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隔了幾天,薛青竹萬萬沒想到,這天傍晚肅王忽然派了一輛車入宮,說有要事要接她到王府一敘,真把她嚇了一跳。
難道,他已經察覺她知曉他就是長樂了?不可能啊,她仔細回憶,應該沒有露出什麼破綻……
又或許,他良心發現,打算主動向她坦白了,可能嗎?在這位高高在上的王爺眼中,她有這麼重要嗎,他真的把她當成朋友嗎?這段日子,他們的相處,是他無聊的消遣,還是他的某個重大布局中缺一顆棋子,而她,正好可以補上……
她實在不明白。
車輪轆轆,沒過半晌,便到達王府門前。
出乎意料的,翟無憂居然親自站在大門口等她,他依舊一副「長樂」的打扮,笑嘻嘻的模樣。
原來,他還打算把這戲演下去……好吧,既然如此,她樂于奉陪。
「到底是王爺找我,還是你這小子找我?」她不動聲色地道︰「什麼事啊,本司祭忙著呢!」
「王爺府上出了件煩心事,」翟無憂笑道︰「特意請薛司祭前來幫個小忙,怎麼,不耐煩啊?」
「豈敢。」她倒要看看,他在搞什麼鬼把戲。
「你先別出聲,」翟無憂招手向她示意,「跟著我。」
薛青竹疑惑,緩緩隨他前行,一路上穿過了數條長廊,通過一進進的庭院,終于來到了一處花牆之下。
「到底什麼事啊?」薛青竹更加不解。
「噓,你看。」翟無憂指著前方要她瞧。
薛青竹順著他的手勢,往那花牆東側望去,只見那里站著一對男女,正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啪的一聲,女子一個巴掌打在男子臉上,只听她怒氣沖沖地嚷道︰「你說,你昨晚是不是去見那婊子了?」
「你少冤枉人!」男子道,「我知道,你嫌我月例銀子少了,不像隔壁王四能送你花戴,就故意挑我找碴!」
「你……」女子氣得全身發抖,「你這個王八蛋,胡說八道!」
「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清楚,你身上那料子也是王四送的吧?自己是婊子,卻要立牌坊!」男子繼續罵道。
女子大叫一聲,上前與男子扭打起來,一時間也不知從哪里跑出數名王府家丁,連忙將兩人拉開,場面頓時混亂不堪。
「什麼意思?」薛青竹回過頭來,盯著翟無憂,「巴巴地派了馬車來接我,就是為了讓我看這個?」
「這兩人,一個是府里的小廝,一個是伺候王爺的婢女,已經成親兩年了,這些日子卻吵得天翻地覆。女的認為男的在外面有人,男的也覺得女的跟別人不干淨。」翟無憂解釋道,「王爺對下人向來關心,叫我請你過來,看看他們倆到底誰在說謊。」
「王爺還管這些?」薛青竹一怔。
「府里大小事,王爺都會親自過問,」翟無憂似乎有些洋洋得意,「所以府中的下人都死心塌地的。」
「想不到王爺如此體察奴僕……」薛青竹打量著他,「真讓人詫異。」
「王爺好著呢,以後你慢慢會了解的。」他笑意更濃。
「有什麼可了解的?」薛青竹故意道︰「王爺是高高在上的王爺,我等平賤之輩,又沒打算與他結交。」
「話可不能這麼說,」翟無憂連忙道,「王爺向來欣賞你的才華,很把你當成自己人。」
「自己人?」她微諷,「對我坦白真誠的人,我才會把他當成自己人。」
「王爺待人向來真誠。」翟無憂又道。
「真的嗎?」她咬咬唇,「我哪知道,我又不認識他。」
「你看我,我身為王爺得力的手下,都這麼真誠!」他大言不慚地道。
「哦?」薛青竹挑挑眉,「你敢說從沒什麼事瞞過我?」
「啊?」他依舊裝傻。
「還請轉告王爺,他府上的事情,我不想插手,」薛青竹轉身就走,「人家夫妻之間的事情,該由夫妻倆自己解決,誰說謊、誰沒說謊又有什麼關系?感情若在,說謊亦可原諒。感情若沒了,沒說謊也會鬧翻!」
「喂,喂,」翟無憂急道︰「你去哪兒?」
「回宮。」她怒道︰「以後少為了這些無聊小事找我!」
她忿忿地行了好幾步,忽然發現身後悄無聲息了,心中猛地涌起些許不舍,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這一眼,讓她後悔不已,因為她發現隔著不遠的距離,翟無憂正笑咪咪地看著她,彷佛知道她會回頭一般。
「你笑什麼?」她不由得火冒三丈。
「我笑薛司祭好大的脾氣,」翟無憂道,「這王府自建成以來,還沒人敢說走就走的。」
「難不成還要砍我的頭?」薛青竹瞪著他。
「喂喂,你最近為什麼老愛無緣無故地生氣?」他卻道。
「我哪有!」她當即反駁。
面對這個騙子,難道她沒理由生氣嗎?什麼無緣無故啊,倒打一耙!
「哪沒有?」翟無憂道︰「好幾次我進宮找你,你都不理我!」
「我在忙啊,哪有空理你……」的確,她這段日子總是避著他,因為自從知道了他的身分,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
「從前你也很忙啊,可是還是天天跟我混。」翟無憂嘆一口氣,「我怕自己哪里不小心得罪了你,總想找你問個明白。」
「你真不知道?」她反問。
「你說啊,我哪里不對,我改就是了。」他愁眉苦臉,似乎真的為此煩惱,「可別不理我啊!從小到大,我都沒幾個朋友,更沒人像你這樣的……」
為何他的語氣中有一絲哀懇的意味,雖然听著可笑,可她卻被感動了……
原來,他如此寂寞,超出她的想象。原來,他是真的珍惜她的友誼,超出她的預料。
她忽然覺得他有點幼稚,像個小孩,一反從前肅王給世人老謀深算的印象。或許,他是真心待她,才會如此吧……
「實話對你說吧,」翟無憂又道︰「府里這等小事,本來完全不必麻煩你。可我想著,總該找個機會跟你說說話,就派車把你請來了。我還請廚房做了許多好吃的,想留你在這里用晚膳呢。」
呵,原來如此嗎?她說呢,怎麼府里下人吵架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用得著請她來監謊,該是有多麼窮極無聊,才會如此興師動眾!
可他為什麼對她坦白這些,難道……他要正式對她透露自己的身分了?
薛青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凝視著對方的容顏,像在期盼著什麼,「長樂……你還有別的事瞞著我嗎?」
「我……」他怔了怔,似在思緒雜亂中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青竹,我的確有一件事一直瞞著你……」
現在就要告訴她嗎?反正已經憋了這麼久,他都快憋不下去了。
今天請她到府中做客,已經打算豁出去了,甚至頗期盼她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當面揭穿他。說來他做得也算明顯了,這一來一往她該會發現他的話里有漏洞,他做的事早就超出一個門生可為的,偏偏,她就是沒察覺到這些。
為什麼她就是這麼笨呢?又或許……她太過善良,不忍讓他難堪,只等他自動坦白。
好吧,那就徹底坦白吧……
「青竹,其實我是……」他終于開口,然而就在他吐露那關鍵的字眼時,她卻伸出手指,捂住了他的唇。
「好了,不要說了,無論你隱瞞了什麼,我都原諒你。」薛青竹如是道。
他雙眸一凝,眸中盡是不解。
等了這麼久,就盼著這一刻,為何卻制止了他?
她只怕,他說出來了,他們就不會再像從前了……的確,他與她之間隔著一道鴻溝,惟有「長樂」才能跨過來,融入她的世界,與她同喜同樂。可是,肅王翟無憂卻是離她好遙遠的人,一個注定無法與她靠近的人。
她怕他坦白了,「長樂」就消失了,而且一去永不回。
薛青竹低下頭,沉默不語,忽然覺得,這個尋常的傍晚天空竟這麼清澈,夕陽落在身上,如湖中粼粼波光,整個花園比春天更加繁媚。
她不禁微微笑了。
好吧,無論他是誰,她都會把他當成自己的好朋友「長樂」,如今,他到底是誰,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她甚至希望,這個秘密可以一直維持下去,他永遠是她的「長樂」……雖然她不知道這個永遠還能有多遠。
「王爺,淑太妃派人來催請了,」宮婢小心翼翼地稟報道︰「中秋賞月之宴已經恭候王爺多時,听說煥月公主也早已到了。」
翟無憂負手站在窗前,望著天幕上的一輪明月,久久沒有轉過身來。
「你去轉告太皇太後以及我母妃,就說我忽然頭疾發作,不能前往了。」終于,他低聲道。
「王爺……」宮婢大為驚愕,「您不舒服嗎?可是……宮宴是特意為您而設,連皇上都親自叮囑……」
「我這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見了煥月公主也會讓她失望,不如不見的好。」翟無憂徐徐坐到臥榻之上,「你順便去傳太醫來吧。」
「是……是……」宮婢猶豫再三,還是領命去了。
四周很安靜,今天中秋,他賞了宮人回去過節,藕花香榭里,空空蕩蕩的。
他知道自己裝病的後果,不僅會得罪燕國,而且把宮中上下關心他的人也一並得罪了。他那無雙妹子頭一個就不會放過他吧?
只是,他真的不想以肅王的身分出現在她的面前,薛青竹……薛青竹……曾幾何時,這個他過耳即忘的名字,卻深深扎進了他的心里。
他想當她的朋友,每日跟她吃好吃的、聊好玩的,在宮里閑庭信步、在集市里瞎看熱鬧,跟她在一起,他這個本來復雜沉重的人忽然變得輕松簡單起來,這或許,也是他最最喜歡她的地方。
那天,他差一點就要對她坦白了,可關鍵時刻,她卻阻止了他。
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她的心思,因為她若知道了他是誰,這輩子都不能再跟他做朋友了,身分地位擺在那里,誰能逾越?
所以,他明知不出席今晚的宴會或許會得罪很多人,也要把自己的真實身分隱瞞得久一點……就像小時候偷偷從宮外買的糖人,他一直舍不得吃,看著糖人漸漸融化了,直到最後的一刻,他都舍不得。
只盼能拖一刻是一刻,她,也是如此想的吧?
現下他篤定,她肯定察覺到了什麼,甚至已經識破了他的身分,可是她一直沒開口,亦不讓他開口。
這彷佛成了她與他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惟有死守著,他才能繼續做「長樂」,繼續做她的朋友。
他們開始了一個只有彼此才知道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