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去秋來,流年似水,轉眼,夏有雨來到京城已經是第四個冬天。
她對于北地的季節遞嬗還是不大適應,尤其到了嚴寒的冬季,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時刻,她常在窗前一駐足就是好久,看著鵝毛般的雪花片片飄落出神。
「天上掉下來的可是雪花,不是銀葉子,你別望著流口水哪。」一個調侃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夏有雨嫣然一笑,轉身,「馮先生真愛說笑。」
「哪里還有時間說笑,這幾本帳不趕出來,你我就等著被抹脖子。」來者是個修長清俊的男人,眼神銳利,動作利落地把帳冊丟在她面前,「都拿去,快點上工了。」
她接過,什麼都沒爭辯也沒多說。
畢竟不是以前那個吵吵鬧鬧的小丫頭了,她現在是朱府帳房的二當家。大當家的就是眼前這位馮瀟先生。人是又年輕又能干,可惜就是嘴巴壞了點,脾氣又古怪了點。
但不管馮先生怎麼挑剔嚴格,夏有雨從不動氣,就是笑笑接受。
這要是在以前,整個言府都不會信吧,她曾經是個一點兒小事就跳得半天高的毛躁丫頭。
現在她不一樣了。人聰明,心又靜,帳房工作做得無比出色。和馮先生聯袂查帳的時候,男的俊女的美,賞心悅目之余,又快又精準。
「別以為時間還很多。老爺近日接了新的生意,記得吧,明年御用的絲綢有一半要換新貨,帳本得從頭造,有得忙了。」他說著,又補了一句,「江南來的代表指定要你去交涉。」
「江南?誰?」
「不知道,又是些腦滿腸肥的色鬼吧。」馮瀟鄙夷地撇撇嘴,「那些老不修大概誤以為帳房是青樓,平頭整臉些的就當花魁捧了,真是一群瞎子。」
夏有雨微笑,沒打算接腔。她拿起帳冊翻了翻,「我回帳房去了。」
這一進去就到上燈時分還不出來。核對細目無比專注,直到一抬頭才發現天色已經全暗,不知誰進來幫她點過燈了,還擱了茶在窗前小幾上。
夏有雨有點恍惚。她仿佛成了她爹,而照料她的,是剛剛躡手躡腳進來,卻得不到一點注意的小女兒——
她自然是沒有女兒的。別說女兒,就連夫婿都沒有。進來的應該是朱家的下人。說來也是她真的運氣好,前後遇上的主子對她都很照顧。朱家不但給她優渥報酬,生活起居上也很盡心,吃的穿的從不吝嗇,招呼得十分周到。
但在專屬她的帳房里,她還是習慣披一件陳舊的灰藍色棉袍。馮瀟已經不只一次皺著眉嫌棄她穿得像個乞兒,她也不管。
「你有多少漂亮衣服可穿,為何老是這副苦哈哈的窮酸樣?我說,朱家是哪兒刻薄你了?」
這話听起來多耳熟啊。這人和以前那人是多麼相似,與她身份更加匹配,馮瀟更是當年開口要聘她來朱家的貴人。但夏有雨對馮瀟,卻從來不曾有過一絲情生意動。
原因很簡單,他們只是相似。馮瀟從來不是那個人。
等到馮瀟走進她的書房時,只見他能干又寡言的副手正咬著筆桿在發呆,墨漬在桌上的絹紙上渲染出深深淺淺的印,看樣子已經呆了好一陣子。
「喂!」馮瀟走過去,往桌子就是用力了拍,把她嚇得跳起來。「發什麼呆,我一個月多少銀子找你來這兒發呆的嗎?」
夏有雨彎身把震掉的帳冊資料全撿回來,過一會兒,才老實說︰「不曉得哪,近來老是這樣突然走神。」
「是老了吧。」馮瀟不懷好意地眯著眼說,「你也是大齡姑娘了。」
夏有雨還是微笑。「是啊,就是這樣。」
馮瀟頓時泄氣,「你不但窮酸樣、大齡,而且還無趣得緊,跟你說話真是會悶死人。罷了罷了,今天做了多少,給我看看。」
兩人談了一會兒,把今日工作做結。馮瀟準備離去時,回頭又加了一句,「對了,後天晚上老爺設宴請江南來的老不修們吃飯,你我都得作陪。你最好打點一下門面,別這個快被窮鬼抓走的死樣子現身,懂吧?」
「知道了。」回答就這麼簡單。
到了晚宴那日,帳房的兩位自然都沒給朱府丟面子。馮瀟果然名不虛傳,儼然是風度翩翩的斯文先生,這也就算了,等到夏有雨走進花廳時,眾人眼前才真正都是一亮。
什麼窮酸樣?只見她一身貴氣淺藍色精繡衫裙,襯得頭發黑緞般烏亮,皮膚白女敕得像掐得出水,一雙眼眸也是水汪汪的。雪白素手里拿著兩本帳冊,手腕上掛著的幾只瓖了寶石的鐲子閃閃發亮,隨著動作撞擊出清脆好听聲響。
這哪兒是帳房先生,要說是朱府的千金都說得過去。
夏有雨臉上倒是毫無驕矜之氣,微笑著一個個招呼過去。這幾年在生意場上打滾,雖不用爾虞我詐,但應對進退是嫻熟極了,得體又大方——
直到她看到坐在朱老爺身邊的,所謂江南來的老不修。
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個眉梢眼角,那雙眼楮。
還有那張她閉起眼楮就看得見,卻又常常看不清楚的俊臉。十四歲的,二十二歲的,現在近在眼前的。
「這位該是舊識了吧。」朱老爺笑著介紹,「雖然當年馮先生慧眼識人,但也要多謝言府讓賢。夏先生真是不負眾望。這會兒,我們帳房可真不能沒有夏先生了。」
「我可沒這麼說過。」馮瀟壓著嗓子嘀咕。
慌亂之際,夏有雨還沒想好該怎麼辦,眼光只敢飄過去看了馮瀟一眼。「瞪什麼啊。」
牙尖嘴利的馮瀟自然不會饒過她,「你真以為沒你不行?老爺人好,拜托你別當真了。」
「好了好了,先坐下來吧。」朱老爺打圓場,一面向客人們解釋,「我們這兩位先生雖然老是在斗嘴,但感情其實是不壞的,這幾年來合作無間,幫了我很大的忙。」
「朱老爺真是好度量。」
「可不是,賢臣也得遇上明主才有用武之地。」
「朱老爺是伯樂啊!」
客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著。
歌功頌德說得朱老爺笑成了彌勒佛樣,氣氛熱烈,夏有雨卻不敢看過去。就像四年前那個初雪的冬夜,她站在言夫人溫暖的花廳里,卻一身冷汗,怎樣都不敢看俊臉冰冷,眼神更冷的言少爺。
那時是怎麼說再見的?說了後會有期,還是什麼別的?
雖然當時她真心以為,他們不會再見面了。
真的嗎?那麼,她這些天的恍惚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不是心底偷偷的、隱約的在期待,也許,也許——
「是嗎?那……當初可是我們言府走了寶,不懂惜才。」一直沒開口的言至衡——是,他便是江南來的,朝廷指派的代表——終于開了金口。
朱老爺听了卻無比受用,笑得合不攏嘴,「真要謝謝言府。來來,這酒非敬不可,言少爺快請。」
這話卻讓夏有雨脊背一涼,暖洋洋的廳里,她又開始冒起冷汗。
因為他也沒有看她,話聲里,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與溫暖。
不是沒想過重逢,總是開了頭,不敢往下細想。但無論如何,都沒有預料到是如今的景況。
他自然是記得她的,但也僅僅如此。對于過去,誰都沒有多提。在朱家作客的幾天,兩人只在討論帳務時有交談,其他時候,就算在帳房,言至衡也不大開口,看不大出來在想什麼,完全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