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季娃還以為自己眼花,數一數地上的成績,總共三頭肥碩的野兔和一頭獐子。
「今天的成績差一些,但剛開始試水溫,也不適合獵太多。」實在不明白這肉販的規模,萬一獵多,把價錢都打亂,豈不可惜?
物以稀為貴!
「這些是你獵的?」
「不然呢?天上掉下來?」對于季娃的瞠目結舌,宇文決覺得有趣,只是尋常的牲畜罷了!若是她知道他還曾獵過野豬,恐怕會用崇拜的目光,早晚燒炙著他吧!
「我……我可以留一只肥兔嗎?」她語帶困窘的詢問,畢竟這是他忙了一晚的成績。
「當然,這些全是送你的。我昨天說了,會獵些牲畜跟你交換那些脆餅。只是你要留一只野兔,你會料理野味?」不能怪宇文決抱持著存疑的態度,季娃才十三歲,客棧里也沒有人會做,就算要偷師也沒有對象,除非是從她娘身上學來的。但她娘過世時,她才十一歲啊!
「我小時候常看我娘做,我娘在休沐時,也會拉著我的手去接觸各種食材。」季娃一直想重現娘曾煮過的菜色,尤其是醬燒,不管沾餅或配飯,都有濃郁的滋味,回憶越來越淡,她好害怕有一天會忘記那股屬于娘的滋味。
「那你想做什麼料理?」這點才是宇文決最關心的問題。
「醬……醬燒。」
「醬燒?!」呃,在這麼窮困的處境里,把食材浪費掉似乎……會遭天打雷劈,但听她講得這麼激昂,執著的口吻,對她而言,醬燒應該不只是醬燒吧!
「就這麼決定!你需要什麼調味料,就一並買回來吧!」
「不用調味料,我有我娘的獨家配方。」季娃朝氣蓬勃,「今天我會早點回來,你就等著品嘗吧!」
真的能吃嗎?宇文決看著她把獐子和野兔裝進竹簍里,背著離開,直到看不見身影,他才開始思索今兒個要做什麼打發時間。
不然砍些柴,做桌椅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食物要好吃,也得環境舒適。
燒,大抵分為干燒、白燒、醬燒,大多數的人受限于佐料取得,除了擁有高級廚師執照的大型酒樓正店進進行口味獨特的醬燒外,一般酒樓或客棧多經營以干燒為主的菜肴。
在宇文決的印象中,曾經在桂花一品樓嘗到令人驚艷的醬燒肘子,尤其利用糖漬裹上的焦色,再用文火仔細烘烤定色,連外觀都能一一考究,並且完全的呈現,讓他口里嘗著美味,眼楮也能獲得大大的滿足。不過後來他再次拜訪時,一樣的醬燒肘子卻少了一股淡淡的桂香味,連火候也拿捏得不同。
雖然王明德大廚還從廚房出來,特地介紹做法,但他就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好吃是確定的,可是做法似乎跟第一次吃的不同,尤其是過油高溫造成的外皮酥脆,內層軟女敕,應該是采用不同溫度的兩只油鍋才能達到這種效果,王明德卻說他從頭到尾都只使用同一只油鍋炸這肘子。
尤其他的舌尖還記得第一次的驚艷口感,深具畫龍點楮效果的桂花香味,緩和了醬燒帶來的膩,添加余韻,也豐富了口感層次。
所以當季娃說要制作這種功夫菜時,著實讓他感覺不可思議,先不提她工作的地方,明明只是小小食坊客棧,連野味都無法處理,更別提這種功夫菜的做法。
依季娃的家境,怎麼可能吃過醬燒?除非她娘曾經在大型酒樓當過廚娘,所以嘗過這道菜也不無可能。
早早,季娃就回到家,除了把販賣獐子、野兔所得的銀子寶夕的數了好幾次,才塞進瓦罐里,還展現燦爛笑顏,告訴他,要煮頓好吃的,祭祭兩人的五髒廟。
就幾兩銀子,也值得她這麼眉開眼笑?這是單純的環境造就出天真的個性吧!
「好香。」宇文決在空氣中嗅聞著。這是什麼味道?
他循著香氣來到戶外,是季娃,她正生著熊熊火焰,從奇怪的泥堆里冒出白煙。她不是要準備醬燒?越靠近,香氣越濃。
「這是……山胡桃木。」不會錯的!獨特的香氣。
「對呀!我在山里檢到的,是枯枝。」季娃生著火,白煙裊裊。「我已經先把肉處理干淨,也腌漬一晚的獨門醬料,只要放進土窯里,燒湯的石塊高溫會把兔肉燜熟。等七分熟後,就可以拿出來混合醬汁,放在烓上收干湯汁,就是美味。」
「你從哪里學到這種做法?」宇文決吃遍大江南北,從沒有听過這種料理方式。
「記憶中,我娘曾經這麼做過。雖然印象模糊,但我想應該差不了太多。」
「好香。」
「山胡桃木經過火焰焚燒,有特殊的油烈香氣,經過高溫,會沾附在肉上,等一下燜熟的兔肉就是這麼香喔!」
宇文決咽著口水,迫不及待的想要嘗嘗滋味,怎麼會這麼香啊!饞蟲在月復中翻滾,讓他的胃都空得發痛。「要我幫忙嗎?」
「不用,這做法需要精準的掌握火候。如果你有空,可以幫忙挑水,把水缸注滿。」
「早就注滿了。我真是不明白,你這麼小丁點,怎麼用了三個水缸?水放太久好嗎?」
「兩天就用完,不會太久。」
「兩天?你用在哪?」溪水距離這里可不近,來回一趟也要兩刻鐘的路程。
「要梳洗、要漱口。」
「就像昨天的洗手?」宇文決總算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她似乎太常做清潔工作,連明明曾經是畜圈的屋子都可以一塵不染。
他巨細靡遺的打量季娃,對于自己的觀察力向來自豪,當然也察覺到她的指縫非常干淨,沒有任何黑漬,這表示她非常重視清潔。
「當然,雖然我只是小小廚工,沒什麼機會握著菜鏟,但是經手的洗盤、切菜都有,若是連自己都打理得不爽俐,讓客人吃得鬧肚子疼,不是很糟糕?」
「這也是你娘教的?」
「小時候,我娘不管再怎麼忙碌,或者荷包再怎麼羞澀,也會堅持每年做件衣服給我。她認為衣服可以舊、可以補,但就是看起來要干淨,這樣才不容易生病。」貧窮的人怎麼有本錢生病?所以季娃的娘非常重視細節。
可能是因為工作和食物有關,總是吃進肚子里。雖然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但有些窮人連肚子都填不飽,挖樹根或吃餿食,偶有所聞,尋常人家對于潔淨也不會太講究。除了大宅深院的富裕人家,其中又以三代積富的才懂吃,規矩講究,自然家里的家生子教得也不含糊,但這些家生子通常是買斷的,一輩子就在深宅里,耳濡目染了主家的習慣也是正常。
但季娃的行為有些粗魯,不像大戶出身,所以是她的娘!
「你今天不去做陷阱?」
「不能每天獵,這野味一多,價錢就差了。」
「為什麼?」娘還在世時,她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有幾片肉可以涮下牙縫,當時還舍不得咽下,總要一嚼再嚼,把那股香味都先吞進肚子里,連空氣都不可以同她搶。
兔肉、獐子肉,多美味。
「物以稀為貴啊!」
「喔!就像咱們這兒的海鮮一樣,尤其到了冬季,雪封了河川,就連海鮮也變得昂貴。」
宇文決挑了挑眉頭,沒想到這女娃听得懂俗諺,難不成……
「你識字?」
「我娘有教,只是識得不多,有些看不懂的字,比較艱澀,我會找機會詢問來投宿的客人。」
驛站的客人層次不高,應該能教的有限。他又問︰「你喜歡識字?」
「小時候不愛,後來隔壁的阿文知道我懂得一些皮毛,曾經請托我寫家書回他老家,雖然我一直拒絕,畢竟認得的字不多,但又拗不過他,報好只是幾個大字,簡單的,看著他收到家人的回信時那種喜悅,讓我發現識字很好。」
「你有收錢嗎?」宇文決知道在村落里總有些落拓的書生,偶爾幫人寫寫家書什麼的,賺些錢糊口,但那些書生通常自視甚高,收的銀兩也很生硬,怎麼都不肯便宜將就,比較沒有錢使的人也會詢問一些程度或許不這麼好的人,反正就是跟家里報個平安。
季娃搖頭,「大家都是伙計,辛苦的工作就是為了圖個溫飽,也渴望能讓家人飽餐一頓,反正我的程度也不是很好。」
「買紙筆的錢呢?」
她臉一紅,囁嚅了半天,「反正我一人飽,全家飽嘛!」
爛好人一枚!其實他也是吃定她這種軟柿子的個性,否則怎麼會就賴著住下來,更別提男女授受不親,她年紀甚小,可能不懂,他他不一樣。
「怎麼熄火了?」
「接下來是燜。趁這時間,我去淘米。」
「你買白米?」
「我想你既然西上山去狩獵,總是要填飽肚子才有氣力,听鎮上的獵戶說,有些野豬力氣大得驚人,有時候糾纏上三、四時辰,最後都是拿命來換銀子的。」
素昧平生,他不過就順手獵了幾只野兔,這種事不是沒做過,前些日子在隔壁縣城也是,那對夫婦只是道謝兩三聲,關上門,吃得滿嘴油,叫也沒叫他一聲。雖然他光聞那油漬味就沒胃口,那種粗糙的處理手法,沒有放完血就料理牲畜,只會讓口感充滿羶腥味。
季娃還記得剛听到時多麼驚駭,從來沒想過彈牙的野豬肉居然要用人命換。幸好他是設陷阱,听說危險性小,但小歸小,總是有危險性。
字文決尾隨在她的身後,來到她所謂的廚房,看著她從水缸里舀水,接著開始淘米,最後還把淘米水留著。
「留那做什麼?」
「等會兒去油,效果很好。」
「你就這麼隨便留著我,不怕我是壞人?你不是說你娘有教過你,防人之心不可無。」
「可是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啊!」
「從何得知?搞不好我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盜。」
「那更不可能找上我了,你也瞧見我家。」家徒四壁。
「辣手摧花呢?」
「我是青苗子,澀口得很。」季娃口舌麻利的回應。「再說,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從哪得知?」
「牙齒。」
牙齒?難不成當踶馬來著?
「我娘常說,做吃食的人最重要的是舌頭的敏銳度,其次就是清潔,至于牙齒,她認為當一個人常常微笑時,露出來的如果是黃板牙,或者齒縫塞著黑漬,總是不美觀。如果一個人不常微笑,那表示心底有罣礙,這罣礙有可能是做了缺德事,良心不安,或者一時遇上困難……總之,原因很多。」
「就單憑我的牙齒?」太主觀了!雖然從外表判斷好人、壞人本來就是主觀影響居多,但她也太隨心所欲的認定。
「有什麼不對嗎?」
唉!他應該感謝她的主觀認定,否則他怎麼能登堂入室?雖然這里簡陋,但總是能遮風避雨,只是要任由她抱持著這種可笑的識人平斷方法嗎?
任重而道遠的重擔往肩上一壓,讓宇文決差點喘不過氣,不禁開始懷疑,這脆餅是否吃得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