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書齋里,樓一刃拿著阮玉霞送來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小牧在老家有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妻?怎麼這件事他從沒听說過?但信是小牧的姨娘托人送來,看來不會有假。
既是指月復為婚,那便無法背信,做為一個開明而寬容的主子,于情于理,他不只得放俞雨牧回老家成親,還得送上盤纏跟賀禮恭喜才對。
可是他說不出口。
你就安心的回老家成親去吧!這句話,他怎麼都無法衷心的說出口。
一旁,俞雨牧忐忑不安的站著,見樓一刃一聲不吭的看著那封信,她的心七上八下,怎麼都無法平靜。
此刻,他心里在想什麼呢?
「小牧,」樓一刃將信收進信封里,淡淡地道︰「這信你看過了吧?」
「是。」她點頭。
他抬起眼直視著她,忍不住蹙眉,「怎麼從來沒听你說過有個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妻?」
因為根本就沒那個人,可她不能老實說,否則這麼一來,霞姨就犯了欺騙主子的罪了。
「姨娘曾跟我提過,只是當時小,沒當一回事。」她機靈的應答著。
「是嗎?」樓一刃目光一垂,表情若有所思。
「少將軍若要小牧繼續伺候,那麼我就寫封信給姨娘,請她……」
「這怎麼行呢?」未待她說完,他打斷了她,「那位姑娘應該一直在等著你吧?」
她愣住了。
「她一定從小就被告知有個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夫,就算你離開老家到京城來干活兒,她也一定一直在等待著你回去娶她。」樓一刃盡可能的想輕松笑談此事,但神情卻越來越凝重。
听他這麼說,俞雨牧的心沉到了谷底。
霞姨說得一點都沒錯,以他的個性及脾氣,肯定會要她回老家履行婚約。或許,她是真的得離開他了。
想到這兒,她感到一陣鼻酸,有些難過。
樓一刃將信慢慢的擱下,沉默了一會兒。
他若要留下小牧,他一定不會走也不敢走。可是他能那麼任性妄為,甚至是跋扈霸道嗎?
盡管小牧曾說過要一輩子服侍他,他也不能阻止他去追求幸福。
他該怎麼做?他不想做出自私的決定,又無法干脆的松開,看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尊重小牧的決定。
打定主意,他目光一凝,直視著她,「你想回老家成親嗎?」
俞雨牧一愣。她沒想到他會這麼問,這等于是把決定權交到她手中。
「你若決定要回老家,就回去吧。」他說得一派灑月兌,心里卻一下一下的抽緊。「對方既是與你指月復為婚,年紀應與你相當。女人不比男人,青春蹉跎不得,你不能不給人家一個交代。這件事,你……」
「我不回去。」他話未說完,俞雨牧已迫不及待的將自己的決定說出口。
樓一刃怔住,驚訝的看著她。
小牧還想待在他身邊嗎?縱使他那天失心瘋的抱住他,對他說了那些話,他還是想留下來伺候他嗎?
她將身子打低,「小牧說過要一輩子伺候少將軍,我……我不回去。」
樓一刃心里喜悅,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出來。
他按下有點高漲激昂的情緒,淡淡地道︰「是嗎?你真不回去?」
「是。」她語氣堅定。
「那她該如何是好?」小牧不回老家他固然高興。可一想到那個等著他回去成親的女子,他又覺得歉疚。
她想了一下,「我會親自寫封信向她及她家里說明及致歉的。」
「給她一筆錢做為補償吧。」樓一刃說。
「欸?」她一怔,詫異的看著他。
「這筆錢由我來給,你不必擔心。」他說︰「我會請帳房支出,托人送回你老家,請你姨娘轉交給對方的。」
他想得如此周到,表示他是個仁厚之人。但問題是,她老家根本沒什麼等著她回去成親的未婚妻呀!
姨娘要是收到這筆錢,肯定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少將軍,這錢不能讓你給,我會……」
「別跟我爭。」樓一刃起身,堅決地說︰「說了我給就是我給,這事就這麼說定了。」
俞雨牧爭不過他,只能默默接受他的「好意」。
跑馬場上,慶熙公主正縱馬跳欄。
她在一班公主之中,是最擅長騎術的。她在馬上英姿颯爽,比起男子也毫不遜色。
以往跑馬時,她總是心情飛揚,可近來她卻悶悶不樂。
原因無他,只因她自父王口中得知樓一刃拒絕了指婚。
自情竇初開的十五歲,她便迷戀上擁有出眾儀表,還有不凡武功及才智的他,她從不怕別人知道她喜歡樓一刃,也不只一次在疼愛她的父王面前提及自己對他的愛慕之心。
一直以來,樓一刃雖被說是命中帶煞,克死雙親的煞星。可她自信身嬌命貴,毫不畏懼。
這一年,關于樓一刃寵愛近侍的傳聞甚囂塵上。可她也毫不介意。
她對自己有著相當的信心,她相信區區一個近侍,就算再俊美,也美不過她這個活色生香的真女人。
因此當父王為她是否願意嫁給樓一刃為妻時,她想也不想的就一口答應。
她以為再不用多久,自己便能成為樓一刃的妻,豈知他居然回絕了父王的好意及旨意。
這令她難過又憤怒,從沒人給過她這樣的羞辱。
她十二歲時,黃國君上便遣來使提親,可她心高氣傲、不屑一顧。樓一刃為何那麼不識好歹?她是個公主啊!
「駕!」想著,她怒火騰了上來,馬鞭一抽,策馬躍過高高的屏障。
胯下駿馬騰起離地,輕松飛過。
這時,旁邊傳來連續的擊掌聲。
循著聲音望去,她看見與她同父異母的八皇兄—— 慶仁。
她跟慶仁往來得並不勤。慶仁視樓一刃為眼中釘,可樓一刃卻是她眼里唯一看得見的光,為了與樓一刃同聲同氣,她對慶仁一直采取著客氣但疏離的來往方式。
不過他終究是她的皇兄,該有的禮數是不能少的。
下了馬,她走向場邊。「八哥,你也來練馬嗎?」
「不是,只是踫巧經過,看你在練馬,就過來看一下。」慶仁臉上揚著笑,眼底卻有著算計,「慶熙,你的身手真是了得,只可惜……」
慶熙微微皺起一雙柳眉。只可惜什麼?他想說什麼?她最討厭人家話說一半了。
「八哥,什麼事情可惜?」她問。
「可惜樓一刃喜歡的是柔弱的漂亮男人。」慶仁雖語帶同情,眼底卻是幸災樂禍。
她一听,臉色頓時一沉。
「慶熙,你不知道吧?樓一刃拒絕與你成親,就是為了他寵愛的那個近侍。」他調侃地道︰「你雖美如謫仙,又允文允武,六藝兼俱,可他卻獨鐘那個不男不女的奴才。」
慶熙感到受辱,羞惱的瞪著他,「八哥今天是來羞辱妹妹的嗎?」
「不不不,你真是誤會八哥了。」慶仁連聲否認,表情偽善至極。
他今天不是來羞辱她,而是來搧風點火。
父王不準他興風作浪,可他又咽不下那口氣,總是一天到晚想著要如何報復樓一刃。
如今,他找到了方法,這或許無法直接傷到樓一刃,卻能在他心上狠狠的劃上一刀。
「八哥我啊是心疼你的。」慶仁輕拍了拍她的肩,長嘆一聲,「樓一刃真是被鬼迷了,居然拒絕妹妹這樣的大美人,戀著那奴才,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慶熙心里也這麼想,以沉默表示贊同。
「依八哥看,準是那個奴才迷惑了他。」他斬釘截鐵的說。
聞言,她一怔,「八哥是說……」
「據我所知,安國侯為了讓樓一刃心無旁騖的練功求知,從不讓女子近他的身,與他最親近的,就只有那個奴才了。」慶仁續道︰「我想樓一刃不見得真是迷戀男色,他對那奴才好,或許只是移情。」
慶熙凝神細听,心中又燃起一線希望。
「要樓一刃回頭看見妹妹的好,只有一個方法。」
「什麼方法?」她等不及的問。
慶仁吊她胃口,「你想知道嗎?」
「八哥請指點妹妹一條道路。」
他勾唇一笑,「除掉那奴才。」
慶熙一震,「除掉?八哥的意思是……」
「當然是殺了他。」慶仁眼底迸出一線殺意。
聞言,她陡地一驚,「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殺人是要償命的,更何況他是樓少將軍的近侍,這事不成。」
她縱然擁有父王的萬千寵愛,父王也不會容忍她任意取人性命。
「這事,成。」他哼哼低笑,「八哥不是要你殺他,而是……」說著,他將嘴湊近她耳邊,窸窸窣窣的說了幾句話。
慶熙听完,有些遲疑,「行得通嗎?」
「一定行。」慶仁拉起她的手,輕拍她的手背,「妹妹,照著八哥給你想的法子去做,樓一刃一定是你的。」
阮玉霞那一招「指月復為婚」的妙計難以奏效,也只能默默的接受事實。
雖然她還是忍不住嘮叨了俞雨牧一番,態度卻不似之前強硬。
就這樣,她繼續在樓一刃身邊待了下來。
轉眼間,一年一度的秋狩大會揭開序幕。秋狩大會對祁國王室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一件大事。
一開始,這是為了軍事目的而存在,借著秋狩時的龐大陣容以展軍威,可如今時值太平,它已成了一個純粹的狩獵活動。
不過畢竟王家成員幾乎傾巢而出,全員到齊,不容一個閃失。因此,衛戍部隊的編制及訓練早在三個月前就已開始。
身為撫遠將軍,樓一刃必然是隨行之一。當然,有他在的地方,俞雨牧也一定在。
以往一定會參與秋狩大會的段國桓,這次因為妻子郭如雪染了風寒,臥病在床而不克參與,改由段世渝代之。
經過三天的長途跋涉,幾百人浩浩蕩蕩抵達了王室的獵場—— 翠湖。
翠湖長年有水,水質清澈純淨如鏡。白日,晴空倒映湖面,湖空一色。夜時,山上嵐霧滑落湖面,如夢似幻,亦是美景。
翠湖四周有大片的森林,幅員遼闊,萬物欣欣向榮。
自祁國開國以來,這一片上天賜予的寶地就是祁國王室的專屬獵場。
雖是王室的獵場,開明又仁慈的祁王還是會在長夏之際,將此地開放給平民百姓狩獵或游憩達三月之久。
沿著翠湖邊,營帳一頂頂的搭起,隨行工班及侍從們各司其職,有的搭營,有的起灶,總是靜寂的翠湖難得喧囂起來。
在翠湖邊的第一天,祁王夜宴款待,樓一刃跟段世渝都是座上賓。
祁王將他珍藏的幾壇美酒賜予在場所有列位者,醇酒加上佳肴,君臣盡歡,夜宴直至午夜方告結束。
此時樓一刃已有醉意,雖仍能自行行走,但從他的神情及說話的語調,已可覷出他今晚是多喝了一些。
返回帳子,俞雨牧先取水來為他擦臉,服侍他上床後,她為他卸下革履及足袋,悉心輕柔的擦拭了他的手及腳,接著幫他蓋上絲被。
將主子伺候妥當後,她便到一旁的小床和衣躺下,睡得迷迷糊糊之際,忽地听見樓一刃叫她——
「……牧……小牧……」
她倏地驚醒,心想他許是宿醉,夜里醒來感到不適。
「來了。」她飛快離開了自己的床,快步走向他的床邊,「少將軍,你叫我有……」話沒說完,她就止住了聲音。
只見樓一刃眼楮是閉著的,身體看來也無不適的異狀。
這一下,她明白了。他根本沒醒,只是在說夢話。
「小牧……」
他在睡夢中叫喚著她的名字,他夢里有她嗎?他夢見了什麼?在他的夢里,她是男還是女?
「小牧,過來……」
盡管知道他是在說夢話,俞雨牧還是靠近床邊,回應著他,「少將軍,我在。」
雖在睡夢中,但听見她的聲音,樓一刃還是有了反應。
他皺了皺濃眉,「別走……」
俞雨牧趕緊回道︰「少將軍,我……哪里都不去。」
即使知道他在說夢話,可這話仍教她感到歡愉。不管他夢見了什麼,他的夢里都有她。
看他眉心微微糾結著,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輕輕觸模他眉心隆起處,緩緩的、輕柔的揉著。
她多麼希望這一刻能成永遠,多麼感激老天爺讓她有幸能待在他身邊,縱然她只能以男人的身分伴在他身側,那對她來說都已經是恩澤。
內心太過激動,她忍不住落下眼淚。
突然,樓一刃睜開眼,目不轉楮的看著俞雨牧。她嚇了一跳,頓時忘了反應。
她不知道他醒著,正要說話,他忽地抓住她的胳臂,將她一把拉下。
她跌在他床上,驚慌失措的想逃,可他揪住她,把她扯進懷里,緊緊抱著、哄著。
「小牧,別哭……別哭……」他一邊低聲呢喃,一邊輕拍著她的背。
這下俞雨牧確定,他沒醒。而是迷迷糊糊中,以為她是當年那個半夜偷哭的想家小孩。
可她已不是小孩,被他這麼抱著,她羞得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看他拍撫動作稍緩,她微微的掙了一下,可才一動,他便更用力的抱住她。
偎在他胸口,她能听見他穩健的心跳,也感受到他呼出來的溫暖氣息。她知道自己不該生出這樣的念頭,但她不得不承認……此刻或許是她人生至今最幸福的一刻。
「小牧,待在我身邊……」他在她耳後低低的、含糊的說著。
「嗯。」她回應了他。
今晚,她也只想待在他身邊,哪里都不想去。
明天會如何,將如何,她已經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