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那日驚覺到,他似乎對甄夫子已投注了過多的注意力後,顧無雙立刻快刀斬亂麻地嚴格管束自己的行為,一連七天都把心力放在生意和府務上,甚至連有時閑暇下來,腦中偶爾掠過「也不知甄夫子手傷好些了沒?」、「他不知道會不會一樣在竹林那兒等我?」等種種念頭一起,都火速被他的理智撲滅。
「想是前陣子忙了些,這才精神不濟致使行為失差。」擱下玉管狼毫後,他揉了揉眉心,長長吁了一口氣,隨即樂觀了起來。「瞧,這幾日不是又好了嗎?呼吸順暢平和,心跳沉穩妥貼,連晚上睡覺都格外香甜呢。」
況且他有那麼額外的精力去關注一個身強……呃,體壯的男子,倒不如多騰出些時間來好好關懷現居城西、將自己封閉在悲傷往事中的意華妹妹。
一思及軒轅意華,他眸光黯然了下來,不知不覺心口越發沉悶。
「青山。」他喚道。
「在!」青山迅速出現在書房門口,躬身一揖。
「郡主那兒近日有何動靜?」
「回主子,郡主依然閉門不出,但……」青山遲疑了一下。
他眸光微閃。「說。」
「是。」青山硬著頭皮道︰「昨日護衛的兄弟傳來消息,說——前郡馬的弟弟登門造訪,郡主——見了。」
青山以為會看到主子的震驚和不悅,卻沒想到他听完後,神情不變,唯眸底掠過思索之色。
「哪一個弟弟?」顧無雙只是平靜地問了句,「是去年加入馬幫的庶弟柳時隼,或是在漕幫逐波旗下任副堂主一職的嫡親兄弟柳時雁?」
「回主子,是柳時雁。」青山面露佩服之色。
府內的博知堂搜羅情報的能力當屬天下第一,但主子更是心思細膩記性驚人,每日要處理那麼龐大的生意,記得無數大事要事,現下就連五年前命他們查出的柳家諸人底細,依舊了然于胸。
「去,查查柳時雁究竟打什麼主意?」顧無雙濃眉微蹙,「好不容易意華已與長年刀頭舌忝血、自以為江湖尚武世家的柳家再無關系,我不希望他們柳家再有機會將她拖下水。」
「屬下遵命!」青山慨然應道,忽又躊躇道︰「主子,是不是……該去信京城王府說一聲?郡主素來倔強,若有長輩前來交涉說項,或許心結就不會這樣越結越深了。」
「青山,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寵縱著她了?」他一揚眉,靜靜地注視著青山。
青山一凜,忙低下頭。「屬下不敢,是屬下一時大膽妄議郡主,請主子責罰。」
「你和春水自六歲起便是我的伴讀,名為下屬實則情同兄弟,我如何不知曉你這是在為我擔心,生怕此事一個處理不好,又是一場風波。」他溫和地道,「可青山,不論其他,意華終究是我世妹,我們自小一起長大,她現下正是艱難之時,我如何眼睜睜錯當不見?」
「……是。」青山強忍住一聲嘆息。「青山明白了。」
雖說世人誰無私心?趨吉避凶更是本能,但偏偏他家主子就是個心軟心善的,在大是大非面前,從來不閃不躲,傾盡全力,也要求無愧于心。
哎,就當郡主便是主子上輩子的債,既是債,也終有還清的一日吧?
青山想到這兒,心情總算好過了些。
「備馬吧。」顧無雙想了想,輕聲道︰「我還是不放心,我去看看她。」
青山聞言臉都苦了,面上卻不敢再非議,實在是痛苦至極。「是。」
片刻後,戴著帷帽、一身簡單長袍的顧無雙不動聲色地出現在城西那棟宅院前。
他優雅地下了馬,將韁繩系在一旁的樹干上,修長大手安撫地輕模駿馬的腦袋,低聲道︰「銀兒,乖乖在這兒等我。」
駿馬親近地噴著氣、舌忝了舌忝他的手掌,隨即安分地站在大樹下。
顧無雙緩步走向緊閉的門,舉手輕敲了敲。
門內之人依然無動于衷。
「意華,是我。」他清朗的嗓音略微揚高了一些。「我們談談。今日相談之後,若你仍然不願再理世事,不願回龍鳳城,那麼我決計不再勉強你。」
門後靜寂了片刻,終于……呀地一聲被輕輕拉開了。
一名容貌清艷的女子佇立在門口,鳳眉斜飛,紅唇緊抿,毫不客氣地道︰「鼎鼎大名的萬金城主何必三番四次到我這蓬門蝸居來自討沒趣?城主不嫌累,小女都嫌煩了。」
顧無雙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意華妹妹,愚兄只是擔心你。」
「我不需要你的擔心。」軒轅意華眸底深處的羞慚一閃而逝,口氣越發惡劣。「別以為我現在落魄了,變成一笑話了,你就可以趁機來嘲笑我當初的有眼無珠。顧城主,告訴你,我軒轅意華這輩子就只愛柳時鷹一人,就算他不在了,我也不會回頭答應下嫁給你!」
他怔了怔,隨即輕嘆,「我從來沒有那個意思。」
她一僵,心底涌現一股激動之情,像是難堪、羞愧,又像是憤怒和不敢置信。
不,她不信!他這般苦苦糾纏著她,甚至還派人明為保護、實則監視著她,又怎麼可能不是出自一片私心所為?
她十分清楚他心里在想什麼,不就是當初桃花宴上,她在眾人面前拒絕了和他之間的這門女圭女圭親,重重甩了他的臉子,所以這些年來他才執念不改,到現在也還不肯放過她。
說什麼擔心她的安危,要代她通知父王母妃,哼,還不就是想要用長輩壓她,希望強迫她再嫁入他萬金城主府顧家門中嗎?
她不相信,在經歷當年的那一場羞辱後,他心中不曾生起一絲怨懟和報復之心?
軒轅意華防備地盯視著他,寬袖底的手卻握緊成拳,無法自抑地微微抖著。
可……假若他不是呢?
她心一痛,長長睫毛輕顫了起來。
若他從未變過,若他還是當年那個疼她寵她的大哥哥,若是她和他之間不必走到這樣為難的地步,那該有多好?
「意華妹妹,王叔和王嬸一直惦念著你。」顧無雙柔聲道,「至近不過夫妻,至親不過父母,這兩年來你受了苦,他們又如何好過?」
軒轅意華眼眶灼熱了起來,咬著牙昂起下巴。「當初我既做出了抉擇,現在,就讓他們權當沒了我這個不肖女吧!」
「這當真是你的真心話?」
「是!」
「荒唐!」他臉上的溫和笑意倏然消失,生起了一絲微怒。「就算要一生悼念伊人,可難道你連父母也不要了嗎?」
「不要你多管閑事!」
「意華!」他黑眸一深。
「顧無雙,這都是你的錯——」軒轅意華突然激動地尖叫了起來,滿腔憤恨委屈苦痛霎時齊齊涌上心頭,瘋魔了般沖上前狠狠地搥打他的胸口。「誰叫你來找我的?我求了你來找我的嗎?混蛋!顧無雙,你這個大混蛋!當年你為什麼不攔著我?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阻止她?為什麼要眼睜睜看著她經歷這一切?他知道這一年來,她過得有多苦多苦嗎?
自兩年前沖動逃婚、私奔,後與柳郎成親,卻沒料想恩愛不過一年,原以為能廝守終生、白頭偕老的丈夫卻遭江湖仇殺殞命,她堂堂郡主金尊玉貴之身,一夕之間淪落成了新寡,還被柳家人視若克死夫君的掃把星。
她一怒之下便在靈堂上撕了喪服,宣告與柳家再無一絲干系,怒氣沖沖破門而出!
可天下之大,她還能去哪兒?昔日高高在上的京城貴女成了人人眼中的笑話,她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再回京城、回王府面對那群庶妹的諷刺嘲笑。
在那一剎那,唯有無雙哥哥溫柔俊雅的笑臉浮現在她眼前,所以她的心自有意識地驅使著自己來到了萬金城,在最靠近他的地方落腳,可是、可是這麼狼狽的她,如何能出現在他面前?
她軒轅意華原來是多麼高貴驕傲的人啊……
「全是你的錯!都是你!」軒轅意華美麗蒼白的臉上滿是悲憤怨懟之色,哭得淒淒慘慘。「是你害的,統統都是你害的……」
「對不起,是哥哥來遲了。」顧無雙一動也不動地默默承受著她的哭喊搥打,憐惜而愧疚地低嘆。
「嗚嗚嗚……」
隔著宅院一牆之外,因不放心主子,暗暗跟隨而來的青山,卻是神色陰郁,對里頭女子的撒潑哭喊聲越听越火大。
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郡主又憑什麼口口聲聲指摘誣蔑是主子的錯?
當初主子可是在眾人面前顏面盡失,只能默默接受自小被訂下的未婚妻子不知羞地和一江湖浪子縱馬遠去的事實,還得負責為她收拾殘局,安撫眾親長暴怒又羞憤的情緒,並且耗費心思極力壓下這件大鳳皇親宗室史上最大的丑聞。
可現下落到了郡主嘴里,怎麼就成了沒有攔阻她的一大罪狀?
青山缽大的拳頭攥緊了,極力克制住打進門去「忤逆犯上」的沖動。
里頭女聲已轉為嚶嚶低泣,但聞自家主子清朗溫和的嗓音勸道︰「都過去了,我明日便派人護送你回京吧?」
下一刻,啜泣倏停,隨即見意華郡主氣沖沖將主子攆出門外,砰地一聲,把大門給牢牢關上了。
「意華妹妹?」
顧無雙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滿臉錯愕、一頭霧水,心下略感焦急地拍著那緊閉的門,口中喚道︰「意華妹妹,你怎麼了?」
「滾!」
「……」顧無雙一陣啞然,茫然地轉過身,恰巧瞥見侍立在身後的青山。「青山你來了,呃,對了,我剛剛可是有說錯什麼話嗎?」
主子錯得好,錯得妙,錯得呱呱叫!
青山肩頭可疑地抽動了下,再抬頭時已是恢復一貫的恭敬嚴肅。「回主子的話,依屬下看,郡主許是太激動了,一時心神震蕩失了分寸,過幾天冷靜下來應當會好些的,主子不用太介懷才是。」
「原來如此。」他恍然,低嘆一聲,「唉,想來她也是吃了太多苦了。」
青山嘴角抽了抽,不免又是好笑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哎,所謂「公事太精明,私事拎不清」,指的就是主子這一款的吧?
明明做起生意來運籌帷幄、果斷干脆,可于男女之情上偏偏死不開竅,不但兩年前是,兩年後還是。不過也幸虧主子生性情感遲鈍,這才沒發現意華郡主那一腔說不清道不明、幽幽怨怨的復雜心思。
「我還是不放心,那柳家定是知道了意華的郡主身分,所以柳家子弟才會這般上門前來糾纏她,看來以後這宅院四周多布點人手,以防有失……青山?青山?」顧無雙微蹙眉頭,疑惑地瞥了呈現發呆狀態的忠心下屬一眼。「你怎麼了?」
「嗯?啊?是,屬下知道了。」青山連忙回過神來,恭敬答應。「回去之後立刻部署,請主子安心。」
顧無雙點點頭,如玄玉般瑩潤深邃的黑眸隱帶悲憫憐惜之意,眷眷地回看了緊閉深鎖的大門,又是一嘆。「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