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在一旁用魚線玩她的串珠,發揮創意串得很快樂,這里有很多東西可以讓她玩,不怕無聊。
兩個大人移到角落說話,一面分神察看她的狀況。
「柚柚想喝草莓女乃昔,我這里沒有,她的保母剛剛去買你就來了。」先替人家解釋一下,保母沒有不稱職。
「我沒有不相信她。」他不會把最心愛的女兒,交給不信任的人。
「喔。」那是她多事了。
雙方突然陷入一陣沉默。
她實在很不喜歡這種無話可說的感覺,但是分手之後,他們好像就是一直處于這種狀態。
「那個……呃……」
「你是想問宜姮的事?」
「……可以的話。」
「也沒什麼不能說。」他約略提了一下,不外乎就是生完幼幼以後,狀況大不如前,熬了一年還是走了。
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但是她知道,那時的他壓力一定很大,要兼顧工作、生病的妻子、還有嗷嗷待哺的女兒,還得撐起精神對妻子強顏歡笑、照拂周全,那段日子過得有多辛苦……
這些他都絕口不提,但從那時就開始幫著照顧小柚柚的保母看了很多,閑聊時多少也對她說了一點。
「柚柚……很像以前的我。」她突然說。
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這麼說,余觀止困惑地望她。
「我知道你是個盡責的好爸爸,你可以為柚柚做盡一切你能做到的,但是有些事情,你真的不會懂,那是你做得再多,都填不了的心靈黑洞,我不想要她變得跟我一樣,你了解嗎?」
變得跟她一樣?什麼意思?跟她一樣……不好嗎?
他張了張口,終究還是沒問,那太隱私。
「總之,請你相信我,我只是想讓柚柚快樂一點,只是這樣而已。」
「幼秦……」他望著她嘴角牽起的那抹笑花,淺淺的,揉進淡淡的落寞,與清寂。
那不是她該有的。她是那麼自信耀眼的女子,有家世、有容貌、還有數不清的追求者,惆悵、寂寥這種東西,怎麼會出現在她身上?他一直都以為她過得很好。
難道——不是這樣嗎?
余觀止點了頭,同意讓女兒來找她,但是除了那日,他們沒再見過面。
每回,都是保母陪同而來,最晚待到他下班前就要回來,然後保母回家,由他接手照顧女兒,培養父女間的感情與默契。
有時,客戶由國外回來,帶些禮品給他,他會托保母順道轉送給楊幼秦,表達一點謝意。
這樣的模式令他安心,彼此依然過著各自的生活,相安無事。
但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約莫過了大半年,柚柚的保母因為丈夫工作上的關系要調職到國外,夫妻倆商量過後,決定一起去。
第一個要面對的問題便是——柚柚怎麼辦?
阿姨是從柚柚出生就帶到現在,把孩子交給她,他很放心,若要另外再請人——社會新聞看多了,虐童事件每每教他不寒而栗,柚柚是他的寶貝,他不想冒這個險。
說他杞人憂天也好,總之換了誰他都不放心。
楊幼秦大概從保母那里得知這件事,那天柚柚回來,就對他說︰「幼幼阿姨叫我告訴把拔,有空去一下,她有事情要跟你講。」
他心里大概有底,她會跟他談什麼。
果然,那天他休假,柚柚說想去找幼秦,他便順道過去。
楊幼秦一見他,便開門見山地直說了︰「吳阿姨說,你想送柚柚去托兒所?」
「是有這個打算。」
「能不能再考慮一下?如果是因為吳阿姨要出國,沒辦法繼續帶柚柚,那我可以幫忙照顧她。」
早預料到她會這麼說,余觀止不慌不忙地搖頭,淡淡拒絕。「這太麻煩你了,開店做生意,帶個小孩不方便。」
那是他個人該面對解決的問題,她沒有義務要幫這麼大的忙,他也沒有理由接受。
「哪里有不方便?不過就是差在以前偶爾來,現在天天來——」
「阿姨,你在背廣告嗎?」很耳熟,柚柚有听過。
「……」
余觀止噴笑出聲。女兒,你好寶。
「笑什麼!我在跟你說正經的。」
余觀止斂去笑,輕咳一聲。「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不想欠這麼大的人情。」也還不起。
楊幼秦見他不動如山,頑石腦袋說不動,火氣不禁有些起來了。「我有說要讓你欠人情嗎?大不了吳阿姨領你多少薪水,我比照辦理就是了;銀貨兩訖。」頓了頓。「還是——你不信任我?怕我虐待柚柚?」
「不是。」他慢吞吞地回道。「只是覺得,讓她提早接觸群體生活,學習人際關系也好,托兒所里有很多玩伴,可以讓她認識新朋友。」
「你——」寧可把女兒丟進未知的陌生環境去模索,也不肯將柚柚交給她帶?他明知道柚柚跟她在一起很快樂!
楊幼秦火氣真的燒上來了。
她深深吸上一口氣,用最溫和的表情把柚柚帶到一旁,抱上她的專屬座椅里,微笑說︰「這個,是上次買的有聲故事書,柚柚先听一遍,等一下阿姨再回來說給你听。」
套上耳機、按下「PLAY」鍵,確定孩子听不見後,一轉身,笑容完全斂去。
「余觀止,你腦袋灌水泥,一定要我把話說白了是不是?好,那你听清楚,我為什麼那麼白目又不識相,硬要插手你對女兒的安排?是因為我知道柚柚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樣,換作是別人,我不會多說什麼,但是柚柚心思有多敏感,你會不知道嗎?」
「你以為她才三歲,沒那麼多心眼?錯!她那顆小腦袋想的,比你以為的還要多更多!她也會擔心東、擔心西、怕自己是你的負擔、怕她的情緒造成你的困擾,所以什麼都不讓你知道。不是因為你不重要,就是因為你對她太重要,是她唯一僅有的了,要是再失去,她就沒人要了。」
「一個才三歲的孩子,心思已經可以繞那麼多彎,真讓她去托兒所,在外頭遇到事情,你指望她會主動跟你說嗎?別的孩子回家可以哭訴發泄,但我跟你擔保,余心柚絕對不會!一個連如何適時抒發情緒都不會的孩子,你把她丟到全然陌生的環境,遇到不愉快的事,只能一再往心底積壓,久了心性會扭曲成什麼樣子,你想過沒有?」
「我……」余觀止愕然,被轟得一句話都說不完整。「我問過她,她、她並沒有反對……」他並沒有不尊重孩子的意願。
「她當然不會反對,因為你只給她一個選項,那是是非題,只有要或不要,但是如果不要,把拔會不會很煩惱,不知道要怎麼辦?她能說不要嗎?如果你給的是選擇題,她的選擇還會是這個嗎?余觀止,你這個笨蛋!問話也要技巧的,尤其是對小孩子,表面上的回答不見得是他們真正的意願。」
這點,確實是他疏忽了。
一口氣說完一長串,她泄氣地跌坐椅中。「正因為這條路我走過,我懂個中滋味,先是裝乖巧、裝勇敢、裝沒事,偽裝到最後,連自己都迷失了,你真的想看她也變成那個虛假又做作、討人厭到了極點的楊幼秦嗎?」
「怎麼會?」余觀止感到不可思議,她竟會如此評論自己。「我從來都不覺得你不好……」
「如果不是,你怎麼會離開我?!」她本能地反駁回去,澀然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糟糕,還是……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才不敢把柚柚交給我帶?怕我把她教壞了……」
「不是!」他如果這樣想,從一開始就不會讓柚柚跟她接觸了。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如此貶低自己,但是從以前到現在,他始終都認為她是個好女孩,他不會愛上一個糟糕的人,還與她交往。
「那不然是什麼問題?你說出來才能商量啊!」
是他自己的因素,害怕與她有過多的交集,害怕自己……
這些難以啟齒的隱晦心結,怎麼能說出口?
可是為了自身的因素,罔顧對女兒最好的安排,這樣的父親根本不合格。
他自覺羞慚,啞口無言。
僵凝了半晌,他移步來到女兒面前,拿下耳機,在女兒目光專注地望住他後,輕聲啟口︰「柚柚,去托兒所可以認識很多新朋友,有人陪你玩,還可以學到不同的東西,你想不想去?」
小女孩思索了一下,輕輕點頭。「好。」
是「好」,不是「想」。
兩者之間確實有差異,他先前太自以為是,認為這是對女兒最好的決定,便沒注意到太細微的部分。
「可是把拔後來想了想,覺得幼幼阿姨這邊也不錯,她會教你剪貼、串珠珠、做好多好玩的東西,柚柚那麼棒,會當阿姨的小幫手,阿姨想要你來陪她,我覺得這個好像也還不錯,那——柚柚自己比較想要哪一個?」
「……可以嗎?」柚柚遲疑了下,低不可聞地吐聲。
「什麼東西可不可以?」
「不去托兒所,可以嗎?」她低嚅道︰「我想要……幼幼阿姨。」
她果然比較想來幼秦這里。
那小心翼翼掩飾渴望的表情,讓當父親的心房揪緊,一陣酸痛。
他竟失職到沒有發現柚柚對陌生環境的不安,要不是幼秦提醒,他就真的做錯了。
幼秦說得對,托兒所或幼兒園不是不好,只是現今的柚柚不適合,她那麼內斂的個性,必然無法處理新環境隨之而來的挫折、不安、種種的情緒問題,那只會造成孩子更大的心理壓力,然後更不快樂。
目前能讓她感到身心安適、信賴,並且得到自信與快樂的,是幼秦這里。
他回眸望她,眼神帶著無言的懇求。
她看懂了,心知他已讓步,揚笑上前。「當然可以啊,之前知道柚柚要去托兒所,不能來陪我了,我哭超久的。」
「多久?」數據這種東西,對小孩來說有莫名的執著與重要性。
她很堅定地比出三根手指頭。
「我也是。」小女孩細聲招認。「哭三天。」
「……」她本來想說三個小時。
楊幼秦擦擦冷汗,回頭看看那個更汗顏的父親。有人出包出更大,連女兒偷哭都不知道。
這小女娃真的很像她,連愛躲在被子里偷哭的行為都一樣。
楊幼秦抱起她,又愛又憐地拿臉去蹭她。有人為她哭三天呢,相形之下,自己的三個小時簡直就是負心漢行為。
余觀止看著兩人蹭成一團,女兒低低的笑聲蕩進心底,確定自己作了對女兒最好的決定。
「謝謝。」視線交會的瞬間,他無聲地,以唇語說道。