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為了采荷花而掉進池里去」
丫鬟們被後方傳來的清冷口氣一驚,同時回過頭去,趕緊行禮,「二少爺。」
「府里上下那麼多人,就沒有一個會泅水的嗎?養這麼大家子人有什麼用?」瞿慎宇略惱地道。
他捏緊手中的折扇,心中充塞一股不悅的怒氣,他追著黎貞而來,就看見她躍下水池去救他大哥。她倒熱心,也不衡量看看自己的能力,說不定等會兒救兵來了還得多救她一個,添亂而已嘛。
「當初是誰說荷花池要挖得那麼深的?才頭一年就出了事。」他咬牙切齒地喃喃自語。
丫鬟們面面相覷,緊張得不得了,就怕二少爺遷怒。
「二少爺……都是我不好,沒勸阻大少爺才會發生這種事。」手拿長竿跪在池邊的小李低頭懺悔。
瞿慎宇瞥他一眼,「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到底有沒有人去找會泅水的人來?」
「有有有!」小李急忙回道。大少爺一落水,他就邊找竽子邊大聲喊人,現在應該連老爺夫人都知道了,嗚……要是大少爺有個萬一,他抵上小命都不夠賠啊。
粉荷朵朵的綠池水面波光粼粼,池底,黎貞如魚兒般靈活地游在睫稈間,淺綠色的池水略顯混濁,她伸長手臂劃水探尋,曲曲折折一番尋找,才發現雙腳被水草纏繞住、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大少爺。
她游近他,扯斷他腳踝上的水草後,單手橫過他的胸膛,探入他腋窩勾住,再以腳尖用力蹬了下,往池面游去。
當她勾著大少爺一冒出水面,池邊眾人皆低聲驚呼,「上來了!救上來了!」
與此同時,瞿府老爺夫人也帶著救兵前來,看見失去意識的愛子,差點兒就昏厥過去。
「快!快把大少爺拉上來!」瞿夫人白著臉急忙吩咐道。
她身後兩名身形壯碩的僕役,一個立即跳下水從黎貞手里接過人,撐扶住大少爺的身子將人送上岸,另一個則小心翼翼地把他拉起來。
「喔……兒子啊!賢允,你快醒醒……」
瞿夫人急著要關心大兒子的狀況,卻被其中一名救人的僕役阻止。
「夫人,您先等等,要先讓大少爺把吃進肚子里的水吐出來才可以。」
「好……那你快點。」瞿夫人退後一步,顫著聲音回答。
僕役將食指和中指伸入大少爺口中,試圖讓他吐出水,而還在水里的黎貞,這才慢慢游近岸邊。
剛才耗費掉太多力氣,她有些疲憊地攀著岸邊石塊,怎料眼前突然伸來一只手,她抬起頭一看,就見瞿慎宇正彎著腰望著她。
「我拉妳。」他收起平時傲慢的態度,正色道。
他又在玩什麼把戲?她懷疑地掃他一眼,沒接受他的好意。
「不必了,我自己上去。」撐著石頭,她輕巧地翻身上岸。
才一踏上草地,全身滴著水的她突然感到一陣不適,小臉倏地轉為青白,單手抓著前襟,雙眉皺得死緊。
「欸,妳怎麼了?」瞿慎宇察覺她的異樣,忙問。
黎貞沒空回答,急速沖到最近的一棵樹下,蹲在草叢里痛苦的嘔吐,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似的。
稍早前她為了化解嘴里的苦味,連喝了好幾杯水,後來又快速奔跑急著下水去救人,這一番折騰下來,胃袋受不了太劇烈的刺激,才會反胃嘔吐。
她雙眼空洞地看著翠綠的草地,上頭沾染了她吐出來的穢物,看起來很髒。
「怎麼,妳也像我大哥一樣,把水吃進肚子里了?」跟隨而來的瞿慎宇站在她身邊問,涼淡的語氣像是在說︰吐什麼吐?學人精。
她為什麼會嘔吐?還不是托他的福!
黎貞用袖口粗魯的抹淨嘴角,倏然抬頭,黑白分明的杏眼痛恨地瞪著他,她的長發還滴著水珠,發絲亂七八糟的黏在臉頰上,粗布衣上還掛著一些浮萍綠藻,盡管模樣狼狽,卻遮擋不去她身上火焰般的怒氣。
被她這麼一瞪,瞿慎宇不自覺往後踉蹌了下。
她……她真的很厭惡他,是吧?
她討厭他的情緒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在這一剎那,瞿慎宇很清楚的知道,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卑賤得連一株小草都不如。
「我這輩子應該不會有比昨天更丟臉的時候了,居然讓一個才十歲大的小泵娘來救我。」眉目俊朗、年屆十五的瞿賢允忍不住自嘲道。
他渾身散發著坦蕩瀟灑的氣質,溫和淡淨的嗓音讓人如沐春風,和他的同胞弟弟有著極大的不同。
被派來書房照顧大少爺,此刻坐在他對面,正在幫他吹涼藥湯的黎貞燦爛一笑。「大少爺您別這麼說,不是有句話說……嗯……說什麼呢?噢,對了!都說馬有失蹄的嘛!」
「原來我還是一匹馬兒呀?」听了她的話,他簡直哭笑不得。
看了他的表情,她才知道她說錯話了,趕緊解釋,「不不,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沒念過多少書,鬧笑話了。」
「要說鬧笑話,誰鬧的笑話會比我大?」看出她的難堪,瞿賢允試圖化解她的自卑,「還有,以後別在我面前自稱奴婢,叫貞兒就好,奴婢兩個字我听了刺耳。」
「呃……是。」黎貞眼眶一紅,感動于他的好心腸,她能感覺得出來,大少爺溫善的性子不是偽裝的。
「貞兒妳來看。」他在書案上寫下幾個大字。
「人有……手,馬有……」她看著宣紙上的墨字,挑出會念的來念。
「是人有失手,馬有亂蹄。」
「對對對,我听過的就是這一句!」黎貞開心的拍手道。
瞿賢允讓她把藥碗擱下,示意她坐到他的椅子上,他則站在她背後抓著她的手,教她寫這幾個字。
她專心一志的學寫字,一開始並沒有發覺任何不妥,只覺得大少爺的手又大又溫暖,她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溫暖的感覺了……
暖意從手背一路傳達到心里,她的雙眼也漸漸泛紅。
從家鄉來到另一座都城,最親愛的娘親遠葬在千里之外,而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在異鄉努力的活著。
自從娘親去世後,第一個不吝惜給她溫暖的人,就是大少爺。
宣紙上尚未全干的墨跡被水珠暈染開來,瞿賢允怔忡地望著那幾個字,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麼好好的就哭了?」
黎貞以為他生氣了,急忙擦干眼淚,起身低著頭站在一旁,囁嚅地道︰「對不起,大少爺,我只是想到我娘……」
他微笑著將她拉回椅子上坐好。「我並沒有責怪妳的意思,面對我,妳不需要這麼戰戰兢兢的,就把我當成自家大哥看待吧。」
「大……大哥嗎?」她也能有大哥嗎?她驚訝的看著他,菱唇微張,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傻妹子,蚊蠅都跑進妳嘴巴里去了。」瞿賢允好笑地打趣道。
「唔。」一听,黎貞趕緊用手壓住嘴,還真信了他的話。
「逗妳玩的,怎麼這麼好騙?」他用手揉亂她的頭發,心想著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
「你怎麼能看我年紀小就騙我?」就像小孩子找到了友伴,她很快的就和大少爺熟稔起來。
「不會這麼好騙吧?三歲小娃都比妳聰明。」看出她內心的脆弱,瞿賢允故意用不傷大雅的玩笑來拉近彼此的隔閡,不只因為她救過他一命,就算是萍水相逢,他也會對這樣一個水靈剔透的女孩兒產生好感。
「誰說的?二總管說我很懂事,才把我買回府來,可比小娃兒好多了。」黎貞不服氣的挺起胸膛,完全不覺得自己還是個小丫頭。
「是是是,貞兒最乖最懂事了。」瞿賢允捏了下她氣鼓鼓的臉頰,多了個小妹的感覺還不錯嘛。
「又欺負人。」她又鼓起雙頰,杏眼圓瞠,好氣又好笑。
和二少爺的惡意捉弄截然不同,大少爺的玩笑里是不帶任何壞心眼的,明明是親兄弟,為什麼性子會這樣天差地別呢?她不解地想。
「哎喲,貞兒啊,妳真的好可愛。」他趁機又捏了她另一邊的臉。
黎貞心思純淨,如同一面明鏡,別人怎麼待她,她就怎麼回報。
也正因為這聲「大哥」,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從此以後在她心里,就多了一個親人。
在瞿賢允面前,她就像他的親妹子一般,愛嬌耍賴,沒半點生分或主僕之別。
可他們之間相處融洽的情景,看在瞿慎宇眼里卻覺得礙眼極了。
誰也沒發現,半敞開的窗外有個人正安靜的窺視著他們,看著他倆自然和平的互動,他心里頗不是滋味。
為什麼所有人都偏心于大哥?就連這個新來的丫頭也是。
明明是他先認識她的,和她相處不到一天的大哥,卻能在短短時間內贏得她的信任與好感。
大哥就有那麼好,他就有那麼差嗎?
憑什麼大哥就能攏絡所有人的心,他卻什麼都留不住?
瞿慎宇面無表情的緊握著拳,手中精致的繪扇幾乎被他折成兩段。
然後,他薄薄的唇角慢慢揚起,勾勒出一道優美的弧度。
想從他手上搶人,也得問問他同不同意!
大哥已經擁有那麼多,分一個小丫頭給他又有何困難呢?
于是他耍了個小小心機,裝病在床,以貞兒特別聰敏機伶為借口,向娘親借了人過來照顧他,而這一借就是七年,說什麼他都不還。
久而久之,瞿府里上下數十口人,誰不知道貞兒就是二少爺身邊最重要的丫頭,而她曾經奮不顧身救了大少爺這件事,反倒漸漸被眾人給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