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呼!清靜不少,也輕松了不少。
醒醒吁了口氣。
先前她在小喜娘們的幫忙下,已經褪下華貴沉重的嫁衣,僅著絲緞里衣內裙,亦已將滿頭珠翠取下,豐盈黑亮的長發流泄于縴巧的腰上,映著紅頰白膚,讓她顯得份外玲瓏可人,任誰瞧了都會不覺雙眼一亮。
不過,除了我以外,誰都不許瞧見她這副嬌美模樣!理應爛醉如泥的曹伯雅不知何時在她身後睜開了雙眼。
他那雙眼炯炯有神的樣子,哪里像是爛醉如泥?根本是清醒得足以做任何事。
所以,當毫無所覺的醒醒轉過身,冷不防被他嚇了一跳。「啊,你什麼時候醒來的?」
他笑了。「一直。」
「一直?你根本沒醉!」醒醒恍然大悟。
「我當然沒醉,否則錯過了我們倆一生一次的洞房花燭夜,豈不抱憾終生?那可是來日方長的夜夜洞房花燭都無法彌補的遺憾。」曹伯雅氣定神閑地坐起身。「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唔……」在他還沒有睜開雙眼前,醒醒很從容鎮定,但現下面對他,卻突然緊張得不知道該把手腳往哪里擺。「你……妾身……妾身這就去多加件衣服。」
真矛盾,方才她還因為月兌下了一身鳳冠霞披而如釋重負,現下卻恨不得把它們統統再穿回去。
「為什麼要加衣服?」曹伯雅挑起眉,好整以暇地問。
「因為……因為你還穿著衣服,而妾身沒有……」
「那很簡單,我也把衣服月兌掉就行了。」曹伯雅一邊說著一邊寬衣解帶,很快的,他果真把一身大紅蟒袍褪盡,僅剩薄薄的內衫及里褲。
嗯,月兌衣服確實比添衣物要簡單,可是……
醒醒愣愣的盯著他平坦結實,隨著沉穩的呼吸上下起伏的胸膛,然後不禁將嫣紅的小臉轉向一旁。
曹伯雅自是清楚她的嬌羞之意,但假裝對她的臉紅視而不見。
「來吧,我肚子餓了,看看桌上有些什麼好吃的。」
新房里的菜色其實和外頭廳堂上的喜筵相差不多,但是除了菜肴外,還多了數道專門供新人食用的點心,有五色蜜棗、花生飴糖、桂圓甜湯、蓮子百合羹,諧音為「早生貴子」。
早生貴子啊……醒醒含羞帶去,每吃一道點心便悄悄抬眼,凝望曹伯雅含笑的深邃眼眸。
她,真的是嫁給了這個男人了吧?不會是自己的一場美夢,睡醒後夢也消失了吧……
用完膳後,曹伯雅取來擺在桌子一隅的酒壺,為兩人倒酒。
「醒醒,你可還記得,十年前我與醺然帶著你所埋下的那壇女兒紅嗎?」
聞言,原本沉澱在她腦海深處的記憶倏然浮現。「記得。這就是那壇女兒紅?」
「沒錯。」曹伯雅溫柔的一笑。「這壇女兒紅是專屬于你的,理應在你成親之日飲用,但是,如果你介意的話……」
「真是太好了!感覺上,飲用它就像是接受小姐對我們的祝福呢!」醒醒雀躍地笑道,好一會兒後才注意到曹伯雅似乎還沒有把話說完。「你剛剛說什麼?」
「沒什麼。」看來他不必擔心她介意與否的問題了。「我們該喝交杯酒了。」
也許是受醒醒的話影響,當曹伯雅將杯里香醇微辛的酒一飲而盡時,耳邊似乎听見杜醺然祝福的笑聲。
一回交杯酒飲盡,再一回,第三回……很快的,那一小壺女兒紅已然空了,最後僅剩一杯。
曹伯雅執起酒杯,仰頭含住一口酒,再往已經坐在他大腿上的醒醒俯首,尋到她的嘴,以吻與她共享佳釀。
……
曹伯雅與醒醒成親後不久,曹家酒莊便開始預備制做明年預備使用的新酒曲。
酒曲又稱酒母,顧名思義,為釀酒最主要亦最重要的原料。「無曲沒酒」是任何一家酒莊都知道的道理。
一如往年,曹伯雅黎明前已起身,穿妥工作服裝,醒醒則親手為他戴上承過香火的祈福符。
「願杜康爺護持曹家酒莊。」她斂身行禮。
「杜康爺必然護持曹家酒莊。」曹伯雅自信十足,簡潔的頷首,大步踏出廳堂。
中庭內,人馬已然齊聚。除了主莊里的長工們,曹仲雅及曹叔亦帶著自己的人手,昨天便已自分莊前來。
庭中架著簡單隆重的祭壇,上頭擺放著貢品。香火點燃,一拜天地,二拜酒神杜康,三拜曹家列祖列宗,曹伯雅盼望神靈保佑今年酒曲制作順遂,明年才好釀得極品新酒。
三拜既畢,清香焚畢,曹伯雅為首,振臂朝天際呼喊。
「開工了!」
「開工了!」眾人同聲附和。
中庭整個熱鬧起來,一袋袋飽滿的糧袋被打開,先將光澤金黃的麥粒倒入木桶中,再倒入新汲的井水,將一粒粒麥子連皮淘淨。
看準天候連日放晴,曹伯雅讓長工將洗淨的麥子在暖熱的陽光下曬干,再置入大石臼中以石杵搗碎,再一次倒水攪拌,讓它凝結成塊。
最後,這些凝塊以楮葉一份一份包扎起來,如旗幟般高高懸掛在通風處風干,取下後又以稻秸密密掩蓋,合計七七四十九日後才算大功告成。
整個過程看似簡單,卻是既吃重又得捺著性子細心做的活兒,每個步驟都不能疏懶,說淘淨就真的要每一粒麥子淘得閃閃發光,說搗碎就得碎得每一粒麥子細如沙土,在風干的過程中更必須有人時時刻刻看顧,就算只沾上尖沬兒般的髒污也得馬上動手清潔,不然就無法成曲,或是形成敗曲。
制酒人家自然不樂見敗曲,但萬般無奈的是,年年必有敗曲,僅是多寡有別罷了。
曹伯雅自是全程參予制曲,甚至比他人更為勤快,往往天還尚未泛起魚肚白,便頂著夜露未散的寒氣前往中庭,再三巡視一切作業,確定每一件事都在掌控中。
「呵……你起床啦?」嬌困地眨眨眼,醒醒見曹伯雅已迅速穿妥衣物。
「今兒個好像起得比較早呢。」
「嗯,是比較早。」曹伯雅應聲,雖然沒有頭過回,但已經預料到醒醒會跟著起身。「你不必起床,再多睡一會兒。」
「這哪成呢,妾身要送你上工呀。」醒醒推開暖呼呼的被子,癟起小嘴。
「還是你不喜歡我這麼做?」
「我怎麼可能不喜歡。」曹伯雅立刻鄭重否認道,投降似的轉過身。「我只是怕累著你罷了,這就讓你送吧。」
醒醒這才轉慍為喜,笑咪咪地服侍曹伯雅穿上鞋襪,拿起前一夜放置在茶幾上的祈福符,鄭重的為他戴上。「願杜康爺護持曹家酒莊。」
「杜康爺必然護持曹家酒莊。」曹伯雅亦如是回應,精神抖擻的踏出房門。
但醒醒卻察覺得出他隱隱有些緊張。這也難怪,盡管曹家酒莊年年制曲,經驗老道,但制曲是莊里的大事,來年能否釀出極品美酒就看這一關了。
如今已是第四十八日,成敗即在眼前,難怪曹伯雅會格外緊張。
盡管有些不應該,但回頭想想,她卻有點想笑,像發現什麼大秘密似的。
真有趣,以前她怎麼都不曾發覺他這種微妙的情緒變化呢?是因為當時她是丫頭,但現下是他妻子的關系嗎?果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其實,不僅是曹伯雅,醒醒也忙得很,幾乎是早上一醒來就得面對每日要處理的大大小小家務。
自古以來,男主外女主內是天經地義的事,醒醒自知在制曲釀酒之事上幫不了忙,所能做的就是竭力打點好家務事,讓忙碌的曹伯雅沒有後顧之憂。
舉凡一家主婦要忙的家務,不出食衣住家,微寒如一介貧婦如此,富貴如一莊主母也是如此。
慶幸的是,醒醒並不是全然無經驗,杜醺然嫁入曹家後的那幾年,她隨侍左右,看著小姐是如何處理一件件大大小小的家務事,所以現下她處理這些事時還不至于手忙腳亂。
即使有疑問,她也有人可以相詢請教。
簡單地用過早膳後,醒醒便請廚娘準備殺雞做菜,好在午間擺出一桌桌豐盛菜肴,然後親自檢視莊中倉庫仍備置多少工作時所穿的衣裝布帛,不足之處再行采買。
她亦親自審視丁總管所呈報的繕屋紀錄,仔細閱讀,明白酒莊里哪棟屋宇、哪根梁柱或哪處牆角需要整理修繕,一一差人前往處理。
「……就這麼決定了,丁爺爺覺得呢?」醒醒末了仍不忘請教這位老人家的意見。
「這些決定都很好啊,大夫人。」丁總管頷首稱許。「您應該對自己更有信心些。」
「我明白了。」醒醒故意用力地挺直背脊,一臉嚴肅的擰緊眉頭。「就像這樣?」
「呵呵,這樣子反倒像是鬧脾氣的娃兒。」丁總管搖頭失笑道。
「沒關系,我在別人面前是大夫人,只在丁爺爺您面前當個鬧脾氣的娃兒。」
醒醒自幼便來到曹家,丁總管私下對她照顧有加,她也早就把丁總管當成自己的長輩。
丁總管甚感欣慰,思緒飛轉,覺得這是向她吐露自己已打算告老還鄉的好時機。
「大夫人,小的近來想辭去總管一職了。」
「咦?」醒醒是听見了丁總管的話,但因為內容太出乎意料,所以她以為自己听錯了。「您說,您想做什麼?」
「小的想辭職,大夫人。」丁總管又說了一次。「人老了,想回家鄉去。
之前我兒子找人捎信來,說老家那兒添了第四個孫兒,問我這個做爺爺的明年回不回去給孫兒壓歲錢,我想啊,所以便想辭職了。」
「可是,您辭了我該怎麼辦?」醒醒幾乎說不出話來。「如果我有不懂的事情該怎麼辦?又該請教誰?」
「大夫人有什麼事不懂呢?您不是懂得要提早請廚娘備席筵,準備犒賞制曲的人手嗎?您也懂得未雨綢繆的重要,並未忘了要添置倉庫里備份的工作衣裝;您也懂得諸事輕重緩急的順序,差人處理該整理修繕的屋宇梁瓦。這些您該懂得的事不都明白了嗎?小的還需要幫您什麼呢?」
丁總管一一點醒她,教她無話可應。
許久後,醒醒眼底泛起淚光,「……我會想念您的,丁爺爺。」
數日後,丁總管正式向曹伯雅提出告老還鄉的決定,曹伯雅再三挽留不成,便給了他一筆頗豐厚的養老金,讓他如願回鄉安度晚年。
丁總管起程的那一天,醒醒特地前去送行。依依不舍的和老人家道別後,她一整天都心情低落,連晚膳也沒有吃多少就意興闌珊的回房去。
沒有多久,曹伯雅也回房,推門而入,就見醒醒躺在床上,背對著房門,
長發散枕,整個人窩在被子里,嬌小的身子蜷縮成團,看起來可憐兮兮。
唉!曹伯雅在心中輕聲喟嘆。他在床邊坐下,伸手撫向那頭散枕長發,一下又一下,緩慢的動作頗能夠使人心神寧定。
「……我還記得當年是怎麼跟丁爺爺熟絡的。」醒醒嗓音很低,很柔。
「那一晚,我夜半肚子餓,想偷偷去灶房找些吃食,正巧遇上起床解手的丁爺爺,在問明白我起床的原因後,他便親自煮了碗熱粥給我當消夜。」
也因為那碗熱粥,這一老一小開始建立起祖孫般的情誼。
「欸,我倒不知道丁總管有這麼『溫柔』的一面。」曹伯雅也想起了往事,微笑著說︰「小時候,爹娘在外行商,大半時間我們兄弟三人都是托給丁總管照料。我們頑皮時,他戒尺打得可凶了,咻咻咻咻,叔雅常常哇一聲就被打哭了。」
曹伯雅生動的描述終于逗得醒醒輕笑一聲。
「呵呵……丁爺爺會打人?你亂說的吧?」
「我沒有!丁總管懲罰人時可凶惡了,下手很重呢。」曹伯雅一本正經地道。
「喏,再多說一些你們小時候的事給我听吧?」醒醒轉身面對他,仰視的神情充滿好奇與探詢之意。
「嗯……你想听我們兄弟三人一起怎麼惡作劇,還是我本人怎麼惡作
劇?」曹伯雅跟著側身躺下,與她相視,向來穩重的眉眼間飛上一抹罕見的淘氣神采。
「哇,這麼頑皮呀?」醒醒假裝考慮了一下。「那當然是……我統統都要听!不過先從你的部分開始說起,可以嗎?」
「當然可以。」曹伯雅伸出一手撫揉她的頰膚頸窩,緩緩道出童年趣事。
玩水、爬樹、捉蜻蜓……醒醒微笑著聆听他所言的字字句句,還是很難想象曹伯雅會有那麼頑皮的時候。
常言道,「子肖父,女肖母」,如果他們將來有了子女,是不是也會像他小時候那麼頑皮呢?
醒醒渾然不覺自己已將這疑惑月兌口道出,直到听見曹伯雅的大笑聲才察覺。
「不要笑啦!討厭,有什麼好笑的啦!」醒醒羞惱難當,很別扭的叫著,更伸手推了他一把。
然而曹伯雅非但沒有被她推開,反而向前傾身探臂想抱住她。
不給抱!醒醒賭氣地翻身趴臥,背脊挺得直直的。
曹伯雅伸臂試了兩次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俊眉輕挑,他也不急不怒,反倒就著她趴臥的姿勢,俯身覆上她整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