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嘉 沒想到,自己會再見到這個男人。
而且,還是在如此尷尬的場面。
一場相親宴。
介紹人左看看、右瞧瞧,也嗅出其間彌漫的詭異氛圍。
要說一見鐘情、含羞帶怯兩兩相望,不像。
要說冤家路窄、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應該也不是。
那這男不言,女不語的,又是哪招?
「寶貝——」余昭明拋了個媚眼過去,渴望男方那頭給個暗示。
男方陪客左右瞧了一下,確定是在指他,本能回了句︰「干麼?死鬼。」
余昭明差點咬碎銀牙。
平日精得像鬼一樣,偏偏老愛在關鍵時刻裝迷糊,這死人德性再不改,早晚有一天會失手掐死他。
「陪我去廁所。」
「你想對我做什麼?」楊叔魏一臉驚恐。
「放心,寶貝,我只是膀胱滿了,去泄泄洪,閣下貞操無虞。」
「喔。」楊叔魏聳聳肩。「這婆娘真是的,上廁所還要人陪。哥,你撐著點,我馬上回來。」
「是啊,沒有你我該怎麼辦!」余昭明臉上帶笑攬過對方的肩,咬牙吐出聲音,一面將人挾帶離席。
一進廁所,立刻收起嘻皮笑臉,劈頭便問︰「怎麼回事?」
「他們以前認識。」楊叔魏爽快招認。
「廢話。」瞎子都看得出來。「我是問,他們有什麼過節?」
場子整個冷到爆,八成不是仇人就是舊情人。
「你不是人家的國中學長,認識多年,跟她熟到不行?怎麼會不知道?」
「國中學長沒有必要連芝麻綠豆大的事都知道!」
「既然我哥是芝麻綠豆大的存在,那你還問我干麼?」
余昭明斂容,正色瞧了他幾眼。「你很不爽?」
「……一點點。」
「因為我介紹嘉 給叔趙?」他這小學妹到底是哪里讓他們不滿意?
「她……並沒有你說的那麼好。」那時,听余昭明說,這個小學妹性格堅毅,勇敢又善良,很是適合叔趙,他們才會想說,先見個面看看,誰知——
「我們枉作媒人了,他們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他們曾經,差一點點就在一起了。」
「啊?」
「那是我哥受傷以來,我見過他心情最好的一段時間,但後來,女方可能也有她的顧慮吧,冷靜想想之後,還是退縮了。」
「嘉 跟你們說,她是因為無法接受叔趙的殘疾?」
「差不多吧。」
站在客觀的角度來看,他哥的殘疾是一輩子的事,女方望之卻步也是人之常情,但他是男方家屬,私心自然偏向大哥,他傷的,不僅僅是那來不及抽長的情苗,更多是自尊,如果無法接受,為什麼要來招惹人家?那樣的輕率與不成熟,會狠狠傷害他人,因此,他心里對譚嘉 總有幾分不諒解。
「可是……那不像她的個性啊。」在醫院那種環境,生老病死看得多了,心理素質很強,再說,他當初說要介紹人給她認識時,也清楚說明了叔趙的情況,沒見她有什麼特別的反應,要真在意,何必來赴這個約。
以他所了解的譚嘉 ,更重視的是心靈層面的契合,如果她都能對毫不相識的陌生人悉心照料,沒道理對自己心愛的人會做不到。
「事實就是這樣。總之情況你都瞭了,待會兒回去自己看著辦,找個理由把場子散了。」換作他是大哥,八成也不會想再見她、跟她多說一句話。
而另一頭,譚嘉 低頭玩冰塊,楊叔趙順手翻雜志,沒人打算開口救場,氣氛靜得只听見冰塊與杯緣的輕微踫撞聲——
余昭明回來,見男女主角如此,也知九成是無望了。
「那個……嘉 ,我公司突然打電話來,要我回去一趟,妳——」需不需要我載妳一程?
「我跟你回去。」話還沒說完,女主角已經迫不及待接口,顯然等他這道及時雨等很久了。
「喔。那——」目光望向男主角,尊重一下對方意見。
楊叔趙淡淡頷首,不冷不熱地吐出一句︰「慢走,路上小心。」
「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說完,她由座位起身,倉促離去。
看著那幾乎是狼狽竄逃的身影,楊叔魏中肯地評論上一句︰「看得出來,她心里對你是有愧疚的。」那股子無顏以對的心虛、羞慚,誰都瞧得出來,就只差沒挖個洞鑽進去了。
看她這樣,有點想氣也氣不上來的感覺,畢竟,她犯的又不是什麼殺人放火的彌天大錯,懂得檢討自省,旁人還忍心苛責什麼?
可瞧他哥,也不表示什麼,非必要不會開口說一句話,不失禮也不熱絡,一貫溫溫淡淡,實在讓人看不透他心里是怎麼想的。
「你——還很氣她嗎?」
楊叔趙抬眸,淡淡瞥去一眼。「我氣過她嗎?」
「……」沒有,至少台面上看不出來,他表現得太平靜。
但——就是這樣才奇怪呀。
依他那麼心高氣傲的性情,譚嘉 來這一手,確實狠狠打擊了他,他表現得愈平靜無事,內心的疙瘩就愈深。
他哥就是那麼ㄍㄧㄥ、那麼悶騷的一個人。
不過——還好,以後也不會再見面,時日久了哥也終會淡忘。
只要余小明那家伙別耍白目在哥面前提起。
朝陽升起,又是一天的開始。
日升月落,周而復始,日子只剩一成不變的輪回,有時,真不想睜開眼。
楊叔趙盯著天花板,無意識地放空自己。
剛開始那兩年,他睡得很少,若是醒得早了,都只能這樣數著壁紙的紋路,或是數窗外麻雀叫聲等時間流逝,不想因為自己而影響旁人的正常作息。
後來,漸漸有能力打理簡單的生活瑣事,不需仰仗旁人協助,花了一點時間,接受了現狀,卻發現世界依然在運轉,而他,已經跟不上運轉的速度。
人生的步伐,被困在這小小的、寂寞的輪椅中。
就像那一年的心動,短暫得來不及品嘗愛情滋味,便宣告夭折。
她還在往前走,而他,無法同步。
他讓自己學會理解、釋然,獨自咽下所有負面情緒,將那刺心的疼痛與難堪,深埋在記憶底層,永不開啟。
一年,又一年,原以為心早已麻木,不再期待、不再渴望。
現在才發現,原來心還沒死絕,還是會有渴求,還是會……感到寂寞。
無聲輕嘆口氣,他坐起身,熟練地將自己由床上移置到輪椅上,進浴室稍作洗漱,離開房門時,男助理已經等在門外,接手將輪椅推往餐廳。
早餐已經準備好,擱置在桌上。
家里請了女管家,每天固定上班八小時,負責洗衣、三餐及打掃等家務瑣事,男助理是方便近身協助他打理日常細節,包括出門接送這一類。
有人問他,為何不請看護?
他不需要,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再用看護了,尤其是女性看護。
用完早餐,助理在院前洗車,他坐在窗口,眺看窗外白雲。
今天的天,很藍。
「小李。」他喊了聲,助理立刻放下已進入最後打蠟程序的工作,快步奔來。
「先生需要出門嗎?」
「……沒事。」
助理一臉困惑,等待他下一個吩咐。
「算了,你去幫我把報紙拿來。」隨意找了個事由打發過去,助理立刻取來報紙,等待著。
「……沒事了,你去忙吧。」
他其實,不見得有什麼事,只是想找個人聊聊罷了,即便是說說最近讓人丟鞋的政治亂象也可以。
今天天空很藍喔!我們出去走走,曬曬陽光。
耳邊,彷佛又響起那道輕快而又充滿活力的聲音。
如果她在,應該就會這樣響應他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幾乎沒再想起過。
與她在一起那段時間,很自在,甚至讓他產生錯覺,自己還是自由的,至少心很自由,她讓他覺得,自己的人生跟以前沒有什麼不同,只要有心,沒什麼能困住他。
可是,很短。
夢醒了。刻意不去回顧,是因為不想面對惆悵。
他沒有想到,她還會出現在他面前,勾起那些失落的美好片段,以及來不及實現的冀求。
阿魏說,這些年,他愈來愈寡言,有時真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其實,他什麼也沒想,就只是放空;寡言,是因為發現無話可說,不只是對家人,就連對這世界,他都已月兌節太久,搭不上他們的話題了。
那種被放逐、被遺落,無邊無際的寂寞,究竟要到何時才能有盡頭?
所以,當仲齊提及,是否該考慮找個對象穩定下來?身邊有個人照顧他,大家也比較放心,阿魏被公推出來當說客,纏了他兩個月,他無可無不可地點頭了。
但其實,他真不想要的事,誰能勉強?潛意識里,他還是有期盼的,仲齊哥怕是也看穿了幾分吧?
他想要……有個人陪。
不一定要有那些不切實際的瑰麗情思,只是平實的相陪,有個人,願意跟他說說話,在這漫漫無際的人生路上,與他一起走到最後。
沈寂了多年的心湖,再度泛起渴求的漣漪,她怎麼想,他已經不在乎了,兩個人綁在一起一輩子,很多時候並不是因為那些虛無縹緲的夢幻色彩,而是因為身上有對方所渴求的事物。
她想要什麼,他還不清楚,但是自己要什麼,他很清楚,也確定,她能給。
于是,他取來手機,在家人字段中找到屬于弟弟的那支號碼,撥出。
電話才響兩聲,立刻被接起。
「哥,怎麼了?」
「沒事。」听出對方刻意壓低音量,警覺地問︰「你在做什麼?」
「開會啊。那不重要啦,你要找弟弟我聊天喔?真是受寵若驚,我就知道我在老哥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
話還沒說完,手機被土匪搶走,另一頭換成楊仲齊的聲音。「叔趙,怎麼了?」
「不是什麼急事,你們先開會,忙完再撥個電話給我。」
「只是一個小會議,不重要。」即使美國總統在座,都不重要。
幾乎所有高級主管整齊劃一地將目光投來,楊仲齊依然面不改色,用唇語說了——「休息十分鐘」後,拿著手機到窗邊,接續道︰「先說說你的事。」
「只是想跟阿魏要昭明的聯絡方式。」
兩家是姻親,小堂妹嫁給余家長子之後,阿魏難得找到跟他同一款死人德性的,兩人可說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他跟余家並沒有那麼熟,正確來說,他其實連自己的家人都快要覺得陌生了,除去固定的家族聚會,與親人的互動都少得可憐。
楊叔魏將耳朵湊過來一起听。「你找小明明要做什麼?」
「想請他,幫我約嘉 。」
「譚嘉 ?」跟他記憶中那個,是同一個?
被二堂哥冷眼掃過來,楊叔魏自知死期將至,很剉地擦擦冷汗,抖著聲說︰「我、我等等再跟你解釋。那那那個……老大,你到底對我這個天真善良可愛又單純的弟弟有什麼不滿,要特地打電話來陷害我……」
他哪知道余小明介紹的人會是那個曾經讓哥很難堪的譚嘉 ?否則他也不會那麼白目啊……好啦,是他沒問清楚,應該把對方祖宗八代的底都模清了才讓老哥跟她見面,害老哥又丟一次臉,二堂哥八成會剝了他的皮……
「我沒有陷害你,我是真的想見她。」
「你見她要干麼?」
「還不確定。等我跟她談完再說——如果她願意見我的話。」
看來老哥好像很堅持……「好吧,我幫你問看看,晚上回復你。」
收了線,楊仲齊冷涼的眼神瞥來。「好了,現在你可以說了。」
「呃……」如果他說,他連對方的底都沒模清,就貿然介紹給他哥……生還的可能性有多少?
在一個平常日的午後,他們相約出來見面,就在上次那家咖啡館,日期是她挑的。
她來時,他早早便在那里翻看雜志等候,同樣是上回那個座位。
一抬眸見了她,溫溫地打招呼︰「請坐。」
隨即,將menu遞往她的方向。「要喝點什麼?」
「都可以。」
「那就同樣來一杯熱咖啡——」
「呃,等一下,改成一壺熱花果茶。」
楊叔趙點點頭,讓侍者把menu收走。
「今天休假?」
「……」其實不是,她排休的時間是下個禮拜連休,但怕等太久,會讓他誤以為她在借口拖延,所以刻意與同事換了班,畢竟他行動不便,而這家店到了假日人潮不算少,平常日比較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由昭明學長那里得知他想再見她一面的意願,讓她有些意外,但想想也對,自己犯下的過錯,不要指望它隨著歲月掩埋,報應早晚會來,無論今天他要說什麼,她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承擔自己當年的輕率,所該面對的後果。
楊叔趙瞥了眼她正襟危坐的神態。「妳不必那麼拘束,我約妳出來並無惡意。」
為了一筆陳年舊帳,專程把她找出來罵一頓,未免太無聊。
見她愕然又困惑地揚睫,他不禁暗想,如果她認為他是專程來尋她晦氣的,何必答應赴這個約?
喔,不,她是來受刑的。
楊叔趙有些好笑。
譚嘉 愣愣地,望住他唇畔那抹笑意,淺淺地,幾乎看不見,但那的確是笑。
他向來內斂,情緒不會明顯地表露,但放松的五官容色、以及柔化下來的眼神,在在顯示他心情應該還不錯。
她一直沒有告訴過他,其實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他應該常笑的,只可惜,什麼都來不及告訴他,只留給他,最糟糕的那一面。
侍者送上熱飲,她倒了七分滿,推向他。「咖啡喝太多對你不好,喝點花果茶好了……呃,抱歉。」知道他心情還不差,一時便有些得寸進尺了。見他目光瞥來,她立刻心虛地收回手。
楊叔趙沒說什麼,將咖啡往旁邊推,向侍者多要來一個杯子,兩人靜靜地分享一壺熱飲。
店內冷氣開太強,飲完一壺熱飲,仍有些許涼意冒上來。她看看窗外暖陽,柔柔光線由枝葉間篩落,像是誘人地在朝他們招手。
「我們去外面走走好不好?這種天氣適合踏青,常待冷氣房對身體不好,你應該多出來曬曬太陽……」發現自己一不小心又碎碎念,連忙打住。
所幸他也沒介意,只輕輕頷首同意。
他今天很好說話,就像剛認識他時那樣,溫順配合好脾氣的標準病人。
楊叔趙招來侍者結賬,出了店門,她將圍在肩上的白色披肩解下,覆在他腿上。入秋了,向晚時分還是會有些許涼意。
推著輪椅信步走向不遠處的小公園,後方始終有人隔著一段距離跟著他們,應該是他的人,隨時等候協助。
楊叔趙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側首問︰「這讓妳不自在嗎?」
「我可以照顧好你,你不相信我嗎?」
信。至少那段時間,她就將他照顧得很好。
細心、體貼、觀察入微,很多事情他不說,她都能自己察覺出來,他甚至驚訝過這副縴縴細細的體態,力氣竟不輸男人。
「抱歉,我習慣被『監看』的日子了,忘記別人應該會不自在。」他抬手示意助理在原處等候,拉回目光直視遠方。
即便如此,她還是听出語氣中淡淡的自嘲意味,以及眸心,不及掩去的涼寂。
「你……這段時間過得好嗎?」明知這話由自己來問,顯得格外諷刺,還是忍不住問了。
除了監看與被監看以外,他大部分的生活呢?
他說過,會試著讓自己活得很自由,不局限在這小小的輪椅空間里,可是她看到的,似乎不是如此。
他……不快樂嗎?
他靜默著,沒搭腔。
譚嘉 在一處樹蔭前停下,繞到他前方,往盤踞的老樹根上隨意一坐,毫不在意長長的白色裙襬沾了塵土。
「你——介意我替你按按腳嗎?」他的腿全無活動力,偶爾按按,活絡血路,對他有益無害。
「職業病?」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楊叔趙沒多做矜持,兩手一攤,隨人擺弄。
譚嘉 幫他撩起褲管,月兌了鞋襪,再將他的小腿擱在自己腿上,才著手按了幾處穴道,便覺氣血郁結,如今不必他回答,她也能肯定,他很不好。
他的護理師難道都沒有好好照看他的身體嗎?
她連忙低下頭,假裝專注以掩飾微紅的眼眶,與淡淡涌上心房的酸楚。
當初離開時,她有多舍不得他,這些年始終懸念,總想著他好不好……
「我離開醫院了喔!」既然他避不談己,那她便說說自己的近況,試圖以輕快的語調重新開啟話題。「現在在一家中醫診所上班,雖然待遇沒有大醫院好,可是看多了生老病死,說實在的,心理素質要很強,每送走一個病人,就要難過好一陣子,有一床照顧了一年的癌癥病童走了,我整整難過了三個月,每次經過那一床就想起他,太難挨了,我受不了。護理長說,我太感情用事,很不適合當醫護人員,所以後來,在送走一個夸我很乖巧、說要收我當干女兒、還要把她兒子介紹給我的婆婆以後,我就辭職離開了。不過去靈堂為她上炷香時,倒真有見到她那個在國外讀書的兒子。」
「後來呢?」
「後來我就在現在這家中醫診所待下來了。」
「我是說,老婆婆的兒子,怎麼樣?」
她訝笑。「什麼怎麼樣?人家才十八歲,婆婆開玩笑的,你還當真?我要有對象,還會去相親嗎?」
「為什麼要相親?妳很急著結婚嗎?」
「……有一點吧。」
「為何?」如果他沒記錯,她目前也才二十六歲,以她的條件,應該不少人追,怎麼也想不出急著定下來的理由。
問余昭明,對方只簡單說了「家庭因素」,這範圍太廣泛,想要深入追問,對方卻叫他自己來問她,如果她願意讓他知道,就會說,否則旁人也不便多言。
「家里急著把我嫁出去,賺點聘金貼補家用啊。」她半開玩笑地回答。
這點倒與余昭明說的「家庭因素」不謀而合。
「譚嘉 !」她這調笑口吻,讓他一時無法確認話中真偽。
「是真的。我爸媽很早就過世了,我從小寄住在叔叔嬸嬸家,今天他們要為兒子籌措創業金,我不能說不,至少他們讓我免于流落兒童之家,這點恩情不能不還。我後來想一想,還了也好,同樣的話听十幾年也很膩,不想再被人情索掐住脖子,一輩子背負沉重壓力,無法自由呼吸。」
原來,她與他一樣,都是不自由的人,他是身體上的,而她,是心靈上的。
「有什麼差別?把自己當成商品賣了,只是從這個龍潭跳到另一個虎穴。」她那麼聰慧的人,怎會做這種蠢事?
「不一樣。我沒打算隨隨便便把自己賣掉,不是合意的男人,我不會嫁。我……」聲音弱了弱。「我只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找到……」
找到什麼?後頭音量輕不可聞,他一時沒能捕捉。
「不提妳叔嬸。妳呢?妳自己又想在婚姻里,得到什麼?」
「溫暖。」她想也沒想。
很簡單的兩個字,卻是她十幾年來,深深渴求的。
對別人而言,再尋常不過的家庭溫暖,她從來沒有過,有好多次,總是在夜里幻想,如果她有家,會是什麼樣?
叔嬸這兒,她只是寄居者,一直都不是家,她感受不到家的溫度。
她從來就不排斥婚姻,甚至是渴望的。
所以嬸嬸鬧,她便順水推舟,離了那個家對她來說也未必是壞事,她想自己去建立屬于她的溫暖小家庭。
和一個……讓她心動,也讓她溫暖的男人,彼此依偎,相互取暖。
然後,昭明學長說,有個人或許符合她的需求。
那個男人,因為一場意外從此不良于行,很多年了,看了無數醫生,動過無數次刀,或許一輩子也好不了,但是一個條件優異的天之驕子,人生才正要開始,突然由雲端跌落谷底,卻不曾性情丕變、不曾怨天尤人,更沒有變得暴怒焦躁,他只是用了長長的時間沈澱心情,平靜地接受了現實,以及調整步調後的人生。
這樣的男人,心理素質有多強大,自是不用多說。
不夠溫暖、不夠堅毅、不夠正向的男人,做不到。
她想,那一定是個很溫柔、很美好,也很了不起的男人,昭明學長形容的模樣,太像她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某個人,隱隱觸動那不敢面對的疼痛,與遺憾。
于是,她答應見上一面。
豈料,竟無巧不巧,正是同一個人。
楊叔趙靜默著,一直沒搭腔。
「好了。」她聳聳肩,扯開牽強的笑意。「現在我最糟糕的一面也讓你知道了,扯平。」
她以為,他問這個,是想揭她瘡疤嗎?
「嘉 ,妳以為,我今天為什麼找妳出來?」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你現在要說了嗎?」
楊叔趙沒回答,抬手將腳由她腿上挪回輪椅踏板,低頭穿好鞋襪。「起風了,回去吧。」
譚嘉 滿肚子疑惑,推著輪椅往回走,將他交給那位年輕助理。
「需不需要送妳一程?」
她搖頭。「不用了,我習慣坐公交車,你自己回去小心,要好好善待自己。有空的話,多推他出來走走,吸收芬多精,心情會比較開朗。」後半段,是說給助理听的。
她沒取回披肩,彎身將稍微滑落的一角拉妥,起身要離開時,他冷不防開口︰「我只是發現,原來我們要的,是一樣的東西。」
「什麼?」她愣了愣,一時沒能接上思緒。
他撫了撫披肩,感受那滑過指月復的溫軟觸覺。「妳現在的想法,還是跟四年前一樣嗎?」認為他無法趕上她的步調,難以同行?
「沒有……」她艱澀地道。該如何告訴他,她沒有那樣的意思,能不能,就忘了它、當它不存在?
「我問過昭明,他說妳知道我的情況,還是答應來赴約,這表示,妳並沒有那麼在意雙腿殘疾這件事。那麼,如果是我,可以嗎?既然我們要的是一樣的,為什麼不能彼此依靠,相互取暖?」
她完全傻住了!
她沒有想到,他會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在他們之間有過那麼不愉快的過往之後,他還是願意……
她張嘴,啞著聲,吐不出話來。
他讓她……覺得好羞慚,在他面前無地自容……
「妳自己好好想一想,不必急著答復我。」
他先行一步,而她站在人行道旁,呆怔著,無法移動。
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