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到底還是免不了去鎮里的醫院走一趟。
小鎮的醫院不比大城市的醫院,向來不會有太多病人就診,整間醫院就寥寥幾個病人與醫護人員偶爾行走,寬敞的候診間一片空蕩蕩。
沈維理從診療室包扎好受傷的左手走出來時,就看到坐在等候椅上閉目沈思的趙子昀。他無聲走到她面前,也不開口叫她,就靜靜地望著她。
他與她之間,在今日產生了一種奇特的連系。
他們交往了近十年,在十年里,他們是塵世間尋常無奇的一對情侶。沒有熱情如火,沒有愛得死去活來,卻是有打算就此過一輩子的。他不是個完美的男人,她也不是個沒有缺點的女人,日子囫圇湊合著過,過著最普通平凡的生活,日子到底也應該可以相安無事地過下去。
若不是她移情別戀,對其他男人起了心思,沈維理是想跟她過完一生的。
過去十年,他對她的感覺就是不好不壞,就算身邊一堆朋友都說她不適合他,不會是個賢妻良母,但其實是不是賢妻良母又怎樣呢?反正他也不會是個理想優秀的丈夫。歪瓜配劣棗,其實再合適不過了。
雖然有打算跟她過一生,但是決定分手時,也放手得很干脆利落。瞧,他就是個這麼無情沒心的男人。十年的情誼,也沒能讓他對她有多一點的情緒,包括憤怒或依戀什麼的。
可是,就在分手之後,他們卻因為一只鐲子產生了奇怪的連系。
她變得非常奇怪……可能,正如葉知慧所臆測的,趙子昀被借尸還魂了;也可能,她撞邪了,被一些科學無法解釋的邪祟之物給沾惹上了。不管答案是哪一個,總之都很離奇。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現在的趙子昀,真的與他過去十年所認識的那個趙子昀完全不一樣。
雖然還沒有正式交談的機會……至今兩次見面,都是以她昏倒做結,打斷了讓他深入探索她的所有機會。可一個人的神態轉變,還是看得出來的。
至少,她的表情變得很冷厲,目光冰冷得有些刺人,整個人給人一種倔強與憤怒的感覺。他認識的趙子昀,從來不會有這樣顯得深刻的表情;他所知道的趙子昀,是個比較膚淺簡單的女孩,她的快樂或生氣或輕蔑嘲諷等等的情緒表現,都很淺白浮面,讓人一看就透。不像眼前這個,看得到她的冷厲,卻望不透她的內心。
現在的她,像個謎。
更糟糕的是,他竟然想要解謎。
難道他只是在好奇那些科學無法解釋的怪力亂神,所以才對她產生好奇嗎?
靜靜站在她面前看著她,一直看著,似乎想看出個答案才肯罷休。
當那兩道注視打量著她的目光強烈到再也無法忽視之後,趙子昀不得不從冥想里回神,將腦子里逐漸在領悟的許多事給暫丟一邊,抬頭望著那個不知道已經看了她多久的男人。
沈維理
她以為她已經可以平心靜氣看待他,甚至做到無視;但顯然她是太高估自己了。當此刻她終于能完全清楚地看到沈維理的長相,再沒有那層層黑霧像面紗一樣將他的模樣遮去七八分時,每次看他,都得小心控制自己跳得略快的心律,以及偷偷急促起來的呼吸。
「你的手還好吧?」她問。目光往下移,看著他包著紗布的左手,以及露在紗布外的、涂了優碘與紫菌素的四個指關節。她那一撞力道太大,兩人跌得很重,甚至還在粗礪的水泥地上滑行了一下,才會將他的手背磨得血肉模糊。雖然只是不算嚴重的皮肉傷,但看起來實在嚇人。
「沒事。接下來自己換藥就好了。」他淡聲道。
見他就這樣一直站著,沒有移開的意思,也不說話,就看著她。趙子昀覺得渾身不自在,便道︰
「那……我們去繳費等領藥吧。」
「還不急。」
他沒退開,反而微微彎下腰,伸出沒有受傷的右手,在她的瞪視下,執起她的左手,捏著她的四根手指,不知道是在看她的手背,還是在看手腕上的玉鐲,反正就是看了許久,卻沒說話。
趙子昀不自在地動了動左手,發現他雖然沒有把她抓得很緊,卻也不肯在她微微掙扎時放開手。
「你在看什麼?」
「我記得……」沈維理目露沉思,盯著那只已經變成深紫色的鐲子,以及她光潔而蒼白的手腕,道︰「上一次見你,你這里多出了一塊紫黑色的斑。」
他左手手指輕輕點上她曾經長紫斑的手腕處
趙子昀心口猛地一揪,屏息瞪著被他手指點著的左手腕,咬唇不語。「現在,它不見了。你認為,它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她死死瞪著手腕,就是不抬頭與他眼楮對上。
「我有個猜測。」他低聲道。
她沒應,低頭以沉默與他僵持。
「那塊斑,或許也被手鐲給吸納進去了。」
她身子一僵,暗自祈禱他感覺不到她情緒的波動;可是,他就握著她的手,密切注意著她的變化,又怎麼會沒發現她的不對勁'
「我說對了。」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這些……又關你什麼事!我怎樣,都跟你沒關系。」她艱難地開口道,力圖不讓自己聲音發虛,「你這是在過河拆橋嗎?」沈維理沒有惡聲惡氣,反而有些想笑「什麼過河拆橋!」
沈維理見她一直不肯抬頭,極力回避與他目光對上,于是蹲,利用兩人高度上的視角落差,讓她眼神無所遁形,沒給她反應的時間,一下子就攫住了她驚惶的目光。
「雖然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倒是看清楚了,你手上這只鐲子有些離奇。至少,它變色了,對吧。」
「我還不清楚它為什麼會變色,你問我也沒用。」她吞了吞口水,想避開他的目光,卻沒有閃躲的地方,除非閉上眼,但……她就是不肯讓自己示弱得那樣狼狽,只好死死撐著,任他一雙沉靜眼眸捕捉著她的眼波。
「既然你‘還’不清楚,那我也不是非要現在就得到答案。」
實在受不住他這樣專注的逼視,受不住他言語上的若有所指,她覺得整個人像坐在針氈上,實在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于是道︰
「我、我還得回我四叔家,就不跟你聊了。等會你領完藥,就應該要回台北去了吧?鎮上的長途客運就在這間醫院旁邊,一小時開一班車,你就留在這等車吧,我自己回我四叔那里就好^o
可她起不了身。她的左手還被他握著,他整個人還蹲在她身前。「你這是在趕我了?」
「就算我沒趕你,難道你就能一直蹲在這兒?」她問。
沈維理看著她好一會,笑了。
說著做勢要起。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趙子昀不爽地問「子昀,我從沒見過你這樣孩子氣的樣子。」她的表情,以及她一點也不成熟世故的表達方式,都是以前不曾見過的。很直白,直白到完全不像一個已經二十八歲的女人,反而很孩子氣。
趙子昀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的話,只好閉嘴。
「我確實該回台北去了。本來我來這里就是給你送鐲子的,如今鐲子已經回到你手上,好像真沒我什麼事了。」
「對。她忙不疊地點頭同意。非常希望他一如他所說的識相,趕快離開。
沈維理覺得自己又想笑了。不過他忍住,接著問道︰
「看在我特地幫你送回鐲子的份上,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是我過去十年所認識的那個趙子昀嗎?」
她一愣,瞪著他,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有人告訴我,你不是趙子昀,原來的趙子昀被借尸還魂了一一」
「才不是借尸還魂!」趙子昀被他的話沖得腦袋一片發熱,張口怒道︰「我才是趙子昀!」
恨恨地抬起右手揪住沈維理衣領,臉孔湊近他,幾乎鼻尖相對,低吼道︰「這是我的身體!本來就是我的!我趙子昀的!」
凶悍的眼神,狠厲的語氣,咬牙切齒,形狀猙獰,像是恨極了誰;而,這模樣,也是沈維理從未見過的。
「你的意思是,你才是趙子昀?」他低問。
「對!」既然他非要好奇,趙子昀也不怕說出來讓他知道。她就是受不了任何人指責她盜用了這具身體,這明明是她的身體!她才是受害者!
「那,先前那個我認識了十年的趙子昀,又是誰?」
「一個可惡的小偷,一個不告而取的強盜。」趙子昀冷冷咬牙道。都已經對他說了這麼多,她也沒有什麼好保留的了,甚至是有些惡向膽邊生地以更尖刻的語氣道︰「所以你我分手是對的。我不是那個跟你談了十年戀愛的人!那年出車禍那天,我的身體就被侵佔盜用了,你的愛人是那個小偷,不是我。所以,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跟你沒有任何關系,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老在我面前晃,你讓我很煩!」
所以,就算他沒先找她分手,她也會提出來的。
他與她之間,只是陌生人,除了分手,沒有別的路可走。
他最好現在就走,被她氣走最好,那就可以老死不相往來了。
她毅然高揚著下巴,等著他氣急敗壞地發怒或拂袖而去。他這樣的人,向來習慣主控,自尊心也強,不會對任何無禮的冷嘲熱諷以及驅趕忍氣吞聲。
她深信。
所以,她等啊等的,硬著頭皮迎視沈維理沈凝的目光,楸著心口等待他的下一個舉動,巴巴地盼望心想事成……然後,她等來了他的響應,就听他道
「我們去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