佩,原想那該是依親的憑證,卻沒料想得到的竟是「沒有」的答案,在那一刻,也不想追究讓她遲疑沉默許久,才回答的原因,順勢地依著心意,將她給留在『宸虎園』里,當一個幫忙的小丫頭。
倘若,在那一刻,沈晚芽覺得自己收留元潤玉,是在幫忙這個無依的小女孩,那麼,在那一天,在這小女孩無畏于幾十匹揚蹄亂奔的馬群,搶在最危險的一瞬,拉救出她差點就要被瘋狂的馬蹄給踩死的兒子之後,沈晚芽就改變了想法,覺得這個小女孩是老天爺疼憐她失去女兒,所以贈予給她的一份厚禮。
往事如潮,就像是看著轉動不停的走馬燈,在看著的時候,有懷念,有苦澀,也有說不完的快樂歡笑;沈晚芽見元潤玉杯里的女乃茶湯所剩不多,再為她添了些許之外,順道取過一只小碟,挾了幾樣精巧的細點,擱在她的面前,柔聲笑道︰
「多吃些,墊墊肚子,這幾日,能爭取到吃東西的時間,就盡量多吃些,接下來一直到元宵,上門來祝賀的相與以及掌櫃們,只會更多,不會更少,肯定有你忙了。」
「還是夫人有經驗。」元潤玉笑咪咪地謝過,這沒被提醒還好,一提醒起來,她才覺得肚子是真的有些餓了,囫圇吃了一塊芝麻松糕之後,才又道︰「不過請夫人放心,我交代了鴻兒,要是他在宴席上吃著什麼美味的,就要留些捎給我這個姐姐吃,所以,我沒怎麼被餓到,但是,夫人,你這兒子不知道究竟是聰明還是不聰明,我叫他留好吃的,他真的就把最好吃最精華的部分全留給我了,也不想想宴席上還有掌櫃和相與們,他好歹是主人家,竟然跟客人搶食物吃,夫人,當初你把他交給我,但我覺得自己好像把他給教傻了,怎麼辦?」
听到元潤玉說把她的兒子問驚鴻給教笨了,沈晚芽不以為意,反倒樂不可支的笑了起來,越是听到元潤玉這種說法,她就越覺得當年給兒子找了這位姐姐,真是再明智不過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