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多少日子,她的耳畔始終徘徊著嬰孩的哭鬧聲。
一聲又一聲,揪緊了她的心房。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擁抱發出那引人疼惜的哭聲的孩子。
是誰家的孩子?為何哭得如此淒厲?
那一聲又一聲的哭喊,仿佛在訴說無盡的寂寞,象是沒有爹娘疼惜擁抱的孩子才會發出的哭聲。
盤著象征人婦發型的少婦停止了拾材的動作,納悶而不解地望向不遠處的那棟大宅,無形中,仿佛有一種吸引力,告訴她,要她去尋找那聲音的來源。
不由自主地,背著一簍木材的少婦移動身子。蓮足緩緩向那棟宅子走去。
一股無形的牽力拉扯著她,一步一步地靠近那棟大宅……「蓮兒?」伴隨著熟悉的呼喚,男性的嗓音喚住她的動作,隨之而來的力量將她拉入一個熟悉的懷抱。「你要去哪兒?」
「我……」她愕然地望瞭望男人,「沒……沒什麼。」司徒豪隨著她方才望去的視線看去,看到城里那棟富麗堂皇的大宅。
「如果沒事兒,就少去接觸那種大戶人家,懂嗎?」男人對自己視如親妹子的少婦殷殷告誡,不希望她和有錢人有交集。
其實蓮兒並非他的親妹子,而是他一年前在一座蓮花池畔所救起的一名女子。
那個季節,是靄雪飄飛的冬季,她就象是株被寒冰包覆而逐漸凋零的蓮花,奄奄一息地倒臥在池畔,若非他路過救了她,她早已香消玉殞。
他還記得,當她睜開眼的那一瞬間,他看見了她眼角滑落的晶瑩淚珠,那時他就知道,蓮兒是個藏著故事的女子。
他不知道她喚作什麼名字,問她也不說,所以他就私自為她取名為蓮兒。
無路可去的她,只好寄住在他的破茅舍里,然而日子一久,總會有人說些閑話,因此他干脆要蓮兒假裝已經與他成親,要她以少婦的裝扮見人,他們就這樣生活了快兩年……「蓮兒知道了。」她點點頭,收回停留在那棟大宅上的視線,隨著司徒豪的腳步踏上回家的路。
不知為何,那嬰孩的哭聲竟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好象在好久以前就已經听過,象是在生命中已經注定要糾纏一生一世的牽掛,無時無刻要拉她走向它……孩子的哭聲……她想起從出生那一刻就被她丟給產婆,怎麼也不願意看上一眼的男嬰。
那是她與那男人的孩子……胸口瞬間被狠狠揪緊,她強迫自己不該再回憶過去。
她早就告訴自己,這輩子要獨自一人活下去,怎麼也不願再去嘗試過去的痛楚,因為……那個代價,不是她可以再承受一次的。
***
每隔數天,她便會趁著天才剛蒙蒙亮,下山到城里買些用品,偶爾若是積蓄足夠,還會買只雞回家炖,幫司徒豪進補。
這日,她同樣趁著天色剛亮,便下山到市集去,人來人往的早市熱鬧非凡,各式各樣的攤販花樣百出,供許多婦女做選擇,而這日正好又是初一,比平常更是熱鬧許多。
她熟悉地移動身形,要到客棧去買壺酒。
司徒豪總是喜歡在初一時邀些鄰居喝杯小酒,促進親鄰間的交流,以酒會友,所以每月初一,她總會特別到市集為司徒豪買酒,畢竟受他照顧兩年,她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他,能為他盡一分心力,她也好過一些。
走了段路,好不容易從擁護的人群中找到平日司徒豪最愛喝的客棧,原本以為可以順利買到一壺酒,沒想到卻看見客棧大門緊閉。
她蹙起秀眉,不明白客棧怎會在初一不做生意?
她上前敲了敲門,沒多久,一名店小二來應門,告訴她,今日整間客棧被一名富家少爺給包了,要她快走。
「我只是要買壺酒,不會打擾到那位公子,可以請小哥你通融一下嗎?」
「這……」店小二面有難色,不忍心拒絕眼前這名縴柔的女子。
「拜托你!我大哥很喜愛你們老板親自釀的女兒紅,每個月初一都要飲上幾杯才能解饞……」
「好吧!那你跟我進來,我到酒窖拿壺女兒紅賣你,但是請千萬不要驚動坐在廳內的客人,他不是我們這種小老百姓惹得起的大人物。」店小二嚴肅地對著蓮兒說道。
她點點頭,反正她要的是酒,才不管廳內那男人是哪個大人物。
尾隨店小二進入客棧內,站在大廳中,視線隨意環看了室內一下,冷冷清清,沒有平日的人聲鼎沸,讓她有種並非進入客棧的錯覺。
「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去去就回。」說畢,店小二匆匆跑去拿酒。
獨留在大廳的蓮兒,捶捶走了好幾個時辰而發酸的雙腿,挑了張最靠近的椅子坐下,安靜地等店小二回來。
寂靜的空間,無形中有股奇異的感覺襲上她,她倏地崩緊身子。
「是你嗎?」
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她整個人已經被一雙強勁的雙臂緊緊摟住,她嚇得尖叫了一聲。
「噓!別喊……是我,是我呀!」低沉而顫抖的嗓音,透露出一股頹喪中帶著驚喜的震驚。
「不——放開我!」瞧不見背後是誰,蓮兒害怕得想掙月兌。
背後的男人先是一愣,而後略略不甘心地松開手,讓她有轉身的空間看清楚他是誰,一邊又害怕她逃開似地揪著她的手腕。
回過頭,那是一張喜悅中混雜著疲憊與懊悔的男性臉龐,記憶深處里的那張臉孔,牽引出許許多多的過往,她瞪大雙眼,不敢相信這世界之大,竟會讓她與他巧遇。
「真的是你……」滄桑的臉龐出現消失好久好久的笑容,男人伸出手就想再次將她擁入懷中。
迅速退開一步,她下意識地拔腿狂奔,過往的羞辱如潮水般狂涌而上,相處一年多以來的日日夜夜,在他冷情以待之下,全都只剩下痛苦的回憶。
是的,她就是寧可舍棄親生骨肉,也不願再和海天麟有任何關系的李藤兒!
兩年多前,她趁著下大雪的黑夜離去,然而捧著那堆銀兩,她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所以她撐著疲憊的身子,到債主家贖回了祖厝的地契,在那間已經布滿髒污的屋子里窩了一夜後,便買了輛馬車,離開讓她傷心傷神的地方。
逃開了以後,她相信時間會讓痛苦終有平復的一天,好不容易已經漸漸習慣了一個人了,為何老天讓他再次出現在她生命中?
匆匆奔出客棧,嬌小的她很快就被人群淹沒,而尾隨在她背後的海天麟也不想放棄這好不容易遇到的機會,拼命在人潮里擠來擠去,好不容易擠出了人潮,那抹嬌小的身影卻已不見蹤跡。
他挫敗地咒罵幾句,生氣地踹了踹腳邊的石子。
但他絕不會就此放棄!既然已經知道她就在這了,他有的是辦法將她找出來!
***
李藤兒跑啊跑,逃啊逃,仿佛身後追著她的是一只會吃人的猛獸,即使兩腿已經發酸發軟,她還是不敢停下腳步。
直到她跑到胸口發疼,喘得快要窒息時,她才停下腳步,在一棵大樹下休憩。
「蓮兒?」
熟悉的男性嗓音在身後響起,李藤兒轉身望著來人,司徒豪正滿臉擔憂地望著她。
「你怎麼了?臉色看起來好蒼白!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不……沒事。」她輕聲低語,不想視為親大哥的司徒豪為她的過去擔心,更不想讓他知道,她的過去其實很復雜。
逃了那麼久,好不容易有平靜的生活,她怎麼也不想再被過去的陰影給攪亂!
「我沒事,不勞你擔心。」她輕輕推開司徒豪的身軀,想掩飾掉自己心中的不安。
「真的沒事?」司徒豪覺得今日的蓮兒怪怪的。
「是啊!你別瞎猜了,咱們快回家吧!今兒個不是初一嗎?看我為你帶了一壺……」望著空無一物的手,李藤兒這才想起自己為了躲避海天麟,竟忘了把酒買回來了!
她懊惱地望著司徒豪,卻不知該如何啟口說出她沒有買到酒的原因。
「沒關系,我回家殺幾只雞鴨、泡幾壺好茶來代替也可,你不用自責。」司徒豪更加肯定蓮兒一定是遇到什麼事情,否則怎麼會如此失常?
而既然他已經認蓮兒當妹子了,那他絕不會讓蓮兒在外邊受欺負,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一定要查出蓮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
有了線索,要找一個人對海天麟而言並不是件困難的事,無論在江湖上或是官場,海家始終有穩定的人脈與關系,因此花不到三天,海天麟便已得知李藤兒所居之處。
夾雜著復雜的心情,他獨自一人來到李藤兒居住的屋子外,深幽的黑眸里有著道不盡的嘆息。
當腳步越接近屋子,他的心跳越是加快。還未靠近屋子,遠遠地他就已經听到熟悉的嗓音。
「司徒大哥,洗澡水已經燒好了,若你要先淨身,就讓你先吧!」記憶中溫柔可人的嗓音讓他整個人為之一震,過去的李藤兒也曾用如此柔軟的嗓音同他說話呢!
隱身躲藏在籬笆外的一棵大樹下,海天麟眼神貪婪地緊緊鎖住女子的嬌容,仿佛想將那張容顏刻入生命中。
只是,听聞她用如此動人的嗓音喚著另一名男子淨身,他心中頓時有股妒火在燃燒若是以前的他,早就按捺不住性子沖上前與那男子大干一架,但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男人,海天麟忍住隱隱燃燒的怒火,決定靜觀其變。
況且,他不想再次因為自己的莽撞而嚇跑了李藤兒。
「好吧!那我先淨身好了,待會再換妹子你。」司徒豪用布衣擦拭臉上的汗珠,無所謂地笑了笑,便起身往屋子後方的浴間走去。
李藤兒彎身再添幾根木材到灶里後,接著便捧起未用完的木材,打算將它們放回柴房。
一邊將木材一根一根堆好,李藤兒一邊心想︰明兒個得勤勞點再去山里撿些木材回來,要不柴房里的木材根本用不了幾天,尤其已經入秋了,再過沒多久就要入冬了,到時需要的木材量一定會更大。
正當李藤兒陷入自我思緒中時,完全沒有發覺身後一抹黑影已然籠罩住她嬌小的身軀,當她一回過頭,便完全跌入那人的懷抱。
以為是司徒大哥要找她,李藤兒抬起腦袋瓜,快入夜的天色令她看不清楚來人是誰,她嘗試性地喊了聲︰「司徒大哥……是你嗎?」
「不,是我。」冷漠的嗓音取代了原先澎湃的心情,听到她的小嘴再次喚著其他男人時,他已經用盡全力克制自己不可輕易動怒,但是,他心底就是會不舒服!
「你……」眨了眨眼,在她適應了暈黃的天色,看清楚來人是誰後,她立刻忍住想將他推開的沖動,同樣地冷漠回應。「有事?」
他會找到這兒來,其實她並不意外,畢竟以海天麟的勢力,只要多灑些銀子,要找到她並不難。
薄而無情的唇瓣正緊緊抿著,如黑夜中的星子的眼眸緊緊盯著她冷然的小臉,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她渾身散發出一股月兌俗的淡然,更讓他有種被拒于千里之外的錯覺。
他沉默不語,只是靜靜地以黑眸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見他久久不發一語,李藤兒將身子退開兩步,與他保持距離。「如果沒事,請你走吧!」
越過他,她早已學會將情緒完全隱藏起來,不再暴露自己的脆弱。
「你不想看看孩兒嗎?」擋住了她的去路,低首望進她眼底那抹難以動搖的冷情,無形之中,海天麟竟覺得眼前的李藤兒陌生得讓人膽戰心驚。
過去那名依附他而生的女子,似乎已經不復存在了……眼前的女子,真的是李藤兒嗎?
「孩兒?」李藤兒怔然地重復這兩個字。
「是!就是你為我產下的男孩子,我喚他海子穆,是我們兩人的兒子,你想見見他嗎?」
見她清冷的小臉有絲遲疑,海天麟再追加籌碼,打算以兒子為誘餌,讓她回到他身邊。
「穆兒?」他喃喃低語。
那晚她產下了孩子後,連看也不看一眼便要產婆抱出去……就是那個瘦瘦小小,始終哭個不停的男嬰嗎?
「就是穆兒,若你要看他,就答應我,跟我回海府。」
「回海府?」李藤兒這才驚覺眼前的男人竟打算利用一個母親思念兒子的心情跟她談判!
「跟我回去,我保證你和穆兒從此不會再分開!」但其實他想說的是——從此以後,他會用生命來保護他們母子!
「你用孩子跟我談條件?」李藤兒不敢相信地瞪著海天麟,如此冷酷的男人,竟是她當初愛得不顧一切的人?
她勾起唇瓣,笑容讓海天麟覺得有絲刺眼。
「你難道不知道當時我生下那孩子後,連看都不看一眼就要產婆抱走了嗎?你以為那孩子真的可以成為吸引我回去你身邊的籌碼嗎?你怎會如此天真?」
話雖如此,但誰能真正明白她當初是多麼心力交瘁?明白她用盡了多少力氣才忍住不去看那孩子,用了多少偽裝才假裝听不見孩子的哭聲,才可以忍住不去抱他……所有人都當她無情,卻沒有人知道她忍住了多少的淚水。
不去抱那孩子,是因為她害怕自己會走不開,會委屈自己一輩子,為了孩子而留在海府,一輩子都被孩子綁住,更害怕如今的情形發生!
「你……」他不敢相信如此犀利的言語反擊竟會從她的小嘴吐出,但更讓他不想承認的是,如今的李藤兒,已經不是他可以輕易掌握的女人了!
「況且,我不過只是你海大少爺玩過即丟的女人之一,你何須紆尊降貴地跑來這種地方跟我談條件?」她實在不懂他大少爺的規矩。
「不是說好我只要為海家生下子嗣,海家只要給我銀兩即可?如此簡單明了的游戲,為什麼海大少爺你會不清楚?」
她其實不想變得這麼市儈,其實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伶牙俐齒的女人,但只要想到曾經受過的傷害,她就忍不住想反擊!
「當初契約也說好,交易達成後,各自兩不相干,不得干涉對方的生活,你不會忘記了吧?」
海天麟愕然地望著咄咄逼人的紅顏,那曾經只為他散發的甜甜愛戀已經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歷經風霜所顯露的傲氣。
很顯然的,過去兩年多來她活得很好,甚至變得更獨立了!
「如果大少爺你還有點羞恥心,就請你快點離開這里,這間小廟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她拍掉擋住她去路的手臂,頭也不回地離開柴房。
第一個教她懂得情、懂得愛的男人,是海天麟。
第一個教她學會寫字、讀四書五經的男人,是海天麟。
第一個讓她心力交瘁的男人,依然是海天麟……她的生命,因為這男人而多了許多荊棘和曲折,而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在他眼前永遠都唯唯諾諾、對他百依百順的小女人了!
昂首闊步地離開那男人,李藤兒走進屋內,關上大門,直到完全與海天麟隔絕以後,過往的悲傷苦楚她終于忍不住地滴下淚來。
那男人確實掌握住了她的弱點,很聰明地拿孩子威脅她,但是,她絕不可能讓他稱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