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剛亮,福家村就鬧烘烘。
即日起,工班連續休假一周,幾乎沒有人不下山,愈早預備好的人,能搭上愈早的直升機,愈早享樂。
為了爭分奪秒,直升機起降的空地一早就塞滿人。
光是把那些人全部運走,就耗去整個上午。待人走光,村里陷入一片空靜,平時要供餐的胖嬸食堂也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
江心瑀看著那邊的喧鬧漸歇。身為常駐醫師,她沒有外出的權利,不過,作為補償,待有巡回義診團開到這一帶,她可以休假。
兩三個孩子朝她跑了過來。
「江醫師,你可以教我們寫字嗎?」率先說話的,是之前評論她太瘦的小武。
「以前的老醫生有教過我們。」另一個女孩說。
「才三個字而已,老醫生就下山了。」
「你們想學?」她偏著頭思索。
福家村沒有學堂,有心讓孩子念書的家長,得把孩子送到平地或較大的村落,那意味著孩子要求學,就得從小跟家人分開。
也只有那些經濟水平較高,或堅決要讓孩子受教的家庭辦得到,其它孩子鎮日在村里跑來跑去,學習理家或謀生技能,就此度過一輩子。
「不行嗎?」小武問。
「不是不行,我好奇你們為什麼想學。」
「老醫生說,學了寫字,念了書,才能走出這片山,不然一輩子困在這里。」
「這里不好嗎?」她詫異。
「我想到外面看看。」
「听說城里沒有這麼多山,但有跑得很快的車。」
「也許我能跟江醫生一樣當醫生,就不用像我媽媽只能煮飯。」
江心瑀想了想,「好吧,如果學寫字可以讓你們有這麼多希望,我可以幫忙。」
「江醫師,我問你喔,『四』是不是這樣寫?」小武找來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四條杠杠。
她納悶,「誰跟你說的?」
「你看,『一』是這樣,」他畫了一條杠杠。「『二』是這樣,」他又加一條杠杠。「『三』是這樣,」再加一條。「『四』不就是這樣嗎?」小武理直氣壯。
江心瑀差點笑癱。「不是。」
「怎麼不是?
「就真的不是嘛。」她沒笑得這麼開心過。「讓我找些紙筆,明天再教你們怎麼寫。」
「也可以學算數嗎?」最小的女女圭女圭小薇問。
「你想學?」
「胖嬸說,知道怎麼加減很重要,以後賺了錢,才知道身上有多少錢。」
「有道理。好吧,也有算數。」加減乘除她教得來,不過,她得找管時鋒談談。
送孩子們出去時,她才看到,管時鋒不知何時已杵在一邊。
「工頭叔叔!」小孩打招呼。
「乖。去玩吧。」
孩子們散了後,她才說,「你沒想過為他們聘請老師嗎?」
「總公司跟基金會都有協助建校計劃,不過,要聘醫生已經很難,要找老師更難,沒人願意來。」
她不禁好奇,「那你呢?當初為什麼願意來這里當工頭?」
「當然是沖著薪水高,福利好。」他笑著說,「學土木建築的人分兩派,一派走辦公室路線,西裝筆挺,看起來很體面,但薪水不高;另一派專走工地現場,」他拉了拉身上背心,「看起來髒兮兮,可只要肯干,經驗累積快,賺的錢也多。像我這種願意到偏遠地區上工的人,所得更可觀。等錢賺夠了,要開啟第二人生或提早退休都不是問題。」
她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話說回來,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來,還不打算說給我听嗎?」
她顧左右而言他,「在那之前,我先給他們上課,不過我沒教書經驗,只能想到什麼教什麼。」
「你願意是最好的了。」他饒過她,沒追問。「我以為你會拒絕。」
「哦?」
「你不像那種願意跟孩子混在一起的人。」
「我的確不特別喜歡小孩。」她老實招認。「但他們很想學。如果他們跟那些願望中間,有我能搭的橋梁,為什麼不?」她柔柔的說,「何況某人希望我跟當地人打成一片。」
管時鋒微笑。她或許看似冷漠,可有一顆溫熱柔軟的心。
「你沒跟著一起下山?」
他搖頭,眼中有抹微微躍動的光芒,彷佛要做壞事。「我有你。」
她的身體瞬間熱了起來。「我們要做什麼?」
「郊游。」
這個男人可以下山尋歡作樂,可他選擇留下來。
工班離去,整片山林像他們的後花園,帶著簡單的食物與飲水,他們走進更深的林中。
這里沒有開路,地上只有人腳走出來的小徑,若有一陣子沒經過,野草會重新長出來,掩蓋小徑。
江心瑀好奇地張望著。林間稍涼,水氣不強,風吹過發間時,帶來一陣舒爽。
管時鋒隨手摘下樹上一顆晚熟的桃子,遞給她,熟透的果實在她掌中爆開,甜美的汁液漫過她的手指。
她看著化在掌心的果肉泥,「這桃子爛了嗎?」
「不,它熟透了。」
她微蹙起眉,「我沒見過這麼熟的果實。」
「你只吃過在市場賣的水果,對吧?那里的水果不會有這麼熟美的風味,試試看。」
她聞見一陣如酒般芬芳,這果子已微微發酵,她不敢吃。
他握住她的掌,舌尖竄過掌心,慢慢的舌忝過去。她驚訝的看著,他明明是在吃東西,她卻覺得自己變得濕潤,腰身逐漸柔軟。在他靠過來時,腰身宛若有自我意識的擺動,她過度意識到小月復間有抹糾結。
他以靈活的舌頭,舌忝弄她的手指,令她身體發熱。
他的眼神,像在承諾要給她此時她仍不理解的歡愉。
「我吃了。你要試試看嗎?」
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點了點頭。
她沒有機會將手湊近嘴邊,他已經低下頭,用口中的果實哺育了她。
柔軟,甜美,多汁,混合他的氣味,宛如果醬一般。她沒有立刻吞下,而是學習他的方式,在口中含著,潤著,品味著。
紅唇誘惑輕動,晶瑩可口。
他盯著她的唇,「走吧,回我住的地方。」
怎麼來到他屋子的,她昏昏然,不那麼清楚,也不在乎。
她瘋了,她想。
這一路回來,繞來繞去又是幾圈山路。山路不好走,不但要留心腳下不平,也要注意垂在眼前的枝條,任何不慎,都會掛彩。
來的路上,他們有說有笑,速度不快,沒有負擔,可回程路上,兩人心有所系,宛如急行軍一般,還能毫發無傷的抵達,連她都佩服自己。
也許事過境遷,想起那樣匆匆趕路只為溫存,會覺得好笑或羞窘,可她現在唯一的感知是,體內的賀爾蒙在沸騰。
關上門,管時鋒立刻將她拉入懷中。
他身上滿是趕路的熱氣,她也是,才剛蒸騰而起,充滿了荷爾蒙。
不再趕路,不再分心,他的意圖昭然若揭,她忽然好慌,「等等,都是汗……」
「我喜歡這樣的你,又軟,又熱。」他將她往睡房帶。
就是今天了,就是現在,她知道,移動腳步跟著他。
……
盡管很想繼續溫存,可隔日早晨,江心瑀依然準時起床。
身為駐診醫生,她必須坐鎮診療室,村民若需要她幫忙,通常一早就會過去,不能讓人家撲空。再說,她也答應了幾個小孩要教他們寫字,在他們來到之前,她想先找齊文具。
她能給的並不多,但既然點頭了,一定全力以赴。
「早。我去煮咖啡。」管時鋒醒來後,在她唇上一吻,隨即咕噥著。
他沒黏黏膩膩的纏她回床上,彷佛將輕憐蜜愛遺留在昨夜,可奇怪的是,她不覺得慌。
莫名的有股底氣,不怕他下床翻臉,不怕之前的迷情魔力消失……望著他在起居室邊舀咖啡粉邊抓腿側的身影,一股幸福感飽脹心口。
他們真的「在一起」,也共享生活。
簡單用過早餐後,管時鋒送她到診療室,「還會痛嗎?」
「有一點不舒服,不過還好。」
他審視著她,確定她說的是真話。「那好,我也要上工了。」
她微訝,「去哪?工人不是下山了嗎?」
「村民有些自家小工程,補補牆縫、修修圍籬什麼的,需要幫忙,平常我沒空,趁這個機會去處理。」
他是好人。她微笑,「嗯。小心點。」
管時鋒本以為會听到一句「再見」,但是,「小心點」比「再見」更有溫度,更甜蜜。
剛走出門口,他忽然又折身回來。
江心瑀腦中警鈴大作,「干嘛?」
他一把撈起她,霸氣索求,「要想我。」
「不要!」
他大笑著吻她,「你好乖!」
「我說了不要,你沒听見嗎?」她拍打他,也忍不住笑了。
「親愛的,我非常確定你會想我,你不過是嘴硬而已。」他看了眼時鐘,發出一聲牢騷般的申吟,「讓我稱心如意會要了你的命嗎?」
她明明知道這時候笑出來,會被他視為挑釁,但還是忍不住哈哈哈。
「晚上再整治你。」他挫敗的放開她。
也許是個性中小小的反骨在作祟,也可能是她不甘落居下風,忍不住駁嘴——
「我,原句奉還。」
管時鋒本來已經走到門口,這時差點絆倒。
他回過頭,給她火熱的一眼,「親愛的,今晚走著瞧。」
回到無人的辦公室後,管時鋒著手處理要送回康諾威總公司的文件。
計算機音效響起,他按下Enter,視訊框彈開,一個金發男子笑咪咪的出現。
「嘿,阿鋒兄,山上如何?」
「熱。」
迪克想了想,「不錯,上次你回『無聊』,看來你最近不無聊了吧?」
管時鋒听出點不對勁,但僅是抬抬眉。「干嘛?什麼事找我?」
「閑聊嘛,問你什麼時候來跟我並肩作戰。難道你要一直當監工?」
「不好嗎?」管時鋒笑了,「這個我擅長,賺錢快,來錢多,很好累積身家,最棒的一點是全球接案,自由自在。」
「沒有女人讓你想過以後要怎麼定下來嗎?」迪克露出賊笑。
管時鋒算是听出來了,迪克意在言外。「干!阿辛那小子通風報信了什麼?」
「沒什麼,就說你在那邊有個女人什麼的。」
「多嘴。」
「難得有八卦嘛!從沒听說你傳什麼緋聞,到那個窮鄉僻壤去,我還以為你要空虛寂寞了,沒想到竟釣到女醫生,真有你的。」
管時鋒避開敏感話題,「窮鄉僻壤?那你還讓阿辛來?」
「是他要求的,又不是我派去。那小子崇拜你。」
「他不會愛男人吧?」
「我查過他硬盤里的謎片了,他愛巨乳御姊!不過,你也看到他那樣子,瘦瘦高高白白,一副宅樣。他大概是煞到了誰,知道自己追不上人家,開始向肌肉男看齊。」
「那不錯。」
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管時鋒邊處理手上的文件。
每隔一段時間,迪克會跟他聯絡。
他跟他那些海豹部隊、外籍兵團退下來的戰友自組團隊「天堂角」,承接人質救援、人身保護等委托。那團隊在印度洋擁有兩座島嶼,其中,曙光島是度假好地方,白沙遍地,椰影搖曳,他應邀去過幾回,很愜意。
魔鬼島就不是他這種外圍分子進得了的。听說魔鬼島礁石遍布,地形險峻,是內部人士用作訓練的場地,能在里面久待的人,都有卓絕的體能與意志力。
天堂角那些人的確很厲害,他曾跟他們合作過。當時,他們要爆破一系列舊建築,借用他對空間結構的認識,得以用最少的炸藥、最小的動靜完成任務。
雙方合作得很愉快,最後那場爆破堪稱完美,同條街上的人甚至感覺不到爆炸,可建築物內部已經化為粉碎,只剩下堂皇外牆。
魏哲辛也是天堂角的人馬,他的強項是計算機攻防,要進出任何數據庫毫無困難,能藉網絡淘出任何他想要的數據。
「你跟康諾威的合作不是一年後就完了?」迪克問。
「是啊。」他盤算過,他跟江心瑀可以在同時間離開,一起走。
「考慮加入我們這邊吧,不要只是偶爾合作,直接加進來如何?」
「你要高薪請我?」
「呿!你缺錢嗎?」迪克一嗤,「一句話,該給的少不了你!不過,我們團隊中心主旨︰接案是為了得到金錢以外的報酬,挑戰、刺激、人脈、有錢買不到的任何東西都算數。」
「再看看吧,以目前來說,在山上或邊陲地帶搞建築,還挺好玩的。」
「哪里好玩了?」迪克很納悶。「不就是山嗎?」
「是也不是,反正多看長見識。」偶爾洞燭機先,發現正要起飛的地產,隨手投資,既是公余之外的嗜好,也是這種生活形態的附加利益,他樂在其中。
「好吧,也許好玩,但對你女人來說呢?荒郊野外,住一天是新鮮,住一個月聊當靜養,住一年是極限,一輩子?」迪克搖搖頭,「女人家的需要比男人復雜,你也不希望她偶爾想買條裙子打扮打扮,還得先飛越千山萬水吧?」
管時鋒一時語塞。對啊,他怎麼沒想到?
「你考慮看看。」迪克舉起手,揮兩下,通話畫面消失。
管時鋒專心完成手邊文件,幾個纏著江心瑀教寫字的孩子笑著鬧著,從窗外經過,要回家吃飯。
孩子。他遲早得考慮到要孩子的事。昨天,她被懷孕的可能嚇傻,會不會只是因為這里不適合生產?
將檔案收好後,他起身看向外面。
福家村無疑是化外仙境,但買什麼都不便,別說要她大月復便便的捱過,他也不想在這里生育孩子——並非這里不好,而是物資與人力支持真的不足。
可是,他們繼續,她就有懷孕的風險。
以大掌巴住臉,視線自指間透出。
雖然她沒說,但他知道,她也喜歡接受他的全部。
可惜,她說了,十年內,她不能懷孕。
管時鋒倏地放下手,轉身背倚牆。
十年?這數字怎麼得來的?該死,她不會也是計劃狂吧?寫著一張一張計劃表,永遠夢想有一天要去做這個,有一天要去做那個,可總是「有一天」,不是「今天」。
像被重擊到傷處,管時鋒倏地站直。
任何事都好說,他唯獨不能容忍這個。
太多事,他不打算等上十年,等那「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