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孟月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但此刻她也無暇多想,就是緊跟在那只小錢鼠身後,听著它的吱吱聲,忍住臂痛在暗無天日的地道中模索爬行,在不知究竟爬了多久後,終于抵達了另一道暗門。
悄悄推開那道暗門往外看去,樓孟月發現自己的所在之處,是一處花園的石桌下。
這里是……
不太清楚現在的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但當她舉目四顧時,她看見了木玉璞。
他看著木玉璞手里端著一個碗,由花園斜角處的一間屋里走出,對站在屋外幾名面色凝重的男子輕輕搖著頭,眼中帶淚。
簡短說了幾句話後,她又指了指手中的空碗,似示意眾人她要去換碗湯藥,便在一名男子的護送下匆匆離去。
在她離去後,那幾名男子互望了一眼,緩緩走至樓孟月所在的花園,嘆氣的嘆氣,慨嘆的慨嘆。
「看樣子真是沒法子了。蓀老大都醒來三天了,可不僅連木小姐是誰都不認得,更連咱一幫兄弟也一副沒瞧過的模樣!」
「這樣也就罷了,現在的蓀老大,對待我們的那副客氣勁兒,還有說話是溫文爾雅的模樣,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哪還有半點過去大漠沙狼的影子啊!」
「大伙兒先別著急,他現在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哪還有空跟咱們擺什麼沙狼的派頭啊!」
「雖說這事急不得,可木姑娘已有孕在身,婚事也拖不得啊……唉,誰能告訴我,蓀老大原定一個月後要辦的婚典,究竟還能不能如期舉行?」
「一個月後的事誰知道啊!不過就目前情況看來,只要蓀老大身子恢復了,約莫還是會如期舉行的……」
記不得?身孕?婚典?
听著花圜中眾人的對話,終于明白一切的樓孟月,悄悄關上暗門,然後動也不動地坐在完全看不清前方的漆黑地道中。
原來,令狐蓀失憶了,原來,木玉璞有孕了。原來,他們一個月後就要成婚了。
這柳葉啊,就是改不了他那愛操心又護短的媽媽個性,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不讓她知道呢?
當然啦,知道這事的她肯定會百般自責,心底決計不好受,但事情本就因她而起,令狐蓀的傷也是她一手造成,柳葉好歹也得讓她承認一下自己的錯誤,並讓她親口跟木姑娘誠心的道聲歉,向他倆說聲恭喜吧。
她相信,像令狐蓀那樣執著、深情的人,就算腦子里一時記不住,但他的心,一定不會忘了深藏在其間十多年的那個容顏,再加上木姑娘本就絕美、可人,跟討人喜歡,所以這樁婚事一定能如期舉行且維系的長長久久,到時、到時——
不,不該是這樣的!
像他那樣的人,就該見著每個人都懶洋洋的笑,就該巴著一張椅子就死活不起身,就給用那雙含笑眼眸傲視定風關所付出的青春、汗血與淚水,甚至,忘了他心底那份長達十多年,那樣純淨且純粹的動人愛戀!
像他那樣的人,辛勤耕耘了那樣久,好不容易終于得償夙願,最想做的,一定是在某個清清的夜,拎上一壺好酒,去到那棵胡楊樹下,在過往所有開心的、痛苦的、驚喜的、憤怒的記憶陪伴下,痛痛快快的哭,痛痛快快的笑,痛痛快快的喝酒,痛痛快快的醉,然後帶著那些回憶快意一生,而不是只能听著他人恍若講述另一個認的故事似的,了解自己的一生!
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是不是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她,不按常理的出現,才會改變了他原有的人生進程?
是不是太過依賴的她,自私地將自己歸家該肩負的所有責任全丟至他身上,才會讓他失去了人生最寶貴、也最美好的記憶?
真的很想告訴自己,這樣的結果絕非她所願,如果可以有選擇,她絕不會讓自己來到這里,絕不會在那個滿是風沙與艷陽的午後與他交談,絕不會住進石村,更絕不會……絕不會……讓自己發現,原來她……早已戀上他。
但,一切都晚了,因為此刻她臉上奔流的淚,與雖緊緊捂住嘴卻依然捂不住的泣聲與心痛,都只昭示著一件事……
她傻傻、不知不覺掛在令狐蓀身上的那顆愛戀之心,在她自己都還沒發現前,柳葉便早已察覺了。
將一切全看在眼底的他,不忍她傷心,不忍她難過,不忍她自責,不忍她心碎,才會想瞞著她,直到在瞞不下去為止。
他是對的,因為知道真相後的她真的好痛、好痛,痛得四肢百骸都在哀鳴,痛得連回房的路要怎麼走都弄不清了……
她其實明白,像自己這樣難相處的人,想找個心靈相通的伴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縱使偶爾也會向往,偶爾也會懷想,但她從不曾奢望過現實中真能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讓她哭、讓她笑,讓她安然自在的相信著他、欣賞著他,更讓她可以為了他飛蛾撲火、奮不顧身。
然而,這個人竟真的存在,雖生在百年之前,身在異地他鄉,但家族的宿命卻讓她突破了時空的藩籬,遇上了他。
他恰到好處地與她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讓總不知該如何拿捏人與人相處分際,更不擅主動與人熟絡的她,自自在在、自自然然地接受了他的善意與存在;他恰如其分地扮演著一個群眾領袖的角色,讓初到這漠野之地,舉目無親,一時間無所適從而內心忐忑倉皇的她,與其他人一樣,順理成章依附在他的羽翼下。
他明知她個性古怪,且從不在意她的古怪,更放任她繼續古怪;他明知她身後隱藏有許多事,卻從不打探她的隱私,但由他那雙看似漫不經心,但其實觀察入微的眼眸中,她知道,對他而言,有些事就算不說,他也明了。
他懶惰成性,邋遢無雙,卻更爽朗磊落、豪邁大器;他不拘小節、隨心所欲,卻更堅毅執著、鐵膽溫柔;他從不掉書袋,但其實滿月復經綸。他會不小心由馬上掉落跌斷腿,可真正縱馬奔騰時,那股大將之風又讓人咋舌……
他大概不會知曉,有多少個夜,當她由夢中驚醒,茫茫四顧,不知自己身于何方時,是他躺在石屋上望月的身影,安撫了她那顆倉皇的心;他大概不會發現,在她偶爾面無表情地凝望著那片黃沙動也不動時,是他輕拍她腰際大掌上傳來的溫度,融掉了她心底那片冰冷孤寂。
就是這樣的他,以及那一個恍如童話般的「月下美人」故事,讓她對他感到了好奇,進而在悄悄觀察他,並發現他的眾多面向後,無察無覺的佩服著他、相信著他、依賴著他,甚至,傾慕著他,然後在定風關內那個看似是利益交換的夜晚過後,無察無覺的為他沉淪,直至木玉璞的出現……
而今,她總算明了,望著他對木玉璞露出暢快笑顏時,自己眼中的那份朦朧,是羨,是祝福;而望著木玉璞露出甜美笑顏回應他時,她眼底的那份朦朧,是妒,是酸楚。
但無論是羨、是妒,是祝福、是酸楚,本就不是她的。她明白,真的明白,所以就算從今爾後,這世上只有她會記得他與她之間共同擁有過的一切,但她無怨無悔,真的無怨無悔,她唯一只求上天,將他曾經的美好全還給他,就算其中沒有她!
在心底無聲的吶喊中,樓孟月哭得是肝腸寸斷。
就在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時,突然,她耳畔傳來一個不知是真抑是幻的小小童聲——
都是你喊,都是你這個不屬于這個時代的黑戶口的干擾,事情才會變成這樣的!所以快走吧,只要你走,一切就都會重新走向正軌的!
是嗎?是這樣嗎?
因為她的存在,干擾了原本的一切,所以只要她走,一切就能回到原來的樣子,就這麼簡單,是嗎?
「我明白了……」
盡管完全不知道這個聲音從何而來,更不知曉這個作法是否真正可行,但此時此刻,只要能讓令狐蓀的人生不再繼續因她而走樣,無論什麼樣的方式,她都願意去嘗試!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淚眼模糊中,樓孟月緊緊握住手中崩玉,在身旁小錢鼠的引路吱吱聲再度響起時,跟著它重回自己原本養傷的屋內。
由暗門中爬出的樓孟月,緩緩張開手,凝視著掌中的崩玉許久許久後,才顫抖著手,將「崩玉」放置在自己床上,然後取來一張紙,留下六個大…………
謝謝,我回家了。
這話,絕對是善意的謊言,因為沒有了崩玉的她,根本不知家在何方。但她依然必須留下這樣的話,讓一直關心她的柳葉與其他弟兄們不要擔心,不要難受。
她相信,在她走後,柳葉一定會將崩玉送還給令狐蓀的,而那時的令狐蓀,也一定不會再要他將它交給小樓,因為他的記憶中,永遠沒有「小樓」這個人了……
「小錢鼠,麻煩你了,謝謝你……」
當小錢鼠又一次扒著樓孟月的鞋,論異地手舞足蹈往暗門走去時,樓孟月也再度俯,因為她相信這只近于通靈的小錢鼠,一定知道如何讓她避開雲鴻的關心衛護而離開。
在小錢鼠的帶領下,樓孟月真的走出了那個有多人看守的四合院,來到了一個人聲鼎沸的商驛結合站。
稍事觀察後,知曉不能用本來面目離開的她,用著身上僅有的金錢,買了一套胡僕裝,並混入了一隊胡商之中,然後在商隊起程之時,最後一眼望向那遼闊的蒼茫大漠。
抱歉了,關心她的人們,在最終的最終,她還是自私了,但請相信她,她永遠會記著他們,並在心中祝福他們一世安平……
待樓孟月離去後,一直站在地道口遙望著她的那只小錢鼠,周身突然出現一陣輕煙,輕煙之中,小錢鼠緩緩幻化成一名腦袋上戴了頂兩端綴著小金元寶的紫色小財神帽,身上穿了件以銅錢花紋為底,配上金黃寬腰帶的寬松長袍,胸前還掛了個大大「財」字金牌,年約六、七歲的童子。他望著她落寞的身影嘻嘻笑著,童稚的小臉上滿是惡作劇得逞後的洋洋得意……
「上輩子敢得罪我小財神,這輩子就休怪我給你來個加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