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終于再也看不下去。她找了一天,趁著子夜時分拿了自己那些破舊、不起眼的青衫給柳雲曦穿上,再偷偷替小姐開門,並悄聲告訴她︰「我已經告訴莫大哥,說你會在橋下等他。」
柳雲曦淚眼蒙朧,連感謝都說不出口,只是咬著唇瓣激動地看著春枝。
「快去,還磨蹭什麼!」春枝心急地催促著。
她點了頭,在黑暗中沒了命地向前跑,來到春枝說的地方,橋下早已站著一抹熟悉的身影。
眼里一納入對方,苦苦壓抑的思念頓時像兩杯打翻在彼此身上的茶水,燙人,失控,收不回。
他走向她,伸手捧住她小巧的臉蛋,看見她哭腫的雙眼,心疼不舍,比刀劍割在身上還要疼上千百倍。
「春枝都告訴我了。」他撥了撥她頰畔的發絲,柔聲道︰「你別只顧著哭,記得吃飯、記得休息,要不,你搞壞了身子,想讓我將來娶不到你的人,反娶到你的魂嗎?」
「如果我生不得嫁你,非要死了才行的話,那我寧願死了也好!」
「噓!」他及時伸手抵住了她的唇,不讓她說,「別亂說話。傻子,你死了,我獨活還有什麼意義?」
她噤聲,淚又快流下。
「真是愛哭的姑娘。」可他卻愛進了骨子里。他輕輕嘆息,忍不住俯首吻去了她的淚,吻上了她的唇。
半晌,他抬起頭來,開口問道︰「雲曦……你願意嫁我,做我的娘子嗎?」
柳雲曦先是驚愕,而後回神。
「願意、當然願意!」若是不願,她又何必冒著被親爹打斷雙腿的後果,也非要來見他不可?「能夠嫁給你,早就已經是雲曦此生唯一的心願了,你說我怎麼會不願意呢?言常哥。」
听聞她的一字一句,莫言常踏實了許多。
他忍不住又欺上去吻了吻她,道︰「有你的這句話就夠了。即使要我跪到天荒地老,我也會求你爹把你許給我。」
「我才不要你跪,我听了心好疼。」
「不疼。」他望進那雙真心擔憂他的美眸,「我發誓,真的不疼。」
比起失去她,區區膝下的皮肉之傷,哪里是疼?
桌上那朵石蒜花徹底凋零了,這回卻沒換上鮮花。
秋末,莫言常隨著北陽城來的商隊歸來,他照例給柳雲曦摘了花朵,卻不得其門而入,柳天善交代了下人,說什麼也不準許女兒見到這個男人。
莫言常實在不解,為什麼柳天善這麼恨他?他真這麼糟糕嗎?殊不知,他不明白自己在柳天善的眼中,有如斷他財路的妖魔。
而柳天善的財路,自然是他獨生女……那美若天仙的獨生女能嫁進大戶人家。盼呀盼的,終于被柳天善給盼到了一條大魚。
听說這次從北陽城來的商隊,有一名魏姓商人。據說魏家世世代代經商,事業版圖囊括之廣,上至國力,下至民生,累積的財富幾可敵國,連君王都要懼他們三分。
這次前來造訪的魏峒鎮,正是上一代魏家老太爺的正室所產下的三兒子。魏峒鎮年紀已過半百,擁有一名正妻、三名側室,兒女共七名。對柳雲曦而言,他肯定不是什麼好對象。
可對柳天善來說並不打緊,他只在意如何把女兒送進魏家大門,然後把魏家的錢財一點一點給挖進柳家的後門。
但要怎麼做才能讓魏峒鎮這條大魚上鉤,而他又能全身而退呢?
思謀了半天,柳天善想出了一計。
這日,他算準了商隊要回北陽城的時辰,來到女兒的房間,故作凝重神色,語重心長道︰「你……去送他吧。」
柳雲曦听了,張著小嘴,不敢相信,以為父親終于成全了他們,全然未覺這竟是送羊入虎口的詭計。
當小倆口在河畔邊離情依依時,商隊經過,貪戀美色的魏峒鎮一見到柳雲曦的美貌便上了心。
當下他不動聲色,回到北陽城後,立刻命人帶著金銀珠寶前往柳家提親,望能娶她為妾。
「我不嫁!我寧願死也不要嫁給他!」柳雲曦得知父親收了魏家送來的大禮,絕望崩潰。
「曦兒,你听話,魏峒鎮是有地位、有錢財,有見過世面的人,他不會讓你過苦日子的。」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那男人幾乎能當她爺爺了,她如何能嫁他?
可柳雲曦除了伏案痛哭之外,哪有余力反抗。接下來數日,她不吃不喝,只是臥床發愣,形同活尸。
柳天善心想這樣下去不成,好好一個美人兒若是交到魏峒鎮的手上,卻發現成了干巴巴的一朵殘花,豈不被退婚?
于是他來到女兒的床塌邊,說之以理,動之以情,無論是軟的、硬的,甚至不惜拿他那條老命來威脅也要讓女兒明白,他是如何迫切需要魏家在錢財上的援助。柳雲曦原本以為娘親會替她說上幾句話,卻沒料到爹說什麼,娘也附和。她的心無望了。
婚期將至,莫言常捎了一封信,約了她在老地方見。
同樣的月前,同樣的橋下,卻可能是兩個人的最後一面。兩人無語相對,柳雲曦任由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忍著不哭。
「為什麼同意嫁他!」莫言常握緊拳頭,指甲崁入肉里,擰出血來。
「我沒有選擇。」她閉上眼,珠淚滾滾串落,痛哭出聲。
胸口一窒,莫言常怒火燃起。
「有,你有!」他握緊腰間劍鞘,邁步就要離去,「我去殺了那婬賊,你就不必嫁他了!」
「別去!」她及時拖住了他,緊緊抱住他的手,不願他為她而誤了自己,「你別這樣,你會被處死的!」
魏峒鎮是什麼樣的人物,殺了他,豈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你被他蹂躪?!」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麼無能,連最愛的女人都護不了。
他愈想愈惱,忍不住舉拳憤恨槌胸,卻解不了那一口悶。
「言常哥,你別這樣!你別——」
柳雲曦哪里阻止得了他,心疼他自殘,他傷了自己,亦是傷她。
她忍痛,決定放他自由、放他快活。
「莫言常!你別再這樣子了,我是心甘情願嫁他當妾的,你懂不懂?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她幾乎是含淚嘶吼。
一听,莫言常頓住。「你說什麼?」
「我說……」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彷佛這是她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口氣,「我是心甘情願要嫁他,我沒有不情願!」
此話一出,莫言常像是被摑了巴掌。他杵在那兒動也不動,吐不出話來,半晌只問了一句︰「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柳雲曦強作輕笑,道︰「還能為什麼?當然是為了好日子。我從小過慣了穿金戴銀的生活,我如何能跟你這樣的人一起攜手到老?」
「你說謊,你不敢看我的眼。」
「我沒有說謊。」她迎上他的目光。
那一夜,她狠狠傷了他的心,只為了讓他信她虛榮浮華,只為了讓他能對她放下。當他轉身離去的時候,她的心也死了,如同房里那朵枯透的石蒜花。
迎娶之日,莫言常本來鐵了心打算不理不听,可他的心終究沒那麼硬。
他舍不下她,他忘不了她那雙悲切而絕望的眼神。
于是他跟著花轎,暗中像是護著她,卻也矛盾地在心中暗暗盼著——不如,來幾個山賊劫親吧?這樣他便可名正言順從山賊手上救回雲曦,從此雙宿雙飛,逃離這灘泥沼。
老天爺或許听見了他卑微的心願,路上真出現了山賊劫親,然而當他出手救人時,花轎里的柳雲曦早已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體。
她以一把作為嫁妝的剪刀,自刎了。
莫言常見了那艷紅的畫面,理智全然崩潰,悲痛的咆哮幾乎穿透雲霄,他身上的殺戮之氣嚇跑了所有人。
一瞬間,山林中只剩下他,還有靜悄悄的她、像是睡著了的她。
他將她從花轎里抱下,擁在懷中,坐在黃泥枯葉上。
「雲曦,你真傻……」他的淚水滴落,濕了她的臉頰。他以指月復替她抹去,慟道︰「你怎麼會那麼傻?!」
語落,他苦笑,笑著笑著,成了痛哭。
「你不是說過,我武功那麼高,要翻過柳家的牆何難之有?所以在洞房之前,要翻過魏家的牆把你帶走,何難之有?你為什麼那麼傻?為什麼!」
他緊緊抱著她冰冷的尸體,像個無助的孩子,搖著、晃著,除了痛哭,他沒有其他排解的方法。
兩日後,他將她葬在石蒜花田下,以淚水養花,並且以他的鮮血在石壁上刻下誓言——他莫言常,從此生生世世,非她不娶,永無二妻。
入了地府的柳雲曦,不願走過奈何橋,她總是拿著那朵石蒜花守在橋頭,苦苦等候。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人終有一死的時候,死了就要來地府。所以她只要守在這兒,總有一天就會等到言常哥吧?
直到有一日,一名白發、長胡須的老人緩緩走了過來,站到她身旁對她瞧了幾眼。
「請問有事?」她疑惑。
老人笑了一笑,指了指她手上的花,道︰「花很美。」
「是啊,是很美。」她揚起溫潤笑容回應。花在陰間不會凋零,多好。
豈料這念頭才剛這麼閃過罷了,花瓣竟落了一片。
「啊!」她哀曝了聲,「我的花……」
那夸張的反應逗得老人哈哈大笑,害得柳雲曦也跟著不好意思了。
她收斂了態度,又問︰「對不住,敢請教您老人家是哪位?」
老人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彎身拾起方才飄下的花瓣,交到她手里。
「這一片,四十九年。」
她一頓,困惑不解,「……四十九年?」
「老夫瞧你在這里等了四十九年,不吭不怨,不曾見你有倦色。」
她這才懂了意思,不禁張著嘴,很是訝異,居然已經過了四十九年,「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啊……」
「所以老夫想問問,你還是堅持等他嗎?」
「是。」
「即使八百年內,你們仍然修不到夫妻之緣,你還是想等下去?」
「想。」
「好吧,老夫明白了。」
可她卻一點兒也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人和藹地笑了笑,道︰「再過七日,莫言常的魂魄會來到奈何橋前,與你相听聞這話,柳雲曦喜不自勝,幾乎溢淚。
然而不好的消息總是接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